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黑岭上的雪人
作者:昌如      更新:2019-08-31 00:39      字数:3708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奘在寒冷中惊醒,坐起身来,却见般若羯罗睡在旁边,身上盖满白亮亮的雪花,再看自己的铺盖,也深深地埋在雪中。白马银踪同两位主人挤在一起,马背上也都是积雪,鼻孔吁出一股股热气。

感谢佛祖,我们都还活着!玄奘合掌默诵了一卷经文,看看天色微明,他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这里睡了一天一夜!

他从行囊中取出简易的文房四宝,在纸上写道:“……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祟,群盗横行,杀害为务……”

这是关于中亚大雪山的记录,在玄奘看来,这段旅程是那样的漫长艰辛。离开凌山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帕米尔高原一带跋涉,这里的山动辄四五千米,虽没有凌山高,却比凌山更加艰险难行。

他在笔记中不禁感叹了一句:“涂路艰危,倍于凌碛之地。”

凌是凌山,碛是莫贺延碛,他感觉这里比凌山和莫贺延碛还要难走。

“凝云飞雪曾不暂霁。或逢尤甚之处,则平途数丈……”

天空永远是乌云密布,大雪总是下个不停,有些地方平地积雪可达数丈厚,一路上真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然而玄奘依旧感到欣慰,不管怎么说,此时的他早已不同于刚出长安时那个青涩的青年僧侣了,他有了丰富的旅行经验,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可以让他和他的伙伴走出大雪山。

收拾好纸和笔,赶紧叫起般若羯罗,生火烧水,胡乱吃几口干粮,继续赶路。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路依然很不好走,两旁雪崖摩天,只留下狭窄的一条小道,而且坡度十分陡峭,必须俯卧凿冰而行。两个僧人缘索而上,费了很长时间才粗粗搭成一条索道,将马匹和行李拉上山腰时,天又黑了下来。

夜里,他们依然睡在马腹下,大雪继续下个不停,将这两人一马都盖了起来……

到了第五天清晨,银踪费力地拱开雪堆,让两个僧人钻了出来,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变得迟钝了许多,除了继续赶路的念头外,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顶风冒雪又行走了大半日,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这雪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脚下积雪没胫,他们不得不一边开路,一边前进,有时匍匐在悬崖峭壁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更麻烦的是,自打离开梵衍那国之后,他们已在大雪山上走了整整五天,虽然竭力节省,带的干粮还是用尽了。茫茫苍苍的雪原丛林,除了他们这两人一马,再难见到一个生灵。两个年轻人饿得有气无力,垂着头像幽灵一样走着……

然而生命就是这样,愈是濒临死亡,生存的意识就愈加强烈。仿佛生命总是站在两个极端,要么脆弱得一触即溃,要么顽强得不可思议。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但他们靠着信念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天色发白时,终于看到了那条小溪,从谷里流出,尾系高山雪原,将那融化的冰水,潺潺涓涓汇聚起来。而此时朔风锁溪,溪中凝冰半尺,形成一道弯弯曲曲的玉带。

两人打起精神,顺着小溪又走了几个时辰,眼前的玉带越来越宽,形成了一个大冰滩,那冰滩险象环生,般若羯罗走着走着,竟然一不小心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幸好那里有个突起将他卡住了,不然实在是不堪设想。尽管如此,玄奘和银踪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了上来。

第七天,他们终于走过了那个大冰滩,眼前是一座小小的沙岭,天色将晚,他们登上岭巅,只觉大风呼啸,侵肌泛骨,玄奘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体能几乎耗尽,心中却想,到现在还没有走出大雪山,看来我们是真的迷路了,但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吃的?

就在这时,忽听“扑”的一声,却是一只旱獭从他的脚下蹿出,卷起一层白茫茫的雪雾。

玄奘苦笑,现在的自己还不如这只自在的小生灵呢。

“你们两个是从哪儿来的?”听到这久违的人声,玄奘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牧人,手执短叉,赶着一群瘦瘦的山羊朝这边走来,这些山羊边走边拱开积雪,啃着下面的草根。

玄奘和般若羯罗互望一眼,一时均觉得恍若梦中,两人一前一后,蹒跚着走了过去——

“这位檀越,我们是游方僧人,要去小川泽礼佛齿,谁知在这大雪山中迷失了道路,敢问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你们已经出了大雪山了,”那牧人笑道,“这里就是小川泽。”

“这里?”玄奘心中困惑,“那前面……”

“前面那座山是黑岭,”那牧人道,“过了黑岭就是迦毕拭国了。”

玄奘大喜:“这附近有伽蓝吗?”

“当然,就在附近的村庄上,”看着眼前这两尊“冰雪雕像”,牧人热情地向他们发出了邀请,“二位师父随我到村子里歇歇吧,前面的黑岭还要走几天呢。”

两个僧人心中感激万分,合掌时才发觉,冻伤的手已经肿得像松软的棉花……

小川泽是雪山融水冲积而成的一个山谷,谷中泉池清澈,明亮如镜,树木繁茂,碧绿青葱。风中带着浓浓的畜粪味和草腥气,与终年积雪的大雪山形成鲜明的对照。山谷里居住着二百余户人家,大都以放牧和打猎为生。

在这雄峻而又美丽的山谷之间,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半露半掩,那便是小川泽僧伽蓝,是这一带居民的精神家园。

玄奘与般若羯罗来到这座僧伽蓝中挂单礼佛,常住热情招待了两位客僧,安排他们沐浴更衣,又以斋食款待。由于实在太过疲劳,两人足足睡了一日一夜,第三天清晨方才起身,到大殿礼佛后,常住便带他们去看圣物。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眼前这座僧伽蓝虽然不大,圣物却很多。常住先引他们看了佛齿及劫初时独觉齿以及金轮王齿,佛齿长约五寸,宽三寸多;金轮王齿长三寸宽两寸,俱都异于常人。

接着,他们又看到了大阿罗汉商诺迦缚婆所持的铁钵,此钵极大,可盛**升水。

这三件贤圣遗物,全部用黄金缄封。

铁钵旁边有一金匣,常住将其打开,里面竟是一袭赤红色的九带僧伽胝衣。玄奘上前细细打量,见这僧衣是用设诺迦草的纤维纺织而成,看上去年代久远,已经有了朽坏的痕迹了。

“这是商诺迦缚婆的僧衣,”常住对他们解释道,“他是阿难的弟子,在他的前生,曾身裹设诺迦草衣。在解安居的那一天,他把这件草衣脱下来施舍给了沙门,由于这一行为的福力,在他后来五百世的即将投生和转世初生时,总是穿着这件衣服。在他最后一次转世时,胎儿就是穿着这件草衣降生的,而且以后随着身体逐渐增长,这衣服也随着逐渐宽大起来。

“后来他遇到了尊者阿难,被度出家为僧。当他剃度后,草的材质突然产生变化,他的草衣竟变成了法服;待他受具足戒时,法服又变为九带僧伽胝;当他即将圆寂的时候,他进入到穷极万物的禅定境界,以大智慧发下一个愿力,留下这副袈裟,希望袈裟能随同释迦的法教一起垂于永久,它要在佛法完全毁灭以后才会彻底坏掉。”

是吗?听了这个故事,玄奘既困惑又有些伤感地看着这件色泽深红的裟衣——它已经略呈变坏的迹象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佛法即将湮灭呢?

玄奘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战栗,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攥住了他,比在雪山沙漠身陷绝境时更为痛苦。

两个行脚僧人毕竟年轻,在小川泽僧伽蓝中休息了几天,便渐渐恢复了体力,于是开始收拾行李,为下一段行程做准备。

由于般若羯罗的马死在了大雪山上,因而两人又买了一匹马和一顶帐篷,然后便告别了这个热情的村庄,直奔黑岭而去。

凭经验,他们沿着河谷前进,身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越往上走越窄,远处,灰黑色的山脊一层套着一层,只有蓝天上的白云和覆盖山巅的白雪飘忽着,像一幅背景极深的画,色彩浓烈而又真实。冰封的雪山融化成清澈的水注入河中,哗哗作响,一路伴随着他们前行。

般若羯罗觉得这段路有些熟悉,于是牵马走在前面,玄奘拉着银踪的缰绳跟在后面,前后隔了一段距离。

这样走了大半日,两个人的身上都冒了汗,便停下来歇息。太阳逐渐向着西方沉落,气温也从这一天的顶点逐渐下降。山顶聚敛起厚厚的云气,然后逐渐延伸、扩大,眨眼间将整个天空罩住。

“佛陀保佑,千万别再下雪了。”般若羯罗忧心忡忡地看着天空,他已经被高原的风雪弄怕了。

玄奘没有答腔,心里却想,看天上这架势,不下雪才怪!反正出家人随遇而安,爱下就下吧。

正想到这里,山下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仿佛从天界滚滚而来的雷声。

两人又往山上走了几步,然后站在高处驻足了望,夕阳之下,他们看到成群的大角盘羊被狼和野豹追赶逃窜,烟尘蔽日,久久不散。

“众生皆苦。”玄奘感叹着说道。

傍晚,天空开始零零碎碎地飘下雨滴,两人只得在一块巨岩后搭起帐篷,然后裹着毡毯躺在里面,就着外面忽急忽缓的风雨声酣然入梦……

第二天,依然是般若羯罗走在前面。雨虽然不大,却始终飘个不停,天气阴冷潮湿,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两人各自盯着自己的脚下,小心翼翼地行走,不知不觉,竟隔开了数十步远。

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空中零星飘落的雨滴渐渐变成了雪霰,随着狂风扑面而来,转眼又变成了鹅毛大雪横飞,天地间一刹时尽被飘动的雪片所填充,甚至连数尺远的地方都看不清了。

风雪中,玄奘勉强抬了下头,向前望去,却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般若羯罗的身影?他心中一紧,暗想,我们只有两个人,在这大风雪中可千万不能走散!当下加快脚步,手中紧紧拉住缰绳,低着头,循着般若羯罗的脚印前行。

向前转过一道弯,玄奘发现前面的脚印分成了两行,一行向左,一行向右。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踌躇起来——

般若羯罗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