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作者:春非      更新:2019-09-06 04:59      字数:3732

世界上最可怕的恐怖小说,叫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维多

“我们分手吧,壬羡。”

这是九月的清晨,七点还差一分。公司楼下咖啡馆里的猫还没起床,彭博机前已经坐满了早起看资讯的年轻人。男人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ipad,懒洋洋地说:

“另外,你那个项目审核,银行函件都不全,怕是过不了。”

他本职卖方分析师,兼职掮客,线上还帮人经营一家p2p平台,算是狡兔三窟。金融行业局势朝不知夕,如此,不管哪个领域崩盘,他都能随时急流勇退。

对面女人闻言顿住,抬头瞥了一眼他的ipad,又伸手慢吞吞地发了两条短信,也不知是发给谁,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

“为什么?”

“能为什么?你是客户经理,简称银行柜员,而我已经是vp,这样披露信息不对等的交往让我良心很痛,已经不是爱情能治愈的了。”

男人一口不大标准的港普像男版舒淇,忧郁又深情:

“何况最近的行情让我无心恋爱。那边p2p连环爆,这边股市大盘跳水,我客户天天追着我喊跳楼,威胁我偿付本金。我说你跳,你快跳,你不跳不是男人,他们又成了缩头乌龟——说起来也是好笑,就像你吃坏东西,却找筷子拼命。我小小平台又没有偿付义务,连规则都不懂就敢来放款,不杀你杀谁?”

“不不,分手我随意,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女人从他手里抽出ipadpro,水晶粉色指甲点出他方才看的页面:

“万盛,香港保险公司,你早把意外险重疾险消费型储蓄型都买完,就等着哪天出点意外大额套现,好让你儿子继承遗产了,现在又看这个做什么?”

王元把ipad拿回,笑意不动:

“我看什么,和你有关吗?”

“没关啊。”

何壬羡笑了一下,端起咖啡杯:

“只是我凑巧听说,贵司近期似乎在做外汇保单ab仓对冲?这又是外汇保单,又是对赌,又是香港。哦豁,境内缴保,境外变现……王元,要不是我知道你人品好,还以为你在帮人,洗钱呢。”

洗钱这种骚操作,在金融行业实在司空见惯。就像女人的性.器官,人人都知道有,人人都想把手往上面放一放,却非要装作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所以她也没指望诈出什么。

只不过就这么被人甩掉,像甩开一袋垃圾,实在掉份。恰好她朋友给了她一点小道消息,便随便胡诌两句,挽尊而已。

可男人喉结滚动,眼中闪过怯懦。

这下连何壬羡都惊诧了起来——他们居然真的在洗钱,挑的还是王元这样沉不住气的男人。

之前还算让她迷恋过的皮囊,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乏善可陈。

不过如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巧,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女人刷得长长的睫毛,在清晨阳光中微微一扇,一派无辜:

“我只关心,我那个据说’银行函件不全’的项目,到底能不能过?”

“……”

何壬羡微微笑了。她已然胜利,起身想在男人脸上印下一个吻,目光却似忽被窗外某个景象吸引,瞳孔陡然睁大——

我客户天天追着我喊跳楼,威胁我偿付本金。我说你跳,你快跳,你不跳不是男人,他们又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敢来真的。

2018年9月13日,7:11分。

一个身影从落地窗外飞快掠过,随着“砰”一声爆.炸巨响,红灰色脑浆崩裂,像新鲜剥出的小鸡肠子。半只手臂涂在她面前玻璃墙壁上。

惊呼声、尖叫声、水声、杯子破裂声混成一团。

那具尸体,隔着透明玻璃看着她,半张脸已经没有了,嘴角却带着一点细微的弧度。像在笑。

血从他身下流出来。

……

她又死了。

李维多慢慢睁开眼睛。

窗外的天空不甚明晰,也有可能是窗户太斑驳。顺着铁轨穿过长长的树林,就是她现在住的地方,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这是九月的清晨。树岔间飘荡着雾气,她躺在床上,神经还没苏醒,私人手机已经涌进两条短信,发送时间是七点零二分,都来自何壬羡。

“amazing!我竟然被男朋友分手啦!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

“请立刻通知你朋友圈所有适龄单身男青年!!让他们立刻朝我下手!!!立刻!!!”

“……”

执行难度太高,她懒得回复,伸手往一边拿香烟,可烟盒空空如也。地上散落着衣服、烟头,一团一团断掉的头发,还有几个空酒瓶。她光脚穿过狼藉,从灰色床单夹缝里抠出一根没抽尽的烟头,抿进嘴里,点火,吸了一口。

灰色烟圈从她浅淡的眼眸边散逸开来。

清晨7点05分。

美股凌晨结束,10点港股开盘,9点30分轮到大陆。那些还在梦里没醒的人,不知道市场即将动荡,a股即将腰斩。今天凌晨四点五十,陆家嘴所有大楼都收到紧急通知,抢在开盘之前,把所有顶层楼层通道都锁上。

珍爱生命,防止跳楼。

浴缸是她从二手市场拖来的,地上榻榻米也是。她站在浴缸边放水,工作手机叮叮当当狂响,她随手扔进积了一周的脏衣篓。又把地上空瓶残酒勉强残凑成半杯,慢慢抿了一口。

劣质香烟,劣质红酒。

飘窗下是斑驳浴缸,窗外生长着大棵桂花树。花渐渐地落了,几朵飘落在池水上,她盯了一会儿,用手指夹香烟去烫,花瓣被烧得蜷曲起来,又“噗嗤”一声灭了。

李维多闭上眼,陷在温暖热水里,不愿动弹。

他们用浴缸,只能泡澡。可叙拉古的国王要测量纯金,阿基米德看到浴缸里的水随着身体下沉涌出,就发现了浮力定律。

楼上噼噼啪啪,住的是个复古青年,她从没见他上班,只知道他每天上午七点准时打开胶片机放老式迪斯科,乒乒乓乓踩地板,跳踢踏舞。这首歌已经连续放了一个星期,五十年代的沙哑嗓音,大男孩在唱,“ohcarol,说你不会离开我,说你再也不会离开我”。

淡蓝烟丝温柔拂过眼睛。

她刚放松下来,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

“乓!”

楼上有谁被重重绊倒,什么东西从窗口“哐当”落下,伴随一声惊慌失措的“嗷”,又是一阵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动静大到好像有人把大楼都倾倒。

她头顶上簌簌掉下几撮灰,像灾难片前奏。

她刚睁开眼,就眼前一黑,一条短小布料破空飞来,正好盖在她眼睛上,被烟头烫出一个小坑。

李维多:“……”

她慢慢伸手拿下脸上布料。

一条蓝色条纹、轻薄短小还透气的……男士内裤。

没洗的那种。

她闭了闭眼,随便拿一条白色浴巾围在身上,从窗口探出半张脸,朝上望去。

正对上一张年轻的脸。

秋日天空是很高很高的蓝,黄色银杏叶子从半空中落下。何珣抱着条腿跳到窗户边,一低头,就看见逼仄胡同楼,一盏深胡桃色小窗台上,伸出了一段细细的手臂。

紧接着,半张带着水汽的小脸,从窗后纱帘中露出来。

屋檐下漏着一丝丝日光,女人只松松围一条白色浴巾。雪白皮肤,红色嘴唇,乌木似的长发顺着纤细的蝴蝶骨骼,一路蜿蜒进深处。

她很瘦,瘦到连春光乍泄都带着几分无辜。

却无端有种惊心动魄的、发育未完全的美。

她肩上带着一点褐色的烧伤的疤痕,手上涂黑色指甲油,一双细长眸子却是浅茶灰色,带着一丝暮霭的蓝。就这么斜倚在木头窗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被她眼眸怔住。

或许是天空的颜色。他想。

像起《艺伎回忆录》里的小百合。

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小百合微微动了动手指,一团深蓝色布料在她手心抖落,羞耻地挂在她白皙的中指上。

何珣:“!!!”

他张口结舌。

隔着几米的距离,小百合微微笑了一下,声线是有点喑哑的软糯:

“你的?”

“……”

“你叫什么?”

“何、何珣。”

“寻找的寻?”

“不。”

他一时没想起怎么解释这个字,生硬地科普道:

“《淮南子》里,’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的那个珣。”

小百合看不出听懂还是没听懂,又问道:

“你电话号码?”

这么直接?这是又被搭讪了吗?

何珣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倒影,谈不上男人味到惨绝人寰,但也算是清新型校园帅气小直男。

看了看自己的腹肌,虽不太明显,但重要的是排列整齐、色泽匀称、青春洋溢、美观大方。

又看了眼手上没来得及摘的手表,欧米茄经典款,饿了半个月咬牙买的,有点小贵,虽然谈不上名表,但也很好辨认。

他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

但想起方才刹那间,胡桃色窗框,细到有些伶仃的手臂,那双带着暮霭颜色的灰蓝眸子,天光、云影,一朵茶灰色小百合……又鬼使神差地说:

“132xxxxxxx。”

“哦。”

小百合点点头。

然后他就看见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信号笔,把那条内裤令人羞耻又脸红地展开,他看见自己的内裤被她纤细的手指铺平,然后在正面要紧的地方刷刷刷写上:

“何珣,1301户,132xxxxxxx。”

何珣:“???”

又翻了一面,在内裤背面宽阔的地方又补了一句:

“全套包夜800块起。”

何珣:“!!!”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差之毫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手伸出窗台,把那条他还没来得及洗的内裤,轻轻一抛——

内裤在半空中静止了一下,然后悠悠落进……楼下居委会大妈的院子里。

何珣:“……”

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他愤怒地看向那朵茶灰色的,不,黑心的小百合,却见对方别说是看他的腹肌或手表,她根本已经不再看他,合上窗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