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悔
作者:非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986

罗浮山头,山风凛凛。

“明人不做暗事。赵护法,你等今日擅闯罗浮,只怕并非为前仇而来吧?”齐六身经百战,远非石沉等人可比,他略一沉吟,心中便转了七八个念头。

赵天明独立风中,黑衣肃肃,半晌才道:“齐先生以为呢?”他向来寡言少语,喜怒不显于色,叫人看起来难以捉摸,又好着黑衣,更添莫测之感。

齐六早年多次败于其手,此时见他有恃无恐,更生疑虑,不由暗暗担心。虽说正邪不两立,但向来没有无缘无故就兴兵作乱之理,此次紫琅魔教兴兵南犯,不知是何道理?而且由西方白虎护法领兵,更是闻所未闻,即便是要南犯,若按常理,也当由朱雀云叶前来才对。魔教这几年当真是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莫非,是其中另有隐情?他点头一笑作答,也不多言。一旁石沉深思恍惚,沉浸于往事追忆,竟已似痴了。

如此情况,只怕不妙。一旁的石澈真人心中一紧,眉头渐拧,心中更为不安,师兄向来对潇湘师妹的事耿耿于怀,旧事重提,心里怕是被伤得不轻,往日一幕幕便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出现在了脑海之中。二十年前,为了一方“玉泽华瑛琴”,本派对潇湘师妹颇用了些非常手段,但实在也怪不得掌门师兄,当年石沉师兄初掌大位,便有长生门强敌压境,若不是石沉将“玉泽华瑛琴”献出,罗浮怕也难逃灭门之祸。

说来,这“玉泽华瑛琴”只怕也并非什么吉祥之物。虽说此琴有莫大神异,有祥云瑞气凝结其上,但,因此琴兴盛的门派莫不是如昙花一现,瞬间达到顶峰,转眼间又坠入低谷。当年潇湘携此琴拜入九嶷道宗门下不久之后,九嶷道宗一度兴盛,只是仅仅半年,九嶷上下竟都中了妖族木门的蔓陀罗花毒,相继不治而亡,九嶷山一度荒芜,全观上下只剩得潇湘一人。后因念同宗之谊,师父龙成真人便将其收留门下,不久,师父因病去了,罗浮由师兄接位掌管,谁知师兄刚接位三天,就有长生门妖人前来挑衅,点名要“玉泽华瑛”,时罗浮上下法力最高便是石沉师兄,但与青蛇仙交手竟过不了十招,余者更是不值一提。当晚师兄与自己计议彻夜,终于瞒着潇湘将玉泽华瑛琴偷出,献与青蛇。次日,长生门退兵,潇湘却因玉泽失落黯然失魂,此后一连数日在房间哭泣,到了第十日清晨,石沉师兄前去探望,她却已不在房间了,房中四周的墙壁上都写满了“玉泽”。师兄忙派人山前山后寻找潇湘师妹,却始终没有找到。但经此变故,罗浮也一蹶不振。只是不知道后来,潇湘师妹又如何会与魔教白虎护法结识?

石澈微微叹息,抬头望着赵天明,不由猜想,此人神情冷漠,若是潇湘师妹与他一起,只怕还是受其胁迫居多。

赵天明身形凝滞,却是不住冷笑,“齐先生定要为其出头,那在下只好不敬了。”他语速极快,手法却更快,琴声铮铮,已然出手。

齐六此时也已忍耐不住,长啸一声,仙剑出鞘,一道白色剑气冲天而起,霎时将剑阵启动。齐六此前都只以啸声迎敌,此时却是神情凝重,更动用了仙剑,显然是全力以赴。石澈见此情形,精神一震,默念剑诀,背后仙剑也化作一道剑光,向赵天明右侧空门袭去。

赵天明五指轮弹,或挑、或抹、或钩、或拧,琴声一改先前诡、媚之道,倒是堂堂正正,一如行军布阵。齐六神情微变,听此曲倒似“秦王破阵乐”,他于音律略有知晓,知此曲来历,不敢小瞧。赵天明借此曲中杀伐之气,化为无形剑气伤人,伤人之形更可夺人之志,是其最为厉害的一招。

此时齐六与石澈的仙剑都相继攻到,但都在赵天明身外一丈处停住,隐隐震动,却始终攻不到他的身边。齐六心中一惊,才知此人功力不可小瞧,须得全力应对,他凝神催动仙剑,脸色却更为古怪,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浓重起来了。

“迸——”

石澈的仙剑忽的溅起无数火花,赵天明却似浑然未觉,自顾弹琴不辍,琴声中杀伐之气更甚。石澈大惊,要知仙剑与本命元神相辅相成,如此僵持,怕要折损不少功力,到时候功力折损是少,只怕这妖人心狠手辣,手段高明,这一身玄功被化去可就吃了大亏,石澈转念欲抽身而出,但此时,那琴声中似乎已转为粘滞之力,自己那口仙剑在半空震颤不已,却是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了。石澈惊得汗水渗渗,心中大喊“不妙。”他哪里遇到过这等劲敌,此时更是慌得不知所措。

齐六眉头一拧,大喝一声,半空仙剑顿时毫光大盛。他瞧出石澈已是不支,不敢懈怠,伸手在半空虚划,断喝一声:“煌煌神剑,听我号令,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百剑驱邪,玄鹤化之!”

只见那仙剑忽然一分为二,继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不消片刻,天空中只瞧见仙剑乱飞,不知其数。

剑光霍霍,齐六一声长啸,那半空的剑光上下飞旋,瞬间竟聚成鹤形,玄鹤双翅鼓动,栩栩如生。

赵天明早听说崆峒玄鹤宫有一招“玄鹤百剑诀”,乃是玄鹤宫镇山秘术,但一直未有机缘得见,此时见齐六使出这招,不由叫好。此诀以剑气布成鹤形剑阵,以自身道家元神真力催动阵法,剑阵之中剑气伤人于无形,施法之人功力越深,鹤阵范围便越大,凝成的剑气也越密集,一旦发动,百剑齐舞,任是对手功力如何高强,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此是百剑齐飞。

赵天明凝神观阵,那剑阵已是越发密集,渐渐在他周围形成了包围之势,他微微颌首,心中暗道,成败在此一举,只见他双手一翻,将铁琴扶住,长笑一声,便携着铁琴,身子一飞冲天,似是要向剑阵之外突破。齐六悠然一笑,玄鹤宫的镇山秘术又岂是这般容易就能破的,白虎,你可莫将我崆峒小瞧了。他右手虚划,空中玄鹤剑阵忽然四散,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按四象方位牢牢占定,任赵天明上下翻腾,总是将其困在其中。赵天明心中虽惊,却是临危不乱,此术虽是他初遇,然所谓万法归一,焉有无破绽之理,只见他手挥五弦,琴声再起,此次却又用上了《平沙落雁》的曲子,清幽雅致,竟是硬生生将四周杀气抑制,叫齐六吃惊不小。要知道对阵之时,大多以气势胜人,此时,赵天明已处劣势,竟然还有这等心境,做到身在阵中,心在山林,着实不易,听曲子,琴声竟是丝毫不乱,倒似胜券在握般。

赵天明引宫按商,物我两忘,他修行琴道日久,渐入大道,近日更是不知不觉中突破琴道中的“琴瑟和鸣”境界,已是今非昔比。此时,任有千百飞剑在他面前飞舞,他也只当它是风吹叶落,《平沙落雁》曲连连绵绵,浑似不受飞剑半分影响。

石澈拾着断剑讪讪闪在一边,他修行数十年,此时才信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自己向来自得的飞剑奇术在此两人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这两位胜过自己岂是一点半分,心中又是羡艳,又是懊悔。回头再看石沉,他竟似痴了一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石澈想起师兄半生都在为潇湘师妹之事愧疚,今日总算得知了师妹下落,也不由为他伤感,正欲上前安慰,却见石沉神情怪异,嘴角动了一动,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老泪横流,咳嗽不止。

“师兄,你?”石澈讶然,慌忙上前将他扶住。他知近日师兄身体已大不如前,而且为了潇湘之事耿耿于怀,心力憔悴,此次,为了魔教来攻,彻夜难眠,对他的身体更是如雪上加霜。

石沉一把抓住石澈的手,又过了半晌,这才忍住大笑,“师弟,你可知我为何发笑?只是因为兄太高兴了啊。……咳咳。”他脸色潮红,咳嗽不断,“潇湘师妹,她,她还在这世上啊……”

石澈怎不知道他心中苦楚,当年所为也是形势所迫,实非石沉师兄的本意。怎想那琴在潇湘心中竟是那般重要,若是早知会如此,石沉师兄也定不会出此下策了。“师兄,师兄……”抬头望着石沉花白头发,他终也不免潸然泪下,“这又是何苦?好人偶然犯了一次错,便要用半生来偿还么?上天为何这般不公?……”

“今天,我好开心,师弟,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庆贺一番?”石沉越说越快,脸色兴奋,“仿佛是多年未有这么开心过了,师弟,一会,我们回去破例开一次戒,喝酒庆祝一下,你说好不好?”

石澈已是泪湿满襟,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好,师兄。我们,我们回去喝酒。师兄,你先休息一下。待齐老前辈将魔教妖人赶走,我们便一同回去喝酒。”

石沉微微一笑,却感觉到身体是越来越沉重了,他心力憔悴,魔教来攻之前早已是风烛之躯,经一番恶斗,耗力良多,“只是,我好象已经快不行啦,师弟,师兄要拜托你两件事了。”

“师兄——”石澈大惊,他连忙把他抱住,“不会的,不会的。师兄,你一定没事的。”他与石沉自小长大,形影不离,此时见石沉这般光景,只觉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伤心。临死前能听到潇湘师妹安然无恙的消息,咳,咳,我已经知足啦。”石沉说着话,便伸出手,要从指上取下一枚玉戒来,只是,他气力衰竭,怎么也够不上,“师弟,帮,帮我把三清逍遥环,取下来。”

“师兄——”石澈大叫道,“不要。师兄,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帮我——把它取下来吧。”

“师兄,”石澈泪眼模糊地将玉戒取下,手有些发抖,好长时间,才将它交到石沉手中。

石沉满意地看着掌心的玉戒,清咳了数声,脸色忽然有些兴奋,他望着石澈,道:“今后罗浮道宗便要劳烦师弟你多多操心了。”只见他手执玉环,忽然肃颜,“罗浮上清第三十二代弟子石澈听命!”

石澈慌忙拜倒,只听得石沉高声诵道:“今将掌门之位授汝,望汝诚心明意,扬我道统,——无量寿佛!”石澈抬头谢礼,却见石沉脸含笑意,手中兀自托着玉环,竟是话说完毕,已然气绝了。石澈忍泪再拜,恭敬地从石沉手中接过玉环,“谨遵法旨。”却只觉得手中玉环,重如千钧。

而,正苦苦斗法的齐六,见此情形,也不由神色凄然,心中酸楚,一时真力受了激发,浩然真气,充盈胸中,剑法上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越发张狂起来……

※※※

哀牢山谷,巫明洞外,青烟缭绕。

此处是巫门总坛,也是瑶人聚居地。袅袅的葛枫烟气,缓缓在空中飘荡,远远就能分辨得出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众人窃窃私语,暗自揣测,此时洞前聚集了数十人,其中更有几位手持法杖的大巫师,身着巫袍,神情肃穆。

巫真手持青玉杖,在祭祀高台的右手边站着,若有所思。她身忝十巫之八,掌管巫门祭祀等诸杂务,平素里便奉命坐镇此地。其他几位师兄师弟也快到了吧?她心中暗想,好久没遇到这种事情了呢?难道真的是将要应劫了么?

“还不知道,堂堂巫门竟是这般待客的?”远处一干少年中,突然响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巫真柳眉飞扬入鬓,这些少年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哼,中原的佛、道两派调教的便都是这种弟子么?她梳着高髻,两鬓的碎发沿着鬓角垂下,在风中不住飘动。“各位少侠擅闯鄙山,可是欺我巫门无人么?”

巫真驻颜有术,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更兼声音柔媚,虽是冷颜质问,却不失动听,饶是如道逸等修道僧侣,也不由为之惊叹。

原来,白鸿羽、杨瓒、曹柏舟、道逸、谢玄,这五人初入山中,尚有担忧,但与巫闻一照面,反倒是更激起了好奇争胜之心,循着香味在山林中转悠了近半个时辰,竟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白鸿羽等人虽是不认得此间道路,然而山中香气氤氲,竟引着他们误打误撞,闯入到了哀牢山巫门最为隐秘的总坛。

“不敢,敝师弟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勿怪,我等确实是有要事求见大巫师,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可否能替我等通传一声?”杨瓒见她脸色不悦,不敢造次,忙以礼询问。

“哼哼,杨掌门,巫真虽居深山,也听说过崆峒玄鹤宫掌门乃是一位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杨掌门以为我巫门是什么地方,是你玄鹤宫后院么?岂是你等说要见谁就能见谁的?”巫门久不与中原各派交往,对中原正道更是嗤之以鼻,巫门与道释多次大战,多是由中原门派先行挑起,因此,巫真先有了成见,见这正道中人前来,不免冷言冷语相加,“姐姐可不敢当,在下巫真,杨掌门可不要‘姐姐、姐姐’的乱叫。”

五人皆是一怔,十巫之一的巫真便是这个女子么?竟还这般年轻。白鸿羽虽然是早年也曾经过此地,如今却已记不起十巫的模样,上次前来只怕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年日久远,对其相貌也早忘得差不多了,那时候的巫真啊——“原来是巫真大师,失敬失敬。”杨瓒闻言心中不由一凛,肃容行礼,神色谦恭。巫门十巫何等人物,实在不得不尊。

巫真轻哼了声,“几位少侠闯我巫门,所为何事?莫非是要向我们十巫讨几顿板子么?”她将“少侠”两字说得极为怪异,不满之意昭然若揭。

杨瓒等人面面相觑,十巫脾气古怪早有耳闻,却未知古怪若斯。只见巫真神情嘲弄,倒似有点戏谑的味道。

“巫真大师所言极是,若不是为讨板子,白某等又怎敢前来惊动大驾。难道,要等巫真大师亲启玉趾,举玉杖么?”

“你这少年倒是大胆得很。”巫真闻言望去,却是一个白衣少年,不由好奇。

“巫真,一别数十年,别来无恙呐!可还记得白某么?”那白衣少年忽的轻慢起来,虽是少年人,说话却是老气横秋。

巫真一惊,她自承大巫师位以来,久已无人敢这样和她说话,难道是故人么?“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同我说话。”她心中诧异,却是心思缜密,说话时,脑海中已开始搜索起姓白的故人,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而与白鸿羽同行的道逸几人也不由吃惊,不知这白鸿羽竟然和巫门也有这许多交情。

“在下闲云野鹤,巫真大师可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么?”白鸿羽微微一笑,似乎已料到巫真定已是记不起来自己了,不由出言提醒。

巫真的神色忽变得古怪之极,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只顾将白鸿羽上上下下打量了数十遍,这才伸手直直指着白鸿羽,又过了半天才大声叫道:“啊,你,你,你是小白!你是小白!”白鸿羽轻轻叹了口气,他望着巫真,微微一笑,点头作答,三十多年前的旧友,如今相见不识,他回首望见对面悬崖上斜挂着的“百鸟飞瀑”,心中忽然一阵悸动,只有这山水依旧,不曾改变,“百鸟瀑布,我又回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