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三月七日。

燕飞又入庐州城，带着着草庐所有积蓄，以及刚从衙门领到的四枚银币，来到了一家棺材铺子。

陈婆婆于昨夜含笑而逝，刚熬过这个寒冬，还未曾感受到拂过大地的第一缕春风，便这般离开了人世！

其实从年初未过半月，燕飞已经察觉到到了一些端倪，但是老人身体又没有什么毛病，以至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就在昨天傍晚，老少二人还语笑颜开的交谈，今早却已经阴阳两隔了。

燕飞推开房门时，老人嘴角带着笑容，枕旁放着两件为他新缝好的衣服。

桌子上的油灯已经见底了，灯芯也已经燃尽了，装着针线的破碗还摆放在那里。

以前燕飞就听长辈说过，有一位老人，感觉大限将至，在离世前半个月里，一直担心着田地里没有收完的庄稼，每日起早贪黑的下地抢收，当庄稼全部收回来后，老人便含笑九泉了。

如今看起来，又和陈婆婆有什么区别？自入冬以来，婆婆就担心燕飞的身体，每日为他缝制衣物，哪怕他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乃至到了深夜还挑灯赶制。

燕飞发现数次，陈婆婆都只是言语答应，背后依旧如此，也许她自己也知道没多少日子了吧。

另一方面，陈婆婆以前一个人生活，心里有着一股本不该有的朝气，所以身体也就健康。而当燕飞包揽了大小事物的时候，那股子朝气自然而然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暮气！

这是燕飞所没有想到的，否则只能加深对老人的愧疚，只会更加的悲伤。

就好像他看到老人冰冷的躯体时，抱着那两件新衣服嚎啕大哭。

棺材行当虽属下九流，但掌柜却吃的脑满肥肠，此时端坐在柜台后，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喝着香茶。

他看见燕飞穿着朴素，失魂落魄的进来，生怕他偷自家东西，赶忙喝道：“那小破孩，你进来干什么？”

有伙计见此，忙将燕飞拦下，推搡着道：“去去去，谁让你进来的。”

燕飞木然地抬起头，道：“我买一口棺材！”

“你买棺材？怎么，家里头死人了？你买得起吗你！”

也不怪伙计狗眼肯认低，实在是这个时代，少有平民百姓死后用棺材入殓的，能用棺材下葬的人家，非富即贵，甚至家里有富余的，还会陪葬一些器物，而王公贵族之流，更为讲究，不但使用两层的棺椁，连材料制作也要精挑细选。

“我有钱的。”燕飞面无表情，举起了手里的破旧钱袋。

“你有多少钱？给我看看！”

伙计市侩的夺过钱袋，打开仔细的数了数，一共也只有六枚银币和二十来枚铜币。

“就这么点，我们家最便宜的棺材也要十个银币，我看你还是去买两张席子吧，卷巴卷巴，盖上泥土也看不见不是。”伙计把钱袋丢给燕飞，嫌弃的说着。

“砰。”

燕飞紧紧握住袋子，跪倒在地，道：“钱给你，给我一口棺材，剩下的我可以当牛做马来偿还。”

“哪个要你当牛做马？你赶紧走。”伙计急了，心道你没钱就算了，还想和我抢饭碗不成。说着就动手要把他扔出去。

燕飞当即拉住他的衣袖，便要磕头，又道：“求求你，帮帮我，就当做善事了？”

“妈的，我帮你，谁来帮我，滚，赶紧滚！”伙计不耐烦了，干脆踢了他一脚，径直便走回店里。

燕飞感到一阵无力，同时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充满了厌恶，他抬头看看天空，仿佛老天都在嘲笑他，愚弄他。

这个世界是病态的，世态炎凉，人性淡薄。

回去的路上，他如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几度摔倒在地。

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含泪买了两张卷席，从卖纸钱的老大爷那里买取了纸钱。

老大爷同样是孤身一人，听到陈婆婆的死讯也一阵唏嘘，又直言她收留了燕飞，总算到最后得到了回报。

但燕飞清楚，这样的回报远远不够，却也只能这样了。

之后，燕飞为陈婆婆披麻戴孝，守灵七天，于第八天凌晨，在老大爷的帮助下，亲手将老人的遗体掩埋，新坟就在草庐后面。

听老大爷说起，衙门本来是将陈婆婆安置在城内的，但她自己选择了这里，没有人打扰，安安静静。

他又说，朝廷当年征兵，其实并没有要他的小儿子去，是她自己要求入伍的。

他还说，陈婆婆时常教育小儿子，男子汉大丈夫，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

他还说，陈婆婆为人和善，常常在庐州城里帮助逃难的百姓，也许是一碗粥，也许是一张饼，总会尽一些绵薄之力。

最后他感叹到，好人到底还是有好报的。在他看来，陈婆婆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燕飞无言泪目，郑重的感谢了老大爷的帮助，并询问他是否知道陈婆婆的姓名。

“老头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哪怕知道也不重要了。”

老大爷离开了，走的时候，燕飞看到他的背影，变得更加佝偻了。

燕飞还是难以释怀，跪坐在坟前，纸钱燃烧后的灰烬，被风吹得满天飞扬，似乎天地感受到这股悲戚，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

两天后，燕飞用布满伤痕的双手，将一块墓碑立在坟头，字体是用简体字雕刻的，中间一行大字‘陈婆婆之墓’，左手边一行小字标注日期‘天启五年三月七日’，右手边一行小字‘孙儿燕飞亲立’。

他跪在那里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离去，背上别着包袱，里面装着陈婆婆临终前为他新做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