[28] 视幻初成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44

画室大楼有长长的两排橱窗,用来展示学生们的优良创作。这一期的展示由孟孟做主,她正在收揽作品,指挥把它们挂进橱窗里。这又成了兴奋整个大楼的事情。

孩儿们天生偏爱竞争,同样在一个学府里熬时熬日,同样购买了画笔、资料,又在同样的老师熏陶之下,到头来一定要看看谁差谁强,谁是力盖群聪的高手,谁又是愚昧迟钝的呆子。互相赞颂的语调之背后,又要悄悄地互相排斥。

方流日勤学苦练,玉汝于成,完成佳作三十三份,画面精工细致的程度可得百分,可做范本,让姑娘们自叹弗如。流日当数第一无愧。艾摩善于熬时,不辞辛苦,所以画成二十六份,超越了要求。史钟茹、竺太宇属于聪明才智之人,作品完成二十余幅,自然是在情理之中。金蒂一向学业精优,能学善问,认真扎实地完成了二十九份,仅次于方流日。莫丽亦不善,整好二十幅,画面幽深而隽秀,其中隐蓄的含义令人孜孜称奇。蓝克自成一派,与众人迥然不同,可惜犯了孟孟的眼忌,纵有庞然之作,也不受欢喜。

杜南为人乖猾老道,其作品亦然。他有句秘诀是“照抄不误”,拿现成的杰出名作扒窃下来,略做变动,行了,保证错不了是上等品。璞凤是戆直的大汉,书宝是彪悍的大汉,其实不善于这一行。肖鲁是顽家,对美术本来没有太多兴趣。蔡波是虚溜之人,纵使一幅也不画,也照样有精品交上来。要几幅有几幅。还有吉琳、晓蝶她们,来这院府主要不是为了学习绘画的,所以作品好坏何必计较——韦懂是统管全班的官儿,他已摸透了每个人的底细,必要时意义一一排列——

孟孟的心里其实不高兴,她有心宽待了这些弟弟妹妹,可是弟弟妹妹们却不成声气。看这些交上来的作品,焉能与上届、前届相比?有几幅能在橱窗里显耀?就连每人十六幅这最底的要求,还有人完不成!数一数,竟然还差一个人的,没有交上来!孟孟立刻想到了贝安瑟,对对名号,果然是他。再好心肠的人也慍怒了,孟孟问左右:“你们的‘怪怪’究竟在哪里?”

“怪怪”这几日神色不好,总是怨天尤人。因为今天没有课,他蒙住被子在床上昏睡。韦懂来把他叫醒,拖到教室里,身形还在虚晃。“怪怪”来了,大家还忘不掉早初那许多不愉快的争执,都有成心来讥讽他。史钟茹首当其冲地把他拦住了:“喂!喂!安瑟的,要交画了,你不是厉害吗?看看你厉害了多少幅啦?”安瑟没什么办法,回报一个冷眼:“至少一百幅,你跟我来拿呀?”

“好!太好了!”史钟茹听了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哎!安瑟的画了一百幅,你们听听啊!”

“听见了,听见了,史钟茹,你要是画出250幅,我放心给你当小工!”蔡波跟在一旁戏噱。

说着到了孟孟面前,不等她问,安瑟先开口了:“孟孟请原谅,我画了非常多,但不合您的要求,它们根本不是‘归纳’,而是‘视幻’,请问您能给我划个最起码的六十分吗?”孟孟不答话,只催韦懂去把他的作品取来。哪里有作品?

“这里有作品!来呀,跟我来拿呀!”安瑟看看情形不相顺,便走出门去,在走廊里叫嚷起来。“作品在这里!作品都在俺的画室里!”

说着,径直走到拐角处的一个门,掏出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这让大家都觉得很奇怪,纷纷跟了过去,往里面看,顿时,一连片的惊嘘声————

“俺的画室”是大桑的优待。因为替他辅导一名考生而得到了钥匙,考生总是不来,这小画室就归我独自享用了。在一个又一个你们游山玩水的晴天白日和扑克啤酒舞会电影的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幽闭在这里苦苦用功。一天能画十幅画?这是断乎办不到的事,但是执迷不悟的人才会创造奇迹,在这里面,有时侯我一天能画二三十幅。盲目追求数量是公认的弊端,但是为了构成“视觉幻感”的奇异画面,必须要用无数飞速的演练才行。当你把同一种含义的画面反复演练到一百遍,一千遍之后,其中的神秘玄机才会不知不觉地掌握在手中!

所以大家才震惊不已地发现了这个事实——小画室里满满的全是我的画!一沓沓,一叠叠,从地上搬起来。从桌子里掏出来,从墙上、画板上揭下来……请韦懂帮我清理整顿,最后代我向孟孟汇报:“归纳作业只有十五幅,但是完成的创作已达一百四十幅,另外半成品,画败了的,有九十幅,草图、草稿没法数,有好几幅画在一页上的,正面反面都是的,不能当作完整的画面,没有计算在内……总之,咱们的安瑟画成了三百幅,一点也不过分,请孟孟过目!”

孟孟站在门口观看着,忽然被感动了,觉得眼热心酸。原来这么一些人中间,最尊敬她的还是贝安瑟,你看这孩子,现在疲累过度都成什么架势了!教学所办不到的事情,教学不可能实现的创举,竟然有一个学生在这里无声地创造着奇迹!孟孟一时语塞了,只接过十五份上交的“归纳”,默然离开了——

史钟茹惊呆了,那天借她手套的时候,还埋怨我给她撑大了。莫丽、金蒂惊呆了,她们平常见了我还不打招呼。方流日惊呆了,艾摩、太宇他们惊呆了,艾摩那天抢了我的话题,弄我好难堪;太宇也当众讽刺我衣着不得体,形象不高雅……所有在场的哥们、姊们都惊呆了,他们平时不都对我心怀厌恶吗?他们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丑角,配了一首歪诗,不是在臭化我吗?现在都抢上来翻扯我这一堆堆的画作!过了一会儿,韦懂传来孟孟的口谕:“贝安瑟把这些作品整理一下,明天集中做一个展出。”大家立刻过来帮忙,帮着裁割,裱边,写题目……懊恼变成了温柔,敌对的目光化为同情,就在这么一转眼的时间里,贝安瑟摇身一变成了众人拥戴的光辉人物了,顿时扶摇直上飘飘然不知天有多高了。好象我这个人的确不具备优良的品质?现在得势不饶人,大肆为自己鼓吹起来,口出狂言说“你们一班人加起来也赶不上我一个”。

我把海边捉来的小海虫装在暖瓶里,烧开水的时候把它们煮熟了,就这么吃下去,当作品到了海鲜。哪知道它们是半熟的,又馊又怪的气味从胃里泛上来,在夜里一次一次地把我惊醒。第二日,这些画作就在长廊里展出了,满腹恶心地去为自己张扬,把标题写成“贝安瑟视幻画面绽放”。我要告诉人们,“视幻”是一种什么样的奇特画面,为什么可以煽动人内心不止的感情、激动……可是,身体从里到外都非常不舒服!

时值深冬,来了一场严寒,白白的雪花漫天飞舞。长廊里来看画的人越来越多,一连多日不散。现在的“贝安瑟”成了一个令人交口称赞的人物,看来自己本人还不理解这样意味着什么,还想一一地对人们讲解“我是怎么怎么画起来的,你要怎么怎么看……”想要讲诉给人们一套“视幻”的奇谈怪论。虽然不善于言辞,但是凭着一时的信心而胡言乱语地讲起来,也能够滔滔不绝,也造出一定的声势来,也把人吓得往后倒退。

大概是看我仪表太差劲了,史钟茹忍不住拉我到一边,伸手整理我乱了的头发,又把她的红绒帽戴到我头上,又借苗歌洁的白围巾,围在我肩上,再推我去众人面前,这一下把众人搞的3傻眼了,怎么贝安瑟更象一只妖狐?忽然发现有最重量级的人物站在这里,我便不假思索地迎上去,其中一个大胡子的人“喀嚓”一声响,把我“妖狐”的形象记录到学府的档案中去了——

乱死了!糟透了!脑子被乱糟糟的东西充满了!睁着眼睛是看不见的,一闭上眼睛,一连串一连串的图影就出来了,一连串的街道、汽车,一连串的人物姓名,还有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面孔,他们七嘴八舌的语言,一件连一件曾经被忘记了的情节……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还是我已经画出来的画呢?啊我都不知道了,我只觉得脑子嗡嗡地感冒了,头也晕晕忽忽地转起来了……噫!

噫!仿佛……仿佛从前经历过与此同样的情景!那些动作,那些眼神、场面、笑语,人来人去的样子……仿佛曾经一模一样地发生过!可是待要仔细地回忆起来……却恍恍惚惚的怎么也回忆不清楚了,好似是……是一幕宽银幕的电影?身后陪伴着五眼六色的酒杯和地图?实在想不起来了,实在想不起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笑语声把它们打消了,眨眨眼睛,我还是傻呵呵地站在人群里。

仿佛从前的日子都是在昏暗中度过了,此时此刻才豁然光明!仿佛从前都是一个僵硬的、没有生命灵性的人,在忙乱和蒙昧中过着庸俗的日子,直到此时此刻才活过来!才惊醒了,才觉察到自己原来有血有肉,有灵魂,还有性情和人格。

够了,够了,又是一年在最后的时候,在风雪中告终。

“安瑟,你非常辛苦了,你应该休息吧。”

“去吃一顿好饭,睡一场好觉,另换一身好衣服。”

多么温暖人心的劝慰啊!可惜,这话来自我本人的嘴里,我叫自己“安瑟”。

人去楼空之后,还剩最后一刻钟的灯光,我立在橱窗前,望着玻璃上自己萧条的形状,拂一拂头发,终于自己做出总结:

“行了,安瑟,看出来了吧?其实这不是我想画的,这远远不是我想画的,这不是视幻!不是我希望中的样子!不过它已经开头了,它就是这么开始的,开出了一条路……你也猜不出这样画下去能画到哪里去,好象一个解不开的谜,除了就这么画下去……”

楼外一阵兽吼似的狂风吹过,沙子从金属的缝隙里刮近来,飒飒的响,叫人听了身上一阵阵寒颤。

“唉!我真是疲惫极了,困乏极了,真是快要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