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乡的记忆
作者:昌如      更新:2019-08-31 00:38      字数:21846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狂风裹挟着沙粒在空中飞舞,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起来,如同天地初开时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尖啸的声音,那是鬼魂们在不甘地嚎叫。

或许,在这样的地方,也只有鬼魂才可能存在吧。

风渐渐弱了下来,地上的流沙如金色的水银般流动着,不经意间冲刷出一具惨白的头骨,为这个亘古荒芜的地方增添了一分死寂。

可就在此时,这毫无生机的大漠里竟然出现了生命的迹象——

一匹瘦弱的老马,正在沙丘中努力地站起来,它浑身枯骨嶙峋,原本红色的鬃毛已被沙尘染黄,看上去长短不齐疙疙瘩瘩。细细的淡黄色沙粒不断地从它的鬃毛里被抖落下来,落在那已被沙土埋了半截的另一个生命体的身上。

那是个年轻僧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背上背着一只破烂的带着黑色纱幔的斗笠,一双黑亮的眼睛闪耀着灵动的光芒。

刚才太可怕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搓了搓已冻得麻木的手和耳朵,僧人用双手撑地欲坐起来。

忽觉手感异样,回头一望,自己的左手竟正好按在了那具头骨上。

头骨瞪着空洞的眼睛,盯着他,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过无数的白骨——人的马的骆驼的,它们争先恐后地向他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悲壮的故事。然而眼前这个离他最近,又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沙漠风暴之后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望着这个不幸者,感慨万分。

不知道这是一个商人还是僧人,自己是该叫他“檀越”呢,还是该叫“大师”?

嗯,他是这片沙海中的先行者,还是叫“前辈”吧。

他合掌施礼:“弟子玄奘,拜见前辈。”

言罢扣下头去。

“弟子孤身西行,欲前往婆罗门国求法,不期于此地得遇前辈,也是前世有缘。前辈无论因何因缘置身于此沙河之中,都是大勇,弟子心中既感且佩。祈望前辈已往生极乐,弟子……弟子……”

他本欲祈请这位不知名的前辈保佑自己西行顺利,但想了想,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颂上一段《往生咒》,玄奘站起身,茫然四顾——

四周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波涛般高低起伏的沙丘,一模一样的景致,让他有些眩晕。身上的僧服被狂风撕裂多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只有与这茫茫大漠融为一体的黄沙色。

风完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乳白色的天光,照着这苍茫大地上的一人一马,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两个生灵。

这便是令西域和河西商人闻名丧胆的“莫贺延碛”,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流沙河。

这个白天热风如火,晚上寒风如刀,干旱得没有一滴水的地方居然以“河”来命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玄奘摇头苦笑了一下,为上天的这个玩笑。

其实他进入这条沙河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只是……真的很短吗?他怎么觉得这时间已经长得足以让真正的河流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那真的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那是一条他叫不上名字的河,是他此生记忆的起点,河水清澈透亮,宛如九天之上漂下来的银河之水,在轻缓地流淌,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点点辉光。

一条漂亮的船,正划开水波,缓缓行驶过来,船舷上倚靠着一个小男孩儿,他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正专注地望着船下那柔亮得像绿缎子一样的河水。

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眉目清秀,一脸紧张地扶着他,生怕他会掉到河里去。

“姐姐快看!多漂亮的花啊!”小男孩稚声稚气地叫了起来。

他们的船正驶过一片长满莲花的地方,那随风摇曳的白色莲花映衬着孩子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儿,显得分外好看。

“是啊,真是漂亮,”女孩也被这美丽的花儿吸引了,“咱们摘几朵,回去插在船舱里,好不好?”

说着,细长的手指伸向一朵沾满露珠的花朵。

谁知尚未碰到,一双小手已经抱住了她的胳膊:“姐姐别摘!”

“怎么了?”女孩儿缩回了手,不解地看着他,“祎儿不是喜欢吗?”

“开得好好的,摘了多可惜啊,”小男孩一脸不忍地说道,“就在这里看,不好吗?”

女孩儿觉得有些可笑:“可是,船一过了这儿,祎儿就看不到了啊。”

“那就留给别人看吧。”祎儿认真地说。

那是他们随父亲去江陵赴任的路上发生的情形。如此琐碎的事情,居然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些美丽清净的莲花仿佛就静静地开放在他的心灵深处……

想起父亲陈慧,玄奘便不由得为之叹息——那是一个满腹经伦的儒士,平日里褒衣博带,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做派。潜心三坟五典,一门心思沉醉于学问之中,州郡曾举荐他为孝廉,朝廷也曾任命他做江留县令。但官场黑暗,他不愿置身其中,因此做不了多久,便挂冠辞去,毅然决然地回到故乡,过着耕读课子的隐居生活。

这一次不知因何缘故朝廷又授他为江陵县令,祎儿记得,自从接到这一纸任命后,父亲便一直郁郁寡欢,连带着母亲也是一脸的忧愁。

一家人刚刚上路的时候,看着骑在马上忧心忡忡的父亲,他曾天真地问母亲: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江陵。”母亲郁郁地回答。

“江——陵——”他重复着这个名字,“那里好吗?”

“好。”母亲说。

“你骗人,”祎儿道,“一定不好!不然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仿佛被惊醒,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是啊,一定不好。”

她轻掀车帘,看着车窗外那水墨画一样的山色,美丽的大眼睛满溢着浓浓的忧郁。

“祎儿,你父亲是难舍故土,他不愿离开凤凰谷,不愿离开这平平静静的生活啊。”

“那,不去不行吗?”他仰着小脸问。

“圣上下了旨,怎么可以不去呢?”

听了母亲的话,祎儿也觉得舍不得离开家乡了。在他小小的心灵中,再没有比家乡更美更好的地方了——那个位于中原地区的美丽山谷、梧桐树荫、淡淡雾蔼中的小小村庄,村外林里被各色花草簇拥着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是他童年的王国。他小小的身体灵活地穿梭在绿树丛林间,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就连阳光也仿佛被他感染了,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他的身上、脸上,留下一串亮亮的光点,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祎儿打从小就相信,家乡的阳光是有香气的,这香气就藏在那片山林之中,花的香,草的香,泥土的清香全是它赐与的,还有无数美丽的生灵:忽扇着翅膀的大蝴蝶、会唱歌的小鸟,都到这香香的地方来安家。

还有他自家院落里的那口井,清凉甘甜的井水伴着他长大。村里人都说,那井里的水有神力,所以陈家小公子才会这么聪明。他们给那口井起了个名字,叫“慧泉”。

喝了慧泉的水真会变聪明吗?他不知道,但村里的孩子们都信以为真,羡慕得不得了。于是他便用小桶装了水挨家挨户地给送去,让他们也都尝尝这慧泉的水……

对了,还有凤凰,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凤凰谷,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听老人们说,曾经真的有凤凰飞来过,而且,就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当时天空中涌起了层层霞光,凤凰台上瑞光普照,百鸟聚集,久久不散。打东南方向飞来一只凤凰,在村前的那个土台上盘旋鸣叫三声,随后便翩翩起舞……”

村里的老人们都会讲古,描绘起当时的情景来绘声绘色,如同亲见。

“后来呢?”祎儿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他想,那个传说中的神鸟一定美极了!

“后来?后来小公子就出生了,大家都说,陈家小公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哪!”

“那只凤凰呢?”他还在穷根究底。

“凤凰嘛,在那个土台子上呆了三天,然后就拍拍翅膀飞走了,所以咱们都管那个台子叫凤凰台。”

“再后来呢?”祎儿还在继续问,“就没再飞回来吗?”

老人们笑了:“小公子真会开玩笑,凤凰可是神鸟,来了一次,已是咱陈河村莫大的福气。要是经常飞来,那还叫凤凰吗?听老辈人说,凤凰要五百年才鸣叫一次呢,小公子出生时赶上了,那叫有祥瑞为伴……”

隔着车帘,祎儿仰起小脸望着车窗外纯净的天空,痴痴地想:真的么?我出生的时候有凤凰飞来?那,现在我离开了故乡,若是再有凤凰飞来,可就看不见了啊。

小小年纪的祎儿第一次感到了遗憾和不舍,在他身下,车轮吱吱扭扭地行过,留下一路的叹息和无奈……

车窗外,一道浅灰色的院墙在绿树的掩映下忽隐忽现。那便是灵岩寺。

“母亲,我们还去灵岩寺上香吗?”祎儿问。

“不去了,”母亲答道,“昨天不是已经跟寺中的师父们告别了吗?”

“师父们还送我书呢。”望着远处那座渐行渐远的寺院,祎儿心中很是不舍。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灵岩寺的情景,那时,父亲刚刚接到去江陵的任命,虽然心中不喜却也不敢违抗君命。母亲说,那就去灵岩寺拜拜菩萨,顺便求个签吧,看看此行是吉是凶。父亲点头同意了。

于是,那天一大早,他们一家就来到了灵岩寺的山门前。

当时天还没亮,一盏弯弯的月亮还挂在半空中。父亲下了马,母亲和哥哥、姐姐也都相继下车,祎儿困意正浓,眼睛半睁半闭的,偎在母亲怀里。

寺中住持寂空大师立于山门前,他穿着一袭浅黄色僧袍,大袖飘飘的就像个老神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又充满慈悲:

“阿弥陀佛,陈施主请。”

说起来,虔信佛教的陈家算是灵岩寺的大施主了,两年前,朝廷下发名额度僧,陈家二公子陈素便在此处落发出家,拜了寂空长老为师,法号长捷,不久又去了洛阳净土寺学经。陈慧一家常来寺中烧香拜佛,每次都布施甚厚。可以说,除祎儿外,寂空长老对陈慧一家可谓熟悉之至。

一家人缓缓步入大殿,母亲把还没有醒过困来的祎儿放在一个蒲团上,然后同家人一起分列礼佛,殿上钟磬清脆地响了起来。

父亲、母亲、大哥、三哥、还有姐姐,每个人都满怀虔诚,一个菩萨一个菩萨地拜着……

随着钟磬声声,祎儿的困劲儿渐渐散去,他没有哭闹,只将两条腿盘起来,两只小手合什在胸前,在这蒲团上静静地坐着,活像一尊小小的罗汉。

“这样坐真稳当,”他想,“难怪二哥总喜欢这样……”

就在几个月前,二哥陈素刚刚回家探视过父母,还送给祎儿一尊木制的小菩萨像,一边给他挂在脖子上一边逗他:“这就是我的四弟吗?我离家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怎么现在都能满地跑了呢?”

祎儿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可是直到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和尚哥哥的。

可惜二哥在家只呆了一天就走了,对于他出家前的模样,祎儿自然没有半点印象,便是那次回乡省亲时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只记住了他打坐时的模样,就像那尊菩萨像一样。

如今,父亲要去江陵当官了,我们都要一起去,二哥再回家,不就找不到我们了吗?

祎儿正痴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浑厚又空灵的声音,从悠远的地方传来,宛如波浪一般,一直探入到他的心灵深处。

初闻天籁,祎儿只觉自己全身都被甘露遍洒,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慢慢后退,凝神听着这如海潮般的声音。

不知不觉,殿门被他推开了,门外斑驳的树影落到地上,一缕金色阳光撒在他小小的的身体上,暖暖和和的,带着几分香气——阳光的香气!他一步跨出殿来,跑到院中央。

那声音又大了些,仿佛就在耳边,夹杂着清脆的钟磬之声。

祎儿循声朝后跑去。

穿过钟鼓楼,再穿过第二重大殿,一口气跑到第三重大殿前,他终于站住了——

殿中,僧人们正在做早课,虔诚地颂经,他们的神情专注而又平和。

看着清烟缭绕,听着梵音清爽,祎儿不觉痴了……

大殿上,父亲陈慧从寂空大师手中接过签筒,虔诚地摇着,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支签筒上,没人注意祎儿已经跑出殿了。

终于,一支竹签从筒内跳出,掉在地上。

旁边的母亲伸手将签拾起,签上赫然写着一个字:凶!

陈慧忧心忡忡,与寂空长老并肩走在廊下。

长老说道:“施主天性刚直,嫉恶如仇,确是不适合为官的。”

陈慧轻轻叹息:“慧何尝不这么认为,只是……”

寂空道:“我观施主,命中多舛,宜避尘缘哪。”

陈慧默然不语。

做完早课的僧人们,一出殿门就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小小孩童。

“小菩萨,你在这里做什么?”

祎儿明亮稚气的眼睛闪动着,好奇地看着这些同二哥一样打扮的僧人,一言不发。

一名僧人手捧经卷,走到他面前蹲下:“小菩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爹娘呢?”

祎儿仍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僧人手中的经卷。

“你也喜欢听经?”僧人问。

祎儿用力点点头。

僧人将手中的经卷展开:“认得上面的字吗?”

祎儿看着经卷,再次点头。

见僧人们都是一脸不信的样子,祎儿小声念道:“佛说阿弥陀经。”

他家的正屋堂上就挂着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卷轴,他早就认得这些字了。

僧人大喜:“真是佛子!这部经书就送给你了。”

当然,指望一个三四岁的幼儿读懂《阿弥陀经》,无异于天方夜谭。好在父亲这段日子常到灵岩寺去,祎儿趁机将心中的疑问向寺僧们请教。

僧人们也不知该如何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佛经经义,只觉这小施主十分有趣,便同他讲起了故事——

“这里背靠缑山,你可知缑山的传说吗?”一个年轻僧人顺口问道。

祎儿摇摇头。

“缑山可是西王母修道的地方啊,”僧人说,“西王母姓缑,所以后人才称这座山为缑氏山。后来时间长了,就简单地叫做缑山了。”

“原来西王母姓缑……”祎儿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听说,咱们这里还出过凤凰。”

僧人笑道:“缑山的故事可多了,最有名的就是太子晋得道升仙的故事。”

“得道——升仙?”

周围的僧人们也都笑起来,纷纷打开了话匣子:“太子晋是周灵王的儿子。他少年时很喜欢狩猎,有一回在缑山射中了一头白鹿。那白鹿带箭而逃,太子紧追不舍,一直追到黑龙潭,鹿突然消失不见……”

听到这里,祎儿大大地松了口气。

鹿是一种多么可爱的动物啊,白色的鹿该有多美!那么美丽的一只白鹿如果就这么丧生于猎弓之下,那可实在是太残酷,太煞风景了。

“那小鹿一定逃走了,”他喃喃地说道,“只是不知道它身上的箭伤能不能好,要是有人能给它治伤就好了。”

“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僧人笑道,“不错,的确有人救了那头白鹿,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太子晋向他打听逃鹿的去向,那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拔去塞子,将小鹿倒在手掌上,小鹿的身上还插着太子晋射的箭,老人把箭轻轻取下,伤口立即愈合,就像没受过伤一样。”

“那老爷爷一定是个神仙。”祎儿带着几分神往地说道。

“是啊,太子晋也这么认为,便请求仙翁收自己为徒。那老人见他颇为诚心,便给了他一柄宝剑,嘱咐他回到宫里去,先杀掉自己的爱妃,以断绝尘念,然后将剑悬于午门之上,再来缑山修炼。”

祎儿大吃一惊:“那老神仙心眼儿那么好,为什么会要太子杀人?莫不是……太子晋的妃子是个坏人,害了很多人,所以老神仙才要杀她?”

“不是的,”那僧人摇头叹息,“太子妃是太子最心爱的人。那仙翁是怕太子对爱妃过于依恋,难绝尘念,所以才要他这么做。修道之人就是要舍弃自己的一切,最爱的东西尤其要舍弃,因为那些都是牵绊。”

“可是,太子妃是人,又不是东西。再说她也没有做错什么,”祎儿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猜太子晋一定不会同意的!”

“不,”僧人说,“太子一点儿都没含糊,回到宫中,立刻按照老人的吩咐杀掉了自己的爱妃,悬剑于午门,然后回到缑山,经过多年修炼,果然得道驾鹤而去。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得道,便将那柄宝剑埋在缑山上,起名为‘葬剑冢’。那个给太子宝剑的老人,就是仙人浮丘公。”

祎儿呆住了,这个故事让小小的他感到有些压抑,他不明白那个连小鹿都要救的老神仙,为什么要对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子这么狠心?仅仅是为了让太子晋得道成仙,就要害死另一个无辜的人吗?

许久,他才轻叹了一口气。也许很多人羡慕太子晋能够遇到高人,得道升仙,但祎儿却为那个不知名的,无辜死去的女子感到叹息。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寺僧们实在是怕了他了,便指点他去大殿里找寂空长老求教。

“小菩萨在看佛经?”看到一个小小孩童捧着经卷走进大殿,寂空长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阿弥陀佛!”

“祎儿看不懂,长老可以给祎儿讲解吗?”

“你这可难死老衲了,”长老笑着说,“佛法浩如烟海,该从何处讲起呢?”

“佛是什么?”祎儿主动提出了问题。

寂空长老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孩子,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给他解答这个看似简单实则不简单的问题。

“佛是佛陀,”思忖片刻,长老还是决定正面回答他,“佛陀就是觉者。佛是高尚的人,是具有大智慧的人,是引领众生脱离苦海登上彼岸的人。”

“彼岸……”祎儿竟被这个词触动了,小小的心灵有所了悟——我们现在是在苦海里吗?那么彼岸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寂空长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小孩子沉思的模样:“小菩萨,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是菩萨?”祎儿歪着头问,“姐姐说菩萨就是供在大殿里的那些神像。祎儿不信,为什么长老和师父们管祎儿叫菩萨?祎儿又不是神像。”

寂空笑道:“因为,你本来就是菩萨啊。”

佛前的长明灯一闪一闪,映着祎儿专注的小脸。

寂空长老端坐在一个蒲团上,与祎儿相向而坐,缓缓说道:“菩萨是梵音,具足地说法应当是‘菩提萨埵’。‘菩提’是觉,‘萨埵’是有情,因此,菩萨就是觉悟了的有情人。”

祎儿觉得奇怪:“菩萨怎么会是有情人呢?”

寂空长老感叹道:“世界上最有情的就是佛菩萨了。他们行大乘道,普渡众生。众生那么多,怎么渡得完?可他们不灰心,宁愿自己受苦,也要让众生都得到快乐和幸福。你说,这是不是有情人呢?”

祎儿没有回答,只是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追问:“众生也包括那个被太子晋杀掉的妃子吗?”

显然,他还没有忘记刚刚听到的那个故事。在他看来,那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长老笑了,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感动:“是的,众生也包括她。”

祎儿似乎松了口气,只听长老接着往下说:“菩萨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是使有情觉悟。这里的‘有情’就是众生了。”

“众生也有情吗?”祎儿问。

“有啊,”长老道,“众生都是有情的。这种情就是喜怒哀乐——欢喜这件事,不欢喜那件事;欢喜这个人,不欢喜那个人,一切从自己出发。所以众生虽有情,这情却是狭隘的;而佛菩萨的情则是博大的,利他的,他们公平地看待世间的一切众生,以众生的苦为自己的苦,想尽一切办法,让众生去掉执著,去掉贪悭,去掉愚痴,因为这些都是痛苦的根源,修道的障碍。然后,菩萨告诉大家,你们最终都会觉悟,都会成为像佛菩萨那样的人的。”

听到这里,祎儿似乎有点懂了:“菩萨就像个先生,对吗?”

“对,对!”寂空为祎儿出色的领悟力感到高兴,“菩萨就像个先生,一个诲人不倦的先生。所以古人才有这么一句话: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啊。”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祎儿玩味着这句话。

“我知道了,菩萨多情,所以才会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想起了《百喻经》里这两个让他震撼的故事。

“是啊,只有菩萨才有这样的无我大悲,才能做这等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啊。”

“如果常人也有这样的大悲心,也就是菩萨了。是吗?”祎儿问。

寂空长老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孩子的悟性太好了!

“你说得对!”他的语气有些激动,“念念为自己,还是念念为众生,这便是凡夫与佛菩萨的区别!”

说到这里,长老将手中的经卷重新放到陈祎手上,郑重地说道:“这世上不管什么人,只要他能发起上求佛果,下化众生的心,只此一念,他就是菩萨了,就是初发心菩萨。陈祎,你若也能生此一念,那么寺里的师父们叫你菩萨,便是无碍的。”

祎儿捧住经卷,用力点了点头。

出发前一天,一家人去向寂空长老辞行,长老送给祎儿一卷更容易看懂的经书——《百喻经》。

《百喻经》又称《百句喻譬经》,是由一百篇寓言小故事来阐发佛教的深刻理义。每一篇的结构形式都是一样的,由喻和法这两部分组成。喻,就是一篇简短的寓言故事;法,就是本篇寓言故事所展示出的教诫。

坐在马车上很无聊,祎儿索性拿出《百喻经》来读,读着读着,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祎儿?”一直郁郁寡欢的母亲被他的笑声感染了,问,“什么故事这么有趣?”

“这个,”祎儿把书卷举起来,“母亲也看看,好玩极了!”

“母亲不喜欢在车上看书,祎儿说来听听。”

“好,”祎儿把刚才看的那一段朗声背了出来——

“一富家见别人家楼阁好,二楼更甚,是以造楼,却谓工匠‘不作一楼,只作二层’,夫有不造一而得二者乎?”

听到这里,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人果然可笑,祎儿不会这么笨吧?”

“当然不会,盖楼阁要先从最底层开始,祎儿早就知道了。”

“那么娘跟你说,不光是盖楼阁,读书做学问也是这样的。有的人好高骛远,看不上简单的,一开始就要学很难很难的,结果就像这空中楼阁一样,到底是一场空。”

祎儿恍然大悟!原来,这些看上去很有趣的故事,还有这样的道理在里面哪。

一路跋涉,一家人终于到了古城江陵。

这里是荆州的首府,不仅是历史名城,一千年前楚国首都郢城所在之地,也是当时的中南重镇,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西上巴蜀,东下淮扬,北去京洛,南往湘黔,均须由此经过。

这样说来,这里本该是个商旅云集,市井繁华的富庶之地,可为什么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模样呢?

理由无他,那一年,隋炀帝杨广下江南途经江陵!

那个皇帝在位十四年,住京的时间却不到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巡游中度过的。他爱热闹讲排场,曾三次大张旗鼓南下江都。出行时携带后妃宫女、文武百官、僧道巫师以及庞大的宫廷卫队数万人,乘坐豪华游船近千艘,沿大运河而下,逶迤数十里,如同蝗虫一般走一处,残食一片。沿河五百里的百姓被迫献食贡物,吃穿用度被洗劫一空。地方官吏为讨好皇帝,大肆横征暴敛,强令百姓预交数年赋税!

这还不算,皇帝所到之处,还在民间广挑美女,充实后宫,且多多益善,闹得全国各地饥民遍野,民不聊生!

祎儿初到江陵,印象最深的便是街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他们到处抓人、打人。说圣上要打仗,要沿运河到这里来巡幸,巡幸途中需要有人服侍,需要很多的劳力很多的美女很多的金银……

由于前几年挖运河、征辽东,这一带的年轻劳力已经被征得差不多了,官差们就抓那些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少年;

这里的年轻女孩子个个都不敢出门,即使呆在家里也都提心吊胆,不仅不梳妆打扮,还要在脸上擦上锅灰,才有可能避免被抓走的厄运;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是破败萧条,没钱给官差,官差们就不管值钱不值钱什么都抢……

陈慧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止官差们的抓人抢人行为,他上表朝廷,说江陵县这几年人口锐减,已经不堪重负,希望朝廷体谅,能够让江陵县喘口气,休养生息一阵。

那时,年幼的祎儿还不太明白什么,他的心就像家乡那眼“慧泉”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透明澄澈,世间的痛苦还影响不到他,《百喻经》里的故事也只是些好玩的故事而已,他并不经常去想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复杂的道理。可是,当他看到父亲一天天衰老下去,母亲忧心紧张,也病倒了,小小的心灵还是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到底恐惧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父亲也是一位菩萨,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一天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疼爱他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般,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了——从父亲痛苦的眼神中,从哥哥姐姐那一片嘶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隐约知道,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再也不会柔声地喊着“祎儿”,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再不会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再不会带着那醉人的微笑,听他稚声稚气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佛说阿弥陀经》中说,西方有一个极乐世界,那里没有悲哀只有欢乐,只要信愿具足就可以往生那里。

记得母亲病重时,父亲曾哽咽着对他说:“祎儿,你不是会读佛经吗?读给你娘听听吧。”

于是,他坐在母亲床边,开始背诵自己读过的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他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背诵着,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呆住了,他们暂时忘记了悲伤,凝神听他诵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祎儿沉浸在经中所描绘的世界里,他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具足庄严,美丽的小脸上闪动着辉光,如同一尊小小的佛。

母亲慈爱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概也被爱子口中这个“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的极乐世界给吸引住了吧。

她一直相信祎儿有神佛护佑,这孩子刚会跑的时候,曾不慎跌落村中一口水井里,这本是件不幸的事情,然而当家人和村民们惊慌失措地赶到井边查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井中不知何时长出一朵大莲花,祎儿就好端端地站在莲花上冲他们笑呢……

村民们把这件事传是神乎其神,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陈家小公子,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哪!”

“佛陀……请你保佑……我的祎儿……一生平安……”母亲望着祎儿,喃喃地说。

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佛陀正朝她走来,用慈悯的目光看着她,冲她点头,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谢佛陀……”她带着一缕欣慰的微笑,离开了这个被苦难塞满的娑婆世界。

虽然已经从佛经中隐约地知道一点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母亲的死还是带给祎儿极大的震动与哀痛。毕竟,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还无法坦然面对亲人的死亡。

父亲再一次称病辞官,带着母亲的灵枢,带着悲伤的一家人,又踏上了返乡的征程……

陈祎从来不知道,他美丽的家乡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衰草、枯树、叫声嘶哑的乌鸦,风中飘动的白幡,以及那衰草丛中一个个鼓起的小土包,处处透着凄凉的感觉。

陈慧带着儿女们站在一座新的土包前,那上面没长草,只有纯粹的黄土——母亲就在那里面。

陈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小土包,想象着母亲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里面的情形。

原来,这里那么多的小土包,里面装载的都是曾经生机勃勃的生命啊!他们是别人家的母亲、父亲,或者别的亲人……

一个守墓的老人颤颤微微地在这些小土包间穿梭着,在各个墓上依次培着新土。

走到父亲身边时,父亲给了他一点钱,低低地说一声:“有劳了。”

老人佝偻着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祎儿盯着这个老人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一天我也会变老,就像这个老爷爷一样!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在这个世界消散,就像母亲一样!”

这念头竟像魔障一样侵入他小小的心灵。

母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训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

陈慧手执一部《孝经》,却没有看,而是背在身后,朗朗而诵。在他的面前,七八个蒙童席地而坐。

自从挂冠还乡之后,陈家便失去了经济来源。陈慧是个读书人,没有别的手艺,只能开设学馆教蒙童们读书。

陈祎也进了父亲的学馆,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只是跟着母亲和姐姐随缘读一点书的话,那么现在,他开始在父亲的教导下,系统地习读圣贤之道了。

或许是因为书香世家的遗传,陈祎自幼便对各类经典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痴迷,常常手不释卷,加上他的记性和悟性都极佳,因此到七八岁上,已将四书全部读完成诵。

陈慧为儿子感到骄傲,恨不能将腹中之物倾囊相授。每次走过儿子的书房,凝神静听那清朗稚气的童音时,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无比欣慰的感觉,仿佛看到一个身量修长、宽衣博带的儒雅书生正朝他走来,一朝走上朝堂,匡扶社稷,力挽乾坤……

他知道祎儿这几年迷上了佛经,三天两头往灵岩寺跑,但他并不在意。佛经是贻情之物,读了会让人心灵宁静,自己不也很喜欢佛学,经常去灵岩寺与寂空长老谈佛论道吗?

陈慧相信,聪敏过人的祎儿应该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功课,什么只是闲书雅集。

“这是《孝经?开宗明义章》,讲的是曾子避席,凡师有问,必避而起答,此为古之圣贤之所为。”

陈慧讲到这里,目光在学生中扫了一遍:“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学生们摇头晃脑地答道。

陈祎却整衣站了起来,垂手侧立一旁道:“孩儿明白了。”

陈慧心中一阵欣然,却又缓缓地问道:“你起身避席,是有什么事吗?”

陈祎恭敬答道:“古之圣贤闻师训而避席,孩儿今蒙慈训,焉能安坐?”

陈慧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为儿子的早慧、超人的领悟力以及见贤思齐的向善之心,感到由衷的高兴。

不过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股浓浓的忧郁又浮上心头。

“父亲,您怎么了?”这天傍晚,陈祎注意到了父亲的忧虑,有些担心地问道。

陈慧摆摆手,无力地说:“没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忧虑不是祎儿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理解的。

“熟读圣贤书,货与帝王家”,这恐怕是天下每一个读书人的理想甚至梦想吧?隋朝已有科举制度,祎儿如此聪明似乎前途无量,但一想到朝廷腐败,官场黑暗,陈慧的心就立刻被浇上了一桶冷水,由内而外地凉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教给儿子的这些东西对这孩子是否真的有用。

“陈施主,你真的希望陈祎走你的老路,读书、做官,然后再辞官还乡吗?”灵岩寺寂空长老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慧天性疏懒,不喜应酬,确是不适合为官的,”那时的他这样回答,“但祎儿不会像我这般没出息。他才八岁,读书对句便如我十三四岁时一般,日后若能金榜题名,定可协助天子,治国安邦,成为匡扶社稷之材。”

看到陈慧说起儿子时眼睛发亮的样子,寂空长老苦笑着问道:“当今天子,如何呢?”

陈慧略略一怔,随即答道:“天子还是聪明贤达的,只是奸臣当道,才落得如此。”

长老摇头叹息道:“古来圣君有几人呢?何况,陈施主,恕老衲直言,你觉得自己不适宜为官,却不知陈祎比你更不适宜呢。”

“这是为何?”陈慧鄂然问道。

“檀越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知吗?”寂空长老慨叹着说道,“陈祎小施主虽然悟性非凡,却绝非世智辩聪,他太善良太敏感。官场险恶,尔虞我诈,他如何能在其中生存?”

陈慧沉吟无语,长老的一席话直说到了他的心底。

陈祎并不知道父亲的忧郁,他将自己浸泡在丰富博大的典籍之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先贤的思想精髓,这些思想滋养了他,使得他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浓浓的墨香浸染着他,使他看上去虽然年幼,却已有一股翩然出尘之气。

在很多人的眼里,陈家四公子是个聪明善良又颇有些古怪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不管外面是多么热闹,锣鼓喧天,他也不为所动。人们常见他一个人,或坐树下,或处池边,要么专注地读书,要么静静地呆着,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师父,陈祎小施主来了。”一个年轻的沙弥进禅房禀报说。

“阿弥陀佛,快请他进来。”寂空长老面带喜色,站起身来。

自从随父亲回乡后,陈祎便成了灵岩寺的常客——他迷上了佛经,经常请一些经书回家。开始的时候,他还看不大懂,便又常过来请教,寂空长老喜他灵气非凡,每次都会耐心地为他解答,令他受益非浅。

有时,他甚至会参与寺中僧人们的辩经,并常有妙语出口。很多修行多年的师父在这个孩童面前都不敢掉以轻心,一不小心就会被他难住。

这一次,寂空长老直接将他带上了藏经楼,陈祎被这里层层的经卷震住了。

他用小手抚摸着经柜,顺手抽了一卷出来,是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长老道:“佛说法四十九年,谈经三百余会,弟子们多次结集,总成三藏十二部,浩如烟海。这里所存,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看着孩子如星辰般明亮透彻的眼睛,寂空长老深深叹道:“陈祎啊,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佛法,而你小小年纪就可以看到这些殊胜的经书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些经书与我有缘。”陈祎想都不想地答道。

寂空长老被这句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笑着纠正道:“不,是你与这些经书有缘!与我佛有缘!”

见这孩子的眼睛始终盯着经柜中那一匣匣的经卷,长老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著相了。他想,其实这孩子说得也没错,真的是这些经书与他有缘。

“弟子想学经,长老可以给弟子讲解吗?”孩子终于将目光从经柜上收回,转过身来问道。

“善哉,善哉,”长老合掌道,“小居士能有此心,实为累世累劫之善缘,日后光大法门,或者就在小居士的身上,老衲又何敢不允?”

说罢,他拉着陈祎来到两个蒲团前:“我们就坐在这里吧。”

一老一小就这么面对面地坐了下来,长老示意陈祎将手中那部《金刚经》展开放在案上:“读经先破题,小居士可先诵经题。”

陈祎朗声诵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你可知这经题之意么?”长老问。

“弟子不解其意,请师父慈悲开示。”陈祎恭敬地答道。

寂空长老点点头,开始逐字解释道:“般若读作‘钵惹’,华意大智慧,但又不是‘智慧’这两个字可以穷尽其义的。佛说法四十九年,其中有二十二年都是在说般若,可见其殊胜。”

陈祎认真地听着。

“‘波罗蜜’华言到彼岸。经,径也,为修行之路径也。”

“彼岸……”再次听到这个让他心动的词,陈祎不禁喃喃出声。

“是啊陈祎,”长老温言道,“你试想想,你是不是在此岸?但又如何叫做‘此岸’呢?只有真正明白了此岸的苦厄,你方有出离的决心。”

“那么,此经又为何要以金刚来命名呢?”陈祎问道,“佛法不是很柔软吗?”

“佛法是柔软的,但也是至坚的,”长老耐心地解释道,“就像金刚不变不坏,光明坚固,能制物而不为物所制,以喻能断妄念也。此经以金刚为体;以离相为相;以无住为用。体,喻其坚;相,喻其明;用,喻其利。合此三德,以表般若的圆融广大。”

陈祎以手托额,虽然长老的用词他还有些不大明白,却也大致听懂了一些。

长老又道:“若能明白金刚般若的‘体’,起随缘应世的‘用’,这个人就是佛了。即便一时做不到,但能够信心不逆,闻佛所说,不惊不怖不畏,此人已是大乘最上乘的地位。所以此经名《金刚般若波罗蜜》,如来为大乘者说,为最上乘者说。”

“那么,是不是小根器者就不能听闻佛说了呢?”陈祎不解地问道。

“不,”长老答道,“佛陀是平等慈视众生的,无论何人,只要具备大乘根性,就有成就的资格。不过,圣凡的体,虽是不二的,意境却有不同,有人天的意境,菩萨的意境,还有佛的意境。”

“《金刚经》里所讲,就是佛的意境。是吗?”陈祎问道。

“正是,”长老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长叹一声道,“老衲初出家时就受持读诵《金刚经》,然业障深重,难解如来‘真空妙有’真实之意,是以多年来一直徘徊在无相大门之外而不得入。”

说到这里,他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灵性内蕴的孩子,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期许:“陈祎,你善根深厚,实为上乘法器。老衲盼你日后能够开悟,深入般若之海,成为佛门龙象。”

“弟子定会努力精进的。”陈祎道。

长老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部《金刚经》,乃是由佛陀与弟子须菩提一问一答,由阿难笔记而成。须菩萨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为解空第一人。”

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陈祎接着往下读,自己则闭上眼睛,略带几分享受地听着这孩子用清软柔嫩的童音诵出如此殊胜的经典——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吃,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肿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貌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寂空长老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缓缓说道:“陈祎你看,佛经里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先说时、地、人、事,然后才开始记载经典。这便是‘序分’,也是为了说明经典所说的是确有其事、真实不虚的,其情其景,历历在目。由这段开头,我们便可清楚地看到经典的记述是如何的慎重其事——阿难说,此经是我亲闻佛说者,接着点出了佛说法的地点,听法的人数,佛与弟子们如何到城中托钵,用过斋后是如何坐着,须菩提又是如何站起来,向佛陀行了个什么礼节,又向佛陀提出了什么问题。你看,是不是这样?”

陈祎想了想,果然如此,便点头称是。

“佛家所有的经典皆是如此吗?”他问。

“正是,”长老说道,“这样对人、事、时、地都有着清清楚楚的描述,便为我们真实记录了一部经典的诞生。在这样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晓,佛并不轻易说法,而是因时、因人、因地而说。因时是要机缘成熟,因人是要智慧根器,因地是要道场庄严。只有这三个因缘都和合,佛陀才开演说法。

“只要我们深入经藏,就必然知道,佛陀从不在不当的时机不当的地点对不当的人说法,因为佛陀智慧深广,他懂得有些时候须以身教,以意授。”

看到陈祎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长老笑了笑,接着说道:“比如此经开头,佛在动作上、态度上,实为表‘六波罗蜜’的行相。如乞食,是表布施波罗蜜;于食时,著衣持钵,躬行走乞,是表持戒波罗蜜;次第乞已,不择贵贱精粗,是表忍辱波罗蜜;收衣钵,洗足,经常如是,是表精进波罗蜜;敷座而坐,是表禅定波罗蜜。五处全是般若行,正是表明般若波罗蜜,于行住坐卧之中,处处可见,如是而已。可知般若功行,全由心内发出。所谓蕴于中,形于外,神露于不知不觉间。此等般若妙用,正是佛不开口的说法境界啊。”

祎儿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

当陈祎沉浸在佛法的博大精深中时,父亲陈慧却病了,原本健壮的身体眼看着一天天瘦弱憔悴下来。

哥哥姐姐想尽了办法,可是这附近城镇竟连一个大夫都找不到。

本来,颖川城内有一个姓王的大夫,在城中开了一家医馆,听说医术还颇为高明,然而当大哥匆匆赶到时,才知王大夫一家已经搬走一年多了,医馆也早已关了门。

邻居们叹息着说,这位大夫不知怎么冲撞了官兵,差点把老命给搭上,没法子,只好带上老婆孩子回原藉了。

兄弟姊妹四人围坐在重病的父亲身边,束手无策,愁眉不展。

陈祎突然想起家中的藏书里有些医书,里面有不少经验方,便将其翻了出来,照方开药。

时令正值深秋,屋外,落叶凋零,寒霜铺地;屋内,一只小小的火盆闪动着温暖的红光。

孩子们守着病重的父亲,也是为了维系住这点亲情的温暖啊!

野外,秋风瑟瑟,蓑草枯黄,树枝也都变得光秃秃的,大地一派萧条景致。

陈祎身着素服,手提竹篮,来到墓地。

在母亲的墓碑前放下几碟素菜,又点上一柱香,跪下磕了三个头之后,陈祎便默默地盘坐下来。

母亲临终前听他诵经时那安详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饱含着浓浓的慈爱,让他的心温暖得想要落泪。

因此,每次来扫墓时,他都要为母亲诵上一段经文。

今天要诵读的是《杂宝藏经》的第一卷:

“佛时游行,到居荷罗国,便于中路一树下坐,有一老母,名迦旦遮罗,系属于人,井上汲水。佛语阿难,往索水来,阿难承佛勅,即往索水,尔时老母,闻佛索水,自担盥往,既到佛所,放盥着地,直往抱佛。阿难欲遮,佛言莫遮,此老母者,五百生中,曾为我母,爱心未尽,是以抱我,若当遮者,沸血从面门出,而即命终。既得抱佛,鸣其手足,在一面立……”

这是他昨日才在灵岩寺的藏经阁中看到的,当时就被经中所述的母子亲情深深打动。他自幼爱背各种经典,记性早已练得非比常人,加上又深爱此卷内容,虽只读了一两遍,却已完整地背了下来。

他感慨地想,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这位名叫迦旦遮罗的老妇人在过去五百生中,想来已无数次地做过佛的母亲,以至于此生虽非佛母,见到佛时却仍然心生慈爱,情不自尽地想要拥抱佛陀。

也不知我与母亲的缘份已经多少世了?今后还将延续多少世?

母亲想必早已往生净土,超脱生死轮回,但陈祎从母亲临终时目光中流露出的深深的眷恋中便可看出,母亲与他,与这个娑婆世界,缘份未尽。

或许等到将来弥勒菩萨下生之时,她会重返娑婆,广宣佛法,普渡众生……

佛母摩耶夫人去世得也很早,经中说,佛陀出生仅七日,她就离开了人世。佛陀得道后,曾以神通力上到兜率天宫,为母讲经说法;父亲净饭王逝世时,佛陀亲自来到父王灵前,执持香炉,在灵柩前面引路送葬,尽了人子之职。

佛陀临涅槃时,他的弟子阿那律尊者到忉利天宫通知了佛母。摩耶夫人怀着极大的痛苦,立即跟随阿那律尊者来到双林树下。佛陀本来无生无灭,只是以大悲愿力,而示现生灭。当他得知母亲前来看望时,立即坐了起来,合掌恭敬以最虔诚的心情,来迎接慈爱的母亲,并接受摩耶夫人所奉献的清净光洁的香花。

佛陀对母亲说:人生无常无我、如梦如幻。

讲完妙法后,这才安静地进入涅槃……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当陈祎诵完最后一个字时,夕阳已经西沉。

面对眼前的墓碑,他喃喃地说道:“母亲,若您听到孩儿所诵经文,希望您的内心也能得到安宁,收获法喜……”

随后,他怀着虔诚的心,发愿将此诵经功德回向给母亲,便站起身来,准备回家了。

这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守墓老人,正勾着腰,缓缓地走过每一个坟墓,依次给墓地培着新土。

陈祎注视着这位老人,看着他哼哼叽叽地唱着什么,东倒西歪地走过来;看着他给母亲的墓上添土……

这些年来,从未听他说过话,也没见他有什么亲人。或许,他的亲人也埋在这里吧?

生老病死,是如此的平常,平常得令人绝望。

陈祎从身上取出几枚铜钱,交给老人,低声说:“老人家多费心了。”

老人也不推辞,哼哼叽叽地把钱装进怀里。

“老人家,您一直都在这里吗?”陈祎终于忍不住问。

“是啊,”老人木然地说道,“我在这里守墓已经四十多年了。”

这是陈祎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只觉得那声音暗哑苍老,就如一棵老树碜了沙土。

老人扛起锄头走了,边走边哼:“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陈祎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孤独地生活四十年,与那些死去的人为伴。他默默站立着,目送着老人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

“四十年……”

陈慧躺在塌上,已经熟睡,他的面容苍老了许多,疾病就像一个恶魔,正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他的肌体。

在洛阳净土寺出家的二哥长捷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姓叶的大夫,听说在洛阳城名气挺大,因此兄弟几个对他都很客气。

叶大夫来到父亲床前,为父亲把脉,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大夫,怎么样?”大哥着急地问道。

叶先生站起身,朝外面的堂屋走去,兄弟四个一起跟了出去。

堂屋内,兄弟们请大夫上座,又敬上一盏香茶,脸上却都是掩不住的焦虑之色。

叶先生叹道:“令尊已病入膏肓,老夫只怕也无力回天,如今只能勉强开个方子,聊尽人事罢了。”

听到此言,陈祎心中一痛,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叶先生提起笔来,写了一纸药方,又有些奇怪地说道:“其实你们先前请的大夫也并不差,又何须专门把老夫从洛阳找来?难道那位大夫就没说过,令尊这病是治不好的吗?”

大哥忙拱手道:“不瞒先生说,这附近镇上以前是有大夫的,只是一年前就搬走了。我们实在找不到别的大夫了。”

“哦?”叶先生沉吟道,“这倒奇了,令尊这病,原本撑不到现在。我观他这些日子似乎一直都在用药。”

“那是四弟依照家中所藏医书开的经验方,先生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大哥说罢,将陈祎开的方子递了上去。

叶先生满面孤疑地看了陈祎一眼,又看看那个药方,显然吃了一惊,感叹道:“小公子真是奇才!这方子竟与老夫所开不谋而合。”

说罢将自己写的药方递了过来。

陈祎一看,果然,叶先生的方子和自己这几天给父亲开的差不了多少,心中更是黯然,因为他知道,这个方子是去不了病根的。

长捷这次还乡,就挂单在灵岩寺中。这个平时不常谋面的法师哥哥不仅长得风神俊朗,而且博雅多才,既精于释典,又熟稔于儒家的《尚书》、《左传》以及道家的《老子》、《庄子》。对陈祎来说,这个难得回一趟家的兄长无疑是一座宝山,侍奉父亲之余,他一直缠着二哥请教,不仅是经史知识,更有佛学中的疑问,有些提问让年轻的法师都感到震惊。

长捷尽自己所能对弟弟的问题进行解答,陈祎惊讶于二哥的博学,长捷则惊异于幼弟的早慧,兄弟二人很快便熟捻亲近起来。

寂空大师得知陈祎是长捷的兄弟时惊叹不已,他感慨地说道:“阿弥陀佛!难怪陈祎小居士佛缘深厚,原来有兄如此,家学渊源啊。”

接着他又遗憾地叹了口气:“陈祎这孩子,天生的佛根,超凡的灵基,是难得的佛子。若能出家为僧,必为佛门巨擎哪!”

长捷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当然明白寂空法师的意思,回家的这些日子,他也早已看出四弟不是一般的与佛有缘。年纪小小的祎儿得到高僧的称赞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他应该出家为僧呢?

父亲的病眼见难愈,祎儿今后如何生活就成了问题,作为兄长,自己是否应该把他带走?

同长捷一样,陈慧最放心不下的也是祎儿,毕竟别的儿子都已长大,老大和老三都已娶妻生子,自立门户了;老二陈素出家为僧;唯一的女儿也已经许配人家。只有祎儿年纪尚幼,不知未来如何。

看着这个在床头端药送水的孩儿,陈慧常觉得心如刀铰,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撒手西去,等待这孩子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一日,看到长捷前来侍奉,陈慧忍不住低唤了一声:“素儿……”

“父亲,”长捷小心地问道,“您有什么话要嘱托孩儿吗?”

陈慧摇了摇头:“素儿,为父早年为官,但求无愧于天地人心,碰上那过不去的穷苦百姓和读书人,也便资助一些……唉,朝廷失德,百姓不幸啊!为父做了几年官,莫说没多少积蓄,便是你母亲的嫁妆,也散出去不少……这些年不再为官,又长年卧病,更是坐吃山空……咱们陈家已经是一具空壳,祖宗交付的家业都让我给败光了……”

“父亲说哪里话来,”长捷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父亲心怀慈悲,抚恤百姓,乃是菩萨行为,是大功德,这才是留给儿孙的无价之宝。”

“为父知道……”陈慧喘息着说道,“可现在,放心不下啊……我走后,你大哥和三弟只能靠耕读持家,只怕要过些苦日子了……可怜祎儿……咳咳……祎儿……”

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父亲,”长捷忙伸手抚其胸道,“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照顾好自己。”

陈慧依旧摇头:“素儿……我走之后,你要……你要……照顾好……祎儿……”

长捷有些困惑:“父亲的意思是,要孩儿将四弟带到洛阳出家吗?”

“不……”陈慧吃力地摆了摆手,“祎儿,他不适合出家,他太……敏感了,学佛可以,修行……怕是不行……”

长捷不得不佩服父亲,人生的阅历使他像一位高僧大德一样,充满智慧。

“素儿,”陈慧接着说道,“我走后,你要让祎儿……继续读书……将来,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长捷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一向辞官在家的父亲居然在四弟身上抱有功名的期望。

“你知道吗?你四弟……他那么聪明……他知道怎么……跟人……相处……他得了功名……会……会比我……强……”

“孩儿知道了,”长捷立即说道,“父亲,您累了,好生歇息吧。”

陈慧点点头,轻轻闭上眼睛,很快便疲惫地睡去。

陈祎并不知道父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他显然也看出了父亲的忧郁,这天,他对父亲说道:“父亲,您把一切都放下吧,专心念佛,不用担心祎儿。祎儿会照顾好自己,哥哥们日后也会照顾祎儿的。”

听了这话,陈慧心中略安。他心里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担忧都没有用,一切都只能交付给佛陀和上天了。

好在,这孩子有佛陀庇护,不会有事的……

看到父亲眼中那无奈又有些认命的神色,陈祎把嘴靠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父亲,祎儿读经给你听好吗?母亲当年,就喜欢听祎儿读经。”

“好,好……”陈慧吃力地说。

陈祎诵的依然是《佛说阿弥陀经》,他希望父亲能和母亲去同一个地方——

“……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这部经陈慧已经很熟悉了,以前在灵岩寺就听僧人们读过,这段时间祎儿更是经常读给他听。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意,是希望他临命终时万念放下,专心念佛,往生净土。

也许,这孩子是对的。他想,听着这部经,诵着弥陀圣号,或许过不了多久,他真的可以在极乐世界见到爱妻。

“……舍利弗,于汝意云何?何故名为一切诸佛所护念经?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经受持者,及闻诸佛名者,是诸善男子、善女人,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舍利弗,汝等皆当信受我语,及诸佛所说。”

……

祎儿还在念诵着,已经快要读到尾声了,陈慧吃力地张开嘴巴,念起佛来。

长捷法师立即合掌跟进,帮他助念。

祎儿诵完经,也跟着助念……

父亲终于去了,他是念着佛号去的,死时面色安详,身体柔软,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助他念佛的陈祎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二哥看到了,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父亲往生极乐,我们做儿子的不该悲伤,而当替他欢喜才是啊。”

陈祎双手合十,低低地念诵一声:“阿弥陀佛……”

兄弟几个将父亲同母亲合葬在一处,然后,四兄弟共同在墓前为二老诵念《往生咒》。那个守墓的老人依然在那里,他的腰更弯了,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

陈慧去世后,作为颖川名门望族的陈家就算彻底解体了。

姐姐远嫁,大哥和三哥也各自寻找着自己的营生。

他们都是在陈家较为富庶之时出生、长大的,自幼没怎么经历过苦日子,现在却是日渐清贫拮据。

长捷也要回净土寺了,临行前一天,他到父母坟前祭拜,却看到了要荒草中抱膝独坐的陈祎。

“四弟……”长捷低唤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祎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在那坟头的新土处,悠悠地问道:“二哥你说,父亲母亲真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吗?”

“你在怀疑什么?”长捷问道,“父亲往生时的情形,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是的,父亲决定往生。但母亲……祎儿不确定……母亲去世前,一直留恋地看着祎儿……”陈祎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一行清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长捷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你平常多念念《往生咒》,这样可以帮助母亲。”

“我天天念的,”陈祎哽咽着说道,“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知道意思,”长捷道,“这是密咒,亦为诸佛密语,能帮助众生拔除一切业障的根本,使烦恼不再生起,自然幸福快乐。尤其是对于欲修净土法门之人,在持念阿弥陀佛的圣号以外,若能兼诵《往生咒》,必定会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拔一切业障就可以得生净土吗?”祎儿含泪问。

长捷心中暗叹——看来父亲是对的,我这个四弟虽然慧根深种,悟性非凡,信心还是不够强啊。

他反问道:“你倒是说说看,众生为什么会流浪生死,在三界六道之中轮回不息呢?”

“是因为业障重。”

“那这些业障又是从哪里来的?”

陈祎没有做声,长捷自己回答:“就是因为有了贪、嗔、痴等烦恼,造了杀、盗、淫、妄种种恶业。这些恶业的种子慢慢滋长,形成众生受苦的原因,循环不息,没有了期。要想把这些业障的烦恼根本拔起,不受轮回的痛苦,就要虔诚持诵《往生咒》。此咒完整的名称就叫做《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虔心读诵可得诸佛护念,龙天保佑,蒙诸佛如来不可思议神力加持。帮助众生拔掉一切业障根本,洗涤魂魄的罪孽。当你的念力足够大或者心足够诚的时候,甚至能让你所度的魂魄直接飞升。”

陈祎垂下了头:“多谢二哥开示,祎儿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吗?长捷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这个过于早慧的幼弟,他知道,对于修行的人来说,聪明往往意味着敏感,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当晚,长捷将大哥和三弟召集在一起,兄弟三人对着三盏清茶相坐绪谈。

“四弟聪慧过人,不读书实在太可惜了。”看着祎儿熟睡的面容,长捷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我们也想让他继续读书,可是……唉!”大哥沉重地叹了口气。

三哥却突然说道:“二哥可以把他带到洛阳去,这样他不就能继续读书了吗?”

大哥吓了一跳:“三弟的意思难道是……要他出家?”

“四弟与佛有缘,难道大哥看不出来吗?”三哥反问道。

“可二弟已经出家了,咱们兄弟四个,两个出家,这不合适吧?”大哥显得有些迟疑。

“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三哥说道,“一来这是四弟的佛缘,二来你我不是都已经有子嗣了吗?”

大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四弟不适宜出家。”长捷法师突然说道。

两兄弟愣了一下,都转过头看着他。

“这话是父亲说的,”长捷道,“四弟早慧,却属于世智辩聪,于学佛有益,于修行有碍。父亲临终前曾跟我说过,希望四弟能继续读圣贤书,走功名之路。”

“功名?”三哥苦笑着摇了摇头,“父亲自己都不要功名,还想让四弟搏取功名?二哥啊,现在家中情形你也是知道的,我们都希望四弟能继续读书,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长捷点点头:“你说的是,我带他走,去洛阳。”

两兄弟面面相觑。

“二弟,你不是说,四弟他不适宜出家吗?”大哥小声地问道。

长捷叹道:“出不出家,就看他的缘份了。我只是觉得,方才三弟说得也没错,四弟到了洛阳,至少还可以继续读书。”

大哥轻舒了一口气:“也好,那就辛苦二弟了。”

长捷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再次转向床榻上安睡的祎儿,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对是错,对于祎儿来说,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祎儿确实与佛有缘,但是在同四弟的短暂相处中,作为兄长的他也越来越认可了父亲的说法——这个孩子太过敏感,不宜出家。如今,他终于下了决心,将这个颖川凤凰谷的佛子,这个佛缘深厚的孩子带到佛陀的面前,让佛陀替他做出选择。

佛陀,你愿意接受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