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从前耿介作黄土 曾经笑语化坟丘 其二
作者:鲁南山      更新:2019-08-27 01:18      字数:3738

暖和的春风让人们忘却了冬日的严寒,街道两旁的垂柳和高杨已经散尽了惹人又怜又怨的絮儿,山间的画眉正在四处找寻合适的灌木丛安家,人们脸上的笑容表露出他们对这季节的喜爱。

晋欢在韩采梅家的楼下徘徊良久。自从常业清去世之后他就不敢见他们,是他害死了他,这样钻心的内疚和悔恨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痛心挚友的亡故也害怕韩采梅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不过今天,他还是打算面对她。

韩采梅见到晋欢的时候并没有责备和怨恨的意思,她只是有些好奇,毕竟他好久没有进过她的家门了。晋欢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不打算提起那件事,这对他们都是再次的伤害。

“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韩采梅问。

“公司要调我去育犁。”晋欢说道。

“常驻吗?”

“对啊,至少一年多吧。”晋欢说道,“公司在那里新建了农场,其实飞石岛的经营已经很艰难了,褚先生的想法我明白。”

“去吧,不要辜负了褚先生的期望。”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两人正说话,听到敲门声,韩采梅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七岁的男孩,他就是当年刘问之夫妇收养的郑唯心的孩子——刘明思。刘问之写了一封信塞进他的衣兜,嘱咐他一定要交给韩采梅。他只送他到门口,孩子的身影早已在视野中消失,可他还没有转身的意思,如果不是贾思悌叫他,他还会继续站在那里。

“姐夫,该有个了断了吧。”他说。

在这之前,刘问之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贾思悌一直在猜想缘由,姐夫一向节俭,虽然对他和明思照顾有加,却从来不见他这样大方。今天姐夫居然主动请他喝酒,要知道他平日对他管得可是严厉,烟酒是从来不让沾的。让贾思悌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姐夫拿下了挂在墙上的姐姐的照片,那可是姐夫视作生命一般的东西。

贾思悌知道姐夫肯定有什么事,但他不说他也不问,直到吃完饭刘问之方才说道:“明思,吃完了吗?”

“吃完了,爸爸。”

“进房间去,爸爸有事要和舅舅说。”

明思进了房间,刘问之对贾思悌说道:“小悌,吃得好吗?”

“很好,谢谢姐夫。”

“你有多久没回来了?”

“一个多月了吧。”

“你的海棠花开了,你不去看看。”

小悌起身向阳台走去,在看到海棠花的那一刻,惊愕和恐惧袭上心头。在海棠花的侧畔,一株艳丽的紫花掩藏在海棠的花叶下,花朵硕大,花瓣层层包裹,由内而外,渐渐舒展。其形态优美,香气浓郁,非一般花卉所能比。

“这个……”贾思悌吞吞吐吐,话不成句,“姐夫……”

“这是轻烟紫菊。”刘问之说道,“王守岸培育出来的,只有他的花房里有这种花,可是它出现在了我们家的花盆里。”

“姐夫……我……”

“你去找过他。”

贾思悌向后退了一步,扶着门框站定。

“他不是死于意外。”刘问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贾思悌,盼望他能给出一个他没能想出的合理的理由。

“是。”贾思悌不善说谎,更不愿意对他的姐夫说谎,“那天我去了他的花房,我们谈起那件事,我太激动,举起花盆砸向了他,谁知道……我原本并没有想过杀死他。”

“那件事他一点错都没有!”刘问之痛心地摇了摇头。

“难道是我的错吗?姐夫。”贾思悌的质问让刘问之无话可答。

“如果不是姐姐去世留给我那么一大笔钱,你们永远也不会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姐姐全都是为了你!你妈妈被害,你爸爸被诬陷为凶手的时候你只有一岁多,你姐姐不能让你从小生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如果她不是从小小年纪就独自背负凄苦,承受煎熬,她怎么会生病?怎么会这么早离我而去?”刘问之想起亡妻的身世,眼中渗出泪水,贾思悌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后来真凶被抓到,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你姐姐收到了政府的赔偿金,但她仍然不想让你知道真相。她送你出国读书,盼你学习法律,就是希望你能阻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我爸爸妈妈的两条人命换了这些钱,值得吗?我恨!”贾思悌的眼泪不住地流,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姐姐对我的影响无处不在,我从小立志要为公平正义奋斗,我的未来是美好的,坦荡的,让我神往的,我看得到十年后,二十年后自己的样子。坚持理想,坚守信念是多么美妙的事,让人充满力量。我的脚步轻快又扎实,我的笑声欢快又自信,我的眼睛既能愤怒地瞪着邪恶,也能温和地盯着善良,我的耳朵既能辨别音乐的雅俗也能区分话语的好坏。我的火热的心几乎将我的胸膛烧破,我爱着这个世界。”

“可那件事击碎了我拥有的和想要得到的一切。让我对正义不再执着的恰好是我曾经一心要铲除的罪恶,让我对善良不再坚信的恰好是我曾经决意要杜绝的奸邪,这是上天对我的讽刺。我不知道看清真相的是现在的我还是曾经的我,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回不去了。”

“这些我都能理解,你需要时间,需要思考,可是你怎么能杀害无辜的人呢?王守岸遵循的是法律和证据,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对你父亲严刑逼供的警察,是敷衍了事不负责任的检察员还有玩忽职守事后包庇他们的官员。如果见到他们,不用你动手,我也会取了他们的性命,可是他们当中有一些已经去世了,还有一些杳无音讯,你不能拿无辜的人出气。”

“姐夫,你教训得是。”贾思悌说道,“你杀的人都是该死的。”

“你……”刘问之大吃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所以今天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刘问之尚在惊愕当中,贾思悌继续说道:“你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有一天我去晋欢的住处找他,房间的门虚掩着,但他并不在房间内。我进到里面,他的电脑开着,我就坐在桌前无聊地随便乱点。我打开了一个音频文件,里面……”

“原来是你!”刘问之被他的话震惊了,“郭谋忠最终得到了这个文件,是你给他的。”

“是的。”

“为什么?”

“王守岸的死他查到了我头上,我知道他和韩采梅的事,在听到那段录音之后,我想跟他做个交易。”

刘问之猛地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的亲密无间的朋友——常业清,竟然是被自己的亲人害死的,他抬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瘫坐在椅子上。

“我知道那样做也可能会害了你,我不想你出事,可那段时间我太害怕了,来不及顾虑这么多。”

“倩,我对不起你。”刘问之喃喃自语,“倩,我对不起你。”

之后,他写了一封信塞进明思的衣兜,送他出了门,让他去找韩采梅。他站在门口看着孩子远去,久久不肯转身。

明思敲响了韩采梅家的门,韩采梅把他迎进房内,问他道:“明思,你爸爸呢?”

“我自己来的。”明思回答,“爸爸叫我来的。”

韩采梅与晋欢看了看对方,都觉得有些蹊跷,韩采梅又问他:“爸爸为什么叫你来?”

“不知道,他叫我给你一封信。”明思拿出衣兜里的信递给韩采梅。

信读到一半,韩采梅的手颤抖起来,晋欢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韩采梅蹲下身子,虽然她极力控制,可声音还是有些嘶哑,她扶着明思的两肩,强作笑容,说道:“明思,待在家里不要乱跑,等我回来好吗?”

明思点了点头,韩采梅拉着晋欢出了门,急急忙忙下了楼,启动了车子。等韩采梅和晋欢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刘问之和贾思悌双双倒在地上,都没了气息。

韩采梅惊呼一声,拨打了急救电话之后抢上前去查看刘问之的情况。晋欢愣了几秒钟,待他回过神来,跪在地上抱起贾思悌,放声痛哭。

韩采梅紧紧地握着刘问之的手,长叹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晋欢的哭声突然停止,让她觉得奇怪,回头看时发现他拾起从刘问之手中滑落的□□对准了自己的脑袋。韩采梅不暇多想,奋力扑向晋欢,□□中射出的子弹由于受到干扰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射中了衣柜上的玻璃,“哗”的一声,玻璃变成了一堆碎片。

“你把我也打死。”韩采梅拉起晋欢,朝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样就清净了。”

晋欢倚着墙,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方才在车上他看了刘问之的信,信中所写,一是说明了贾思悌盗取录音的真相,二是拜托韩采梅照料明思。晋欢怎能不懊悔?怎能不怨恨自己?由于他当初的一念之差,造成三位好友的离世,即使搭上他的命也补不了这么大的祸,还不了这么大的债。再者,他的知己好友吴子清也因为他的劝解不力而自杀,自那之后他就常感落寞。如今贾思悌也因为他的错误而离开,又想到他往昔的种种,一个善良乐观、活泼可爱的孩子,一个心怀理想,坚守正义的年轻人居然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想到这些,晋欢悲从中来,血气上涌,刹那间抛却了世上值得他留恋的亲情和爱情,竟想一死了之。

林雪飞、周克新、陈海润和傅枕云闻讯赶来,见了老友最后一面。一年之内,他们的两位朋友相继离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牵动人心!他们都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这是早就确定好了的,尤其是常业清和刘问之的离开更让他们不得不坚定地走下去。但是现在他们有了先前不曾有过的想法:如果能回到开始的地方,他们或许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总是不愿与人太亲近,然而每一次都付出真心;他总是想要对自己好一些,但每次都选择帮助别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他总是不言不语,看上去冷漠无情,只是那份热忱和激情被他掩藏得太深。他既然自认为是一个凡夫俗子,我们就赞同他的看法吧,他和我们一样,都不是高尚的人。

“安息吧,问之。你又可以见到你朝思暮想的妻子了,跟她在一起总比跟我们在一起好。”这是朋友们最后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