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仲秋夜，我打着雨伞从电影院往回走，在一家酒店门口被两个人拦住，从灯下认出来，是博大玉和爱丽斯。

“我们有要紧事，想借伞一用，你急着赶路吗？”

“不急。”

“那好，你到里面来坐吧，等一等我们就回来。”

我把雨伞给了博大玉，他们便推我进了酒店。我向里面一望，看见内壁里有满满一厢人，原来是他们服装一班人正在仲秋聚会。其中一个洁白的面孔，正是阿雪朋。我急忙退步，却来不及了，洁白脸色的阿雪朋一眼盯住了我，立刻站起来，向我发出一声呼唤：

“安瑟！”

就像被动物医生的麻醉针射中的动物，在倒地昏迷之前的感觉一样，我被阿雪朋的这一声呼唤击中了，晕晕的似乎有种倒下去的预感……随后，看见好几个人扔下筷子和杯子，如狼似虎地过来拖我，请我去干几杯……这是他们服装人的一窝儿，我凭什么进来呢？——

聚会走散了以后，我停在雨底下，看着他们远远地离开了我。却没有想到，身后也停着一个人，在轻轻地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阿雪朋……那么好吧，就一起走吧……此时夜色渐渐已加深，小雨下个不停，我手里擎着一把雨伞，暗自拿不定主意：应该两个人各占一半呢？还是多让她一点？偶尔一看，发现淅淅的雨滴正淋在她身上，原来雨伞全遮挡了我自己。我不知应该不应该靠她更近一近。

仲秋的雨水并不大。在街道口，在青石路上，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我才意识到她走得非常非常慢。我不开口说话，她也默默无言，因为已经醉了，她的身体轻轻摇晃，难道，这需要我扶她一把吗？要是她冷得发颤，难道还要我像电影一样把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昂起脸来，在暗淡的光色中，我看见在厚厚的头发遮盖下，她有一双黑黑的眼睛。黑暗之中，鼻梁的投影、嘴唇、脸庞的轮廓及暗影把他塑成一个立体的面像，近在咫尺方看清，她的脸并不是酒店灯光下面那么的洁白，而是灰白、暗瑟、凝重，所以我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人。

走出黑暗的一段，白亮的路灯迎面照来，把雨滴映得很晶莹。在灯光之下，她的眼睛还是黑黑的，似乎怕光，她想把脸躲在我的影子里。醉意在加浓，她底下了头，用手捂在口上，走得更加缓慢了——十分的缓慢。没办法，我只好伴以相同的缓慢。此刻我觉得，大概自懂事以来，我还没有像今夜这样缓慢地走过吧？简直就是蠕动！忽又奇怪地想：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女人，要是有谁娶了她，那么一辈子都这样的慢……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她说：“哎呀，咱们走快一点吧。”

她抬起头来，黑黑的眼睛里，让人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眼神。她用同样缓慢的低沉声调来问我：

“不回去好吗？”

“不回去？不回去又到哪儿去呢？”

“到路边坐一坐。”

“坐一坐？你看……这四边，这儿没地方可坐……”

一辆出租车轰隆隆地开了过来，我急忙挥手，它像拖拉机一样轰响着停在我们旁边。她没有话说了，随我钻进车里面。车开动了，像拖拉机一样缓慢而又噪响，但是比起走路来，可算快极了。就这样，我带她回到了学府，在车上，更不曾说过一句话。一进校门，便路分两叉，各去一边是了——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忘不掉这一场夜中的小雨，是醉雨、酸雨、醇雨、酥雨……是柔软的把强硬的击碎了，轻轻的把重重的打翻了。这样的碰击常常发生在绿茵场上，每当我向足球飞身扑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双黑黑的眼睛，忽然听到一声“安瑟”的呼唤，随即我便崩溃了，任凭足球把我打倒，从空中跌落地上。

可是，我哪里懂得，这样无动于衷对她的闪失有多重！当夜阿雪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卧床而泣，泪湿巾枕。同房间的女友们一劝再劝，直劝她“仲秋佳节倍思亲”的感情莫在醉中太过悲伤。

可惜，遗憾，贝安瑟果真无动于衷！世上竟有这一类顽人：事情的发生和不发生都一样，某个人的存在和不存在也没有关系。生活在继续，绘画在进行，为数不少的一些日子过后，我都记不清在这些日子里做了些什么。在这临秋抹晚的时节里，每个人的思想感情都迟钝而又缓慢，就像在冬天凝固了的油脂。忽然有一天下起雪来，我站到走廊另一端从楼窗往外观看。有个人从走廊经过，我说：“咳！这雪下不大哟！”可那人一声也不应。我扭脸去看——“咦？阿雪朋！”

她轻淡地笑了一下，径自走过去了——面目清淡、素白、形容消瘦，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结……我这才想起来，这个人有好久不曾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