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上半年，自从黄祖战殁导致刘表昏迷过后，他的身体已经坏到了一个极端的地步，荆州九郡地广物丰，襄阳西南就是远古神龙氏尝百草的神龙山，各种珍奇药补数不胜数。

名动江汉的神医们开出了一剂又一剂的秘方，都说有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功效，那都是千金一贴的方子，可惜多少的极品药材都换不来刘表状况的好转，从三月到六月，刘表瘦了六十斤，原本丰润饱满的脸已经严重凹陷下去，开始他还能坚持着起来四处走走，后来就完全卧床不起了，刘琦出任江夏太守的时候，襄阳的所有大小官员都出城接送，可他连他的卧房也出不去。

“侯爷这种状态，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李珪如是对我说，我和他都是刘表的宿卫队长，各自率领着一个虎贲百人队。

襄阳府共有六个这样的虎贲百人队，所有能够入选的军士必须有军功，即便这些年荆州相对平静，也还是有许多的战斗，在上庸与张鲁的边境争夺、在南阳与曹操的反复摩擦，大洪山的匪患、长沙张羡的反叛、孙权对江夏的骚扰、武陵的蛮夷、以及一些更小一点的战事，所以人们都说荆州就是这乱世的避风港，其实也不是表面的那么平静。

宿卫襄阳府的虎贲，都是在这历次战斗中表现英勇的，许多人在军队中都已经积累军功到百夫长了，当然这不是唯一条件，还有两条同样严苛的条件也必须达到，首先入选之人必须是荆北良家子，最好是诸大家族旁系少年，这就首先保证了虎贲们的忠诚，其次还必须身高体壮容貌俊秀，刘表本人特注重威仪，要成为襄阳府的宿卫，并非什么歪瓜裂枣都够资格。

六支百人队分三拨轮换，总之得保证襄阳府的安全，别让宵小之辈有机可乘，每次值守的两位百夫长互相协调，也互相监督。我们直接归亲卫营营长王威管理，当然他不仅仅管理我们这支内卫，在他部下至少有三千人，也可能有五千人，都是荆州军中最精锐的部分。

偶尔的我们还会遭遇到襄阳府内藏匿的神秘护卫，人数或许不多，总在刘表、蔡夫人、刘琦、刘琮身边出没，他们都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杀伐气息，尽量的不让人注意到他们，但是敏感如我和李珪等宿卫百人队长都是经历了多次战斗下来的，总能看出点什么。

由于身处荆州权力的核心，几年之间，我看到了很多很多外界所不知道的事，那都是我没进入襄阳府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原来襄阳府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祥和，特别是经常出入的蔡瑁张允等人眼里，似乎只有家族没有荆州，虽然他们在刘表面前总表现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但以他们对豫州军的深切戒备和言语中对曹操的态度来看，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取舍。

建安十二年十三年，刘琦出入襄阳府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便是偶尔到一次襄阳府，也容易遭遇到蔡夫人的冷眼，每一次都会有人看到他短暂停留后战战兢兢出府而去，到建安十三年四月，刘琦终于选择了出镇江夏，那一天，刘表依然卧病在床，正值值守的我听到侯府中蔡夫人和蔡瑁张允等人在谈话，时而有蔡夫人诅咒刘琦的骂声。

六月，刘表请刘备前来襄阳，在病榻前和刘备有一番谈话。

“我很快就会死去。”

“不会的，兄长你一定能康复的，少操劳，多休息。”

“算了，你就别安慰我了，我们都是纵横半生的人，那些虚假的东西就别说看，再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五，算不得高寿也不算夭折，位高权重也不算得碌碌无为，只是人之将死，未免就有许多牵挂，有些问题，想和兄弟你商量商量。”

“兄长请讲，但凡有所差遣，兄弟我万死不辞。”

“为兄我少年求学，博得些许虚名，后值乱世，比老弟你幸运一些，挣下了这番基业，如今就要死去，这番基业却不知道如何处理了。”

“兄长有两个儿子，他们都很聪明。”

“聪明吗？或许只能说他们还不算太笨，可惜琦儿太弱，琮儿太幼。荆州东有孙权为世仇，西有张鲁刘璋虎视眈眈，北有曹操大军压境即将南下，让琦儿继承，我怕他守不住，可要是让琮儿继承，他才二十岁，别人说啥他听啥，指不定将来做出些什么事来。”

“到底是琦儿还是琮儿，我想兄长一定早有定计了。”

“如果我死去，我想请兄弟你继任荆州牧之职。”

“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昔日陶恭祖把徐州交到老弟你手中，你的成就有目共睹，连袁术曹操都忌惮你，如今我所面临的和当年陶恭祖面临的实际是同一个问题，二子暗弱，强敌环视，与其把荆州交给他们让他们去面临一场不可化解的危机，为什么不给兄弟你呢。”

“兄长，这不可以的，兄弟我落魄来到荆州，多曾得到兄长看顾，兄长你自有子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答应。”

“但是如果不是兄弟你，荆州还有谁人能对抗曹操？谁又能保荆州国富民安，我刘氏子孙富贵？”

“兄长请勿复言，即便兄长大去，兄弟我也必将尽心竭力，力保荆州平安。”

“难啊，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我还有一口气在，兄弟若有意，我还可做点手脚，若是兄弟执意不肯，那我也只好把琮儿与琦儿托与兄弟，但请兄弟你看在这些年的情义上，多多照拂，莫让荆州被他人侵凌，莫让我刘氏一脉就此断绝。”

“备谨尊兄喻，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坊间有许多流言，都说刘表老年昏聩，虚有其表名不副实，坐拥江汉无所作为，在我看来，能够在如此风云变幻的时代盘踞荆州近二十年，这本来就是了不起的成就，遍数近世诸侯，找不出几家能够把如此广大的土地人口牢牢掌控在手的，许多曾经威震一时的已经烟消云散，只有刘表，即便是在病榻之上，荆州仍然安宁如故。

刘表与刘备的对话大概是他在逝去之前对荆州的最后一次安排，看起来他的思路还很清晰，至少在我们这些宿卫心中，荆州如果不是在他的带领之下，也只有刘备才够得上份量应对曹操了，其余蔡瑁张允蒯越傅異等人，虽然是我们仰望仍不能及的高官大僚，但他们的人望名声，似乎都够不上和曹操抗衡。

只是当日所言语，全不涉及荆州的真实权力，蔡瑁张允依然执掌荆州水陆军马，插手荆州治政，想来刘表百年过后，刘备还是那个驻防荆北的刘备，襄阳却肯定是蔡氏的襄阳。

七月，曹操在许昌已经高调宣布不日南征，其所调动的兵力自许昌到叶县，据刺探推断不下二十万人，在一次战斗中出动如此庞大的军队，自黄巾叛乱以来，实在从未有过。荆州兵力总共也只有十余万，还有许多是驻防地方以及四方关隘的，虽然最近半年多来一直都在增加兵员，荆州北部襄阳宛城一带的水陆军也不过八九万人，这还要算上豫州军差不多两万人马。以曹军之精锐，曹操的鬼谋，无数的名将，居然还调用如此多的兵马，可见曹操是下定了决心要解决荆州问题。

荆北一带军心民心已经开始恐慌，特别是汉水以北的地方，许多富户大族已经开始寻求到襄阳的亲朋家避难，似乎在他们看起来，有汉水的阻隔，有荆州水军和襄阳的城墙，应该要安全一点。

八月初，刘表终于熬不下去了，在经过了几天弥留的坚持后，终于被府邸中的医师判定为死去，死前的这段时间，似乎他有些后悔某段时间曾过于倾向于刘琮，因此即便知道大限已到，蔡夫人也一直在催促他发布一个传位于刘琮的消息，但是他没有，似乎他还在犹豫着什么。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做，或许他也不知道，在他大去的前几天，刘琦曾从江夏赶回，但是被蔡瑁阻在了府门口，刘琦最终还是没见到刘表，他退让了，又回去了江夏。

人善被人欺，历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