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四章 一个美梦 1
作者:0润如酥0      更新:2019-09-02 08:00      字数:4489

天气出乎意料的好。

闸关镇的炎夏像是突然间就退场了一样,日光柔和,碧空高远,看不到一片云。

秋风送凉,撩动路边孤零零的老树,风向渐变,钻进衣袖钻进脖子拨乱发梢。赵锵锵踢踏着步子往前走,每走一步鞋尖就带起一小簇灰沙,微风打着卷从她的鞋面上过,卷起的灰沙就纷纷扬扬得直往她脑门儿上扑。不多久,她就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许少白在她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又低头朝她头发里吹了吹:“累不累?”

赵锵锵摇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走了两步胳膊却被人拉住,机械的脚步登时一停,她茫然地

“啊”了声。

他朝路边的老树一指:“休息会儿吧。”顺手又替她把脸上粘到的灰抹了。

“我不累啊。”

许少白坚持:“伤刚好一些,不能等累了再休息。”

树不算小,但和闸关镇里的那棵老榕树是不能比的,底下坐了五个人,各自手里都抱着个包袱,满脸的风尘仆仆。其中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看见赵锵锵他们过来,就主动往一侧挪了挪,略有些羞涩地给两人让出点位置来。

许少白扶赵锵锵坐下,取了水壶和一些干粮递过来,赵锵锵摇头:“不饿。”许少白也不做声,就这么保持一手水壶一手馒头的姿势没脾气地继续盯着她看,赵锵锵被他看得没法子,赶紧接过水壶嘬了一口,愁眉苦脸道:“小白,真不饿。”

“不想走?”

“也不是……”

“你要真不想走,我们也可以回去。”

回去?

距离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近一周,“守护者”的人估计也快赶到闸关镇了。如果那个人发现神庙里没有许少白的尸体,他会善罢甘休吗?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那个人真的因为某种原因不再来找许少白,那么许少白留在闸关镇的就好吗?闸关镇丁点大的地方,要隐瞒他曾做过蓝袍这件事容易吗?

她呆在鸾凤院的这几个月尤其小心谨慎,出门必装扮成乞丐,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发现院子里住了一个外人“赵锵锵”。她想过救许少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最后会出点乱子,所以得预先做好准备,不能给麻姑他们惹来麻烦。

万万没想到最后牵扯上的会是这样的乱子。

神庙灭门不是小事,后续过来的人是一定会查的,万一查到许少白身上怎么办。且不说鸾凤院窝藏蓝袍是什么罪吧,如果他的身份被镇子上的人知道了呢?

那个人没有带走他,但是他的身份公开了……

是,闸关镇上的居民受过“守护者”的照拂和洗脑,他们崇拜厄希塔,崇拜大祭司,尊敬掌事官主管和使者,但他们绝对不会尊敬蓝袍。

人类是一种极其奇怪的生物,他们只尊敬他们想尊敬的,唾弃他们想唾弃的,但他们不会去管他们所尊敬和唾弃的对象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所以,就算再不舍得走,也得走。

“谁不舍得走了……啊呀,突然饿了,给我个馒头!”

“不是连再见都舍不得说吗?”

赵锵锵夺过馒头小口啃,脑袋一点一点,跟小鸡啄米似的,说话声音含含糊糊:“忘说了不行啊,这不是伤刚好吗,人还虚着呢。”

许少白看她一眼:“之前没注意,原来还伤到脑子了啊。”手往包裹里伸,又掏出来五个大白的馒头,对着躲在树后头偷瞄流口水的三个男孩笑了笑,和和气气地对一旁的小姑娘说:“这东西没味儿,光我们俩在这儿啃感觉挺凄凉的,不如大家一起吧,一起吃好歹能提升点食欲。”

那姑娘脸一红,开始想拒绝,看了眼那三个年纪尚小的又默默接过去。赵锵锵嚼着馒头过去搭话:“你们去哪儿,看看我们顺不顺路呗?”

还真是顺路,他们也打算去滁澧。

一禾从南边来,家是在距离闸关镇大约一个月路程的乌墒。海斯帕军从她的家乡经过,只一天时间就肃清了她们那儿整个神庙上下百余人。她和她的几个朋友在那一天刚好有急事外出不在神庙内,于是侥幸逃过一劫。

“这是安家三兄弟。”三兄弟年纪还小,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肤色虽没有到阿什国人古铜色的程度却也比一般人显得深些,五官立体而精致,孩子气的脸上微微有些害羞的神色,见赵锵锵看过来迅速朝她点了点头,又赶紧躲回树后头去。

一禾又指向坐在最外面的男人:“那是阿坎。”她顿了顿,眼眶有些发红:“我们几个人都是孤儿,从小就在一起玩儿。乌墒地方小,人口稀少,‘守护者’在我们那儿选人的要求也放宽了好多,本来还特别开心大家都当上使者了那以后日子就好过了,没想到……哎,现在其他人都不在了,阿坎就是我们唯一的大哥。”

阿坎蓄着小胡子眼神很亲切,闻言伸手过来怜惜地搂了搂一禾。

一禾擦了擦眼睛,说:“听说滁澧很富饶,当地人也比较和善,还是‘守护者’的发源地,我们就打算搬那里去住。你们呢,你们去哪儿?”

赵锵锵没接话,默默扭头看许少白,许少白微笑,拿过放在一旁的包袱,把剩余的那袋馒头拿出来:“看起来你们都没怎么吃东西。”

一禾脸又红了:“嗯,走了这么久的路,干粮和钱都早没了,所以……不不不,你们自己也要吃的,不能都给我们啊。”她红着脸推辞,可是许少白一脸温柔的用眼神朝她示意了下那三个饿得眼冒绿光的少年,然后就分外坚定地把那袋馒头塞到了她手里。

“没关系,我们还有别的吃的。”

一禾只好去接,手指不小心触及许少白的掌心立刻就收回来,很有些难为情得低下了头,转身把馒头递给了阿坎,阿坎连连道谢。

“我们去伏海,就在滁澧的最东面。”许少白重新系好包袱,“顺路,正好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刚听到他们几个说自己是使者的时候,赵锵锵还有些担心,可许少白居然出奇的平静,还把自己的干粮拿出来分给他们,甚至于邀请他们一起同行。赵锵锵有些意外,同时又暗自佩服许少白的宽厚,换做自己的话,就算不心生反感至少也会觉得有些别扭吧。

也难怪那几个人会迅速被许少白的人格魅力……呃,或者是馒头征服,阿坎和三兄弟满眼都是大写的“感动感激感恩”,一禾则仿佛是番茄精附体,哪怕终于鼓足勇气敢抬头看许少白了,也是眼含秋水,满目波光粼粼,一眨不舍得眨。

赵锵锵觉得好笑,暗暗感慨许少白又开始不自觉地变身祸水勾引无辜少女,这当下突然看见相谈甚欢的几人同时收了口,神情古怪地齐齐望向了自己的身后。

赵锵锵莫名,循着大家的视线回过头去看。

碧空万里,湛蓝的天幕一看望不到边界。草已经黄了,连绵成金色的海,而风压着草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拂过来,起伏的波动就像翻滚的海浪。有个人正站在海浪的这头,海棠红的长衫在他的身后随风翻飞,细长的眉眼里满是恰到好处的妩媚。他把吹到前面来的长发拢了拢,很不屑地切了一声:“和师傅玩儿不辞而别啊赵锵锵,你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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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师傅吗?”一禾俯身过来咬耳朵:“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呢。”

赵锵锵的视线从一脸痴呆相的阿坎和三兄弟身上扫过,边磨磨蹭蹭站起来边没好气的问:“怎么着,看见美人立马移情了?瞧不上我们许公子了?”

一禾尖叫,一张小脸涨的通红,跳起来掰过赵锵锵脑袋,咬着牙碎碎念:“赵锵锵,你这臭嘴,怎么这么不知羞!谁移情了?谁移情了啊?”

“哦,那就是还中意许公子是吧。”

面对追过来兴师问罪的姜岫,赵锵锵觉得挺丢人的。这事吧,确实是自己办得不地道。人家仗义地收留你,供你屋瓦遮头,你特么就能因为不敢面对离别的场面说跑就跑了?她恼自己做的事,又羞于面对姜岫,情急之下逮着人就撒野。

看着被自己捉弄的面红耳赤的一禾,赵锵锵舒坦多了。她想,哪怕下一刻就要被姜岫咣唧一脚踢飞,那也值了啊。

脑袋被人用手大力一揉,听见许少白半是纵容半是受不了地骂:“太不讲道理。”

赵锵锵临死还要使坏,回头冲着一禾喊:“看看看看,这么快就和你一条心了是不是,还帮着你出气呢。”

一禾嗷呜一声叫,把烧红的脸猛地贴到大笑的阿坎背上死活不肯抬起来了。

赵锵锵很贱地哈哈大笑,还没哈几声呢,就被一个从身后伸过来的胳膊一把擒住脖子,随后身不由己得被人拖着倒退着走。

“看不见我,当我不存在?”

“哪能啊!”赵锵锵仰着脸讨好地看姜岫:“姜大美人艳光四射风华绝代,我就算闭上眼睛也一样能感受到美人无与伦比的耀眼光芒。”

姜岫停步,赵锵锵赶紧从他胳膊下挣脱开,毕恭毕敬地站在姜岫正对面,弯腰九十度鞠躬道:“师傅大美人在上,请受丑徒弟一拜。师傅大美人大人有大量,师傅大美人肚里能乘船,师傅大

美人……”

脑门被顶住。

赵锵锵讪讪地朝上瞄,显然自己的拍马屁行为已经被姜岫用一根手指无情拒绝。姜岫皱着眉头瞪她,半晌他翻了个白眼,放弃般从赵锵锵脑门正中央收回手,转而去揉他左侧不断抽抽的眉毛,随后望向许少白苦笑道:“一个人要是不要脸到了这种程度,真是连生她气的心情都没有。”

许少白斜乜了眼赵锵锵,不要脸的人正在整理自己被姜岫弄皱的衣服,一看见许少白投过来的眼神立刻很狗腿得报之以微笑。

许少白叹气,撂下句“好好跟人道个别”扭头就走回树下去了。

许少白一走,就只剩她和姜岫大眼瞪小眼。赵锵锵心里乱的很,感觉单凭嘻嘻哈哈耍贱估计是混不过去了,看来终归要面临那种特别让人难受的分别场面了。

说一句“再见”?还能再见吗?这样的乱世,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出门基本就靠两条腿,这一走又是山高路远,别离之后再相逢得多不容易啊。那说“永别了”?这也不合适吧,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这不能说那不能说,那她到底该说什么?

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这种几乎就算是死别的生离能稍微好受一些呢?

她搅着手指不敢抬头。

自己对他们来说是不是重要,其实她不能肯定。

她有过父亲,但她并不太了解亲情这种东西。“父亲”就像个符号,存在于她幼年记忆的某一段,存在但不深刻。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没觉得“父亲”有多在乎她,虽然所有人都在说父亲是因为她才做了那些事。

知道底细的人,不敢亲近她。

后来,父亲没了。

不知道底细的人,她不敢亲近。

她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独来独往,干净省事,不被任何人喜欢的命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她重遇了许少白。

许少白是“责任”,就像毛豆说的,是一辈子的事情,她要保护他,半点也马虎不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一直都是单方面的。

那么鸾凤院呢,麻姑和姜岫呢,毛豆呢,还有那一群吵吵闹闹半大的孩子们呢?他们又是什么?

他们绝不是“责任”,她很清楚这一点。在他们面前,她不会有负罪感,不必去费尽心思得想着要如何补偿,她很轻松,她也自在,她贪恋这种轻松和自在。

也许是她太过自以为是吧,但她就是害怕了,连句“再见”都不敢说。

“你忘东西了。”

赵锵锵愣了愣,懵懵地抬起头。

没有悲伤,也看不到愤怒,姜岫表情淡淡的,一看见她那副少见的怯懦模样就像是突然被她逗笑了一样。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她掌心里,在她脑门上轻轻推了一把。

“真是的,愁什么呢?”

“这珠子……”本打算说这不靠谱的珠子她不是忘了是压根儿就没想留着,可是心里突然就暖了暖,她低着头,慢吞吞把那颗红色的玻璃珠收进自己的腰包。“就当你送我的。”

“去伏海?”

赵锵锵惊讶:“你怎么知道?”

姜岫扶额:“赵锵锵,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每次翻我东西我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