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对峙
作者:可明      更新:2019-09-11 21:42      字数:5755

六月,正午,阳光明媚。

天地万物生长。

不对,于路上奔波的行人而言:

六月,正午,骄阳似火。

不错,如火的炙热午时阳光,火辣辣的抹在义兴镖局一行的人身上,宽大的遮阳帽也没法挡住温热的暑气,加之没有风,衣服湿了,粘在身上更觉难受。

义兴镖局大半个月前,从京都长安帮邓家走了一批大买卖到扬州淮阴府,在淮阴又受阜元银庄所托,顺路押运一批财物到京城,此时正走在中州地面上了。总镖头张重彦坐在马上,走在队伍的中间,看众人有的开始无精打采,不免有些担忧,但天时太热,也不能着力催促,只在心中暗暗祷告,请愿这一路平安。他回头看,压尾的是自己的小师弟,吴重恩今年才三十,五短身材,没有显出疲惫,担心又少了几分。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师弟周怀兴,比自己小两岁,今年三十九了。跟在师弟后面的自己的儿子,张正山,十八岁,去年才跟着出来行镖,对许多事充满着好奇,精力充沛。此时见他坐在马上,精神抖擞,不免心中欢喜,担忧又少了几分。

又走了半晌地,吴重恩从后面赶上,来到张重彦身边,低声说:“师兄,后面。”

“确切了吗?”

“捉摸不定,像昨天一样,只是刚才那后生露了一手。”

“怎样?”

“那后生打了一只鸟。还是飞着的,那手法有些门道。”

张重彦听了,良久才说:“留神,不要惊扰。”

“好。”说完,吴重恩退了下去。

张重彦其实也注意到了,从昨天开始,一老一少两个人就已在后面跟着,老的约六十多岁,长得瘦小,骑着一头大毛驴,少的二十岁,身背两枝短枪,步行左右,两个人看着像赶路的,自己也就没多在意。

此时,后面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便来到了身后,也没停顿,风一样过去了,面目是没见着,但一身齐整的白衣,还是让人记住。张重彦心头不由一沉。大正午在官道上飞驰,若非怪人,便是急事,但世上怪人少有,左近非繁华之地,是些村夫野老,急也有限,不知是那里的贼人来踩点了。

周怀兴也觉得有些蹊跷,回头与张重彦四目对视,张重彦对他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转过一个土丘,前面出现一个村落,但房子都不在官道边,而是三三两两错落在土丘边上,仔细听听,还能听见鸡鸣狗吠。不过村子的土地社却在官道不远,这应该是村头所在,土地社后面绿树成荫,鸟声缠耳,一口水井就在树林边上。

众镖客见到这情景,都不由吞了几口唾沫星子,仿佛一阵阵凉意从心底冒上来。但一见里面坐着几条大汉,又仿佛被浇了一盘冷水,都不敢擅自进去,放慢脚步走着,有的还望望坐在马上的张镖头,只等一声令下。

张重彦一开始见到有这样的地方可以休息,心中也是一阵欢喜,但一见那伙人,数了数,一共七个,虽没有见着刀剑枪棒,却也没有见车辆货物,而在树下拴着马匹,说明这伙人不是本村人,也不是走四方的商贩,想不明白这些是做什么的。心中迟疑间,已过了路口。

众镖客不少暗叫苦,却不敢说。一个拉车的老汉,见镖头快要过去了,忙止住车子,快步走到张重彦身边,行了个礼,说:“张镖头,走了一上午,怕要休息下了,这路往前怕不近村挨店的,这人能受得了,这牲口总得喂口水吧,这天热得,……”

坐马上的张镖头听着,不自觉回头,看了看水井边青石上的几条大汉,迟疑没有回声。老汉一见如此,便又说:“我们只停会儿,大伙们也不进去,老汉提桶勺几口水,喂喂牲口,完事便可走了。你看中不中。”

张重彦见他如此说,也不再推托,下了马,对看着自己人说:“大家休息会。”众人一听,都大喜,就差欢呼出来了。

张重彦对来到自己旁边的周怀兴说:“你带着山儿,郑师傅,罗师傅,留下看守,我领众人进去。”张重彦见师弟答应了,便在前面,领着众人往土地社进去,一边走一边想着打招呼的说辞。

才刚到土地社旁边,水井边上的那伙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众镖客稍觉诧异,也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有些胆怯的还把手伸兵器上。张重彦顿了顿,觉得不能露怯,马上脸上展开笑容,上前几步,对正在解马的那伙人,抱拳深深行了个礼,说:“在下义兴镖局镖头张重彦,路过此地,有缘与众位道上朋友会面,实三生有幸,幸会幸会。”

一个头发花白,五十多岁的矮个老汉,也抱拳回了个礼,淡淡地说:“不敢当,我等山野闲人,不敢当镖头如此重礼,这地方狭小,我们也休息足了,该让位给各位辛劳而来的朋友歇会脚,我们还有事,先行告退了,得罪了。”

张重彦见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便客套了声“有缘再会”,便目送他们依次离开。等他们走远后,到井边坐下,就着凉水吃了些干粮,想:这伙人,内中并没有那个白衣骑士,恐怕不是一伙的,他们也和我们走一个方向,怕还会碰上。奇怪,后面跟着的老小两个人,按脚程应该赶到,难道他们故意避开我们。想到这不由心乱如麻。

所幸,接下来的路途平安无事,太阳没有落尽便已在一个小镇投宿。次日,依旧早起,走了一日,将近天晚,依旧平安无事,怕错过宿头,在一个叫牛家庄的地方,向一户人家租借了村边的一个没用的房子住了下来。饭罢漱后,张重彦与两个师弟在屋外的一棵树下坐着。

吴重恩先开口:“两位师兄,后面那两人跟了两天,自昨天在那神社后,就不见人影了。你们说,是我想多了,还是他们真赶路的,走前去了,岔路了。”

“师弟,这两人不足为怪,我们昨晚不是说了,真正让人担忧的另外两伙人,这中州地界,无恶山险地,一向少出匪人,他们从哪来?为何事?”

“两位师弟,还记得吗,没有出淮阴时就有消息说,接连有别的镖局的几支被劫,只是被劫,却没有失去多少货物,因为这缘由,他们都不声张,对外说是流言。现在看来这些事必是真的。”

“不错,师兄这样一说,我也想起一件事,三合镖局的淮阴分局最近保的一支远镖,也就是我们出发的前一天,余先生竟亲自压阵,我当时奇怪,是什么事值得他出手。三合那帮人,消息最通,势力最盛,必是先得了风声,知道了什么利害,才会出动大人物,这么看来他们不够义气,不肯通知我们同行呀。”

“两位师兄,怕是人家保的货贵重异常。再说,天哪有镖失了事,还有不失货物的,哈哈哈,太荒了。”

“师弟,此言差矣,但凡怪异之事不能以常理思之,最不合乎情理的解释往往才是唯一的可能。”

“大师兄,咱们保镖的保的可都不是一般的货物,虽然不全是奇珍异宝,可也价值不菲,最低也是银镖票镖,再不济的也帮富贵人家走些物事,他们劫了镖不拿,这好比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大街上一倒,大家单瞅不拿,你说,你说有人能信这事吗,我看两位师兄多虑了。”

“希望吧,我们刀口上来去,想想也是累呀!两位师弟,看看师兄我头上的白头发又多了没。”张重彦站起来,俯头到两个师弟面前,“看真点。”

“师兄……”周怀兴此时见师兄突发感慨,也一时凝噎,不能言语。

吴重恩不明所以,真仔细看了看,说:“天太暗了,看不清楚,师兄正壮年,有几根白发能算什么事。我听说,现在市面上有让头发变黑的药,回去我去给你找找。”

张重彦见师弟不明其意,不由击掌仰天大笑。此时,乡间寂静,左近树上的鸟被这突然而来的笑声惊起,纷纷从树梢飞起,没头没脑地撞向另外一些树上,村里的狗也不知所然都狂叫了起来。张重彦听了忙收起笑声,过了好一会儿,狗吠声才停下来。只有吴重恩还在憨憨傻笑。

张重彦倒显得不好意思,自嘲道:“扰人清梦了。”

“是呀,夜不浅了,师兄去休息吧,师弟也去。”

“二师兄也去,师弟我别的没有,力气精神还是有的。”

“不用太担心,是祸躲不过。”张重彦便进屋去了。

镖局的人分三拔,一拔人守镖,整夜和镖银一屋休息。另外两拔人在外面巡逻望风并照看驴马,以子时为界,分上下夜两班。张重彦是领头守镖的,两个师弟分别领了巡夜两班。

张重彦进了屋,见儿子在地上用禾草已铺好床,正坐在那打瞌睡,便放轻手脚,过去把他扶倒睡下,自己一旁盘腿打坐调息。

张重彦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呼啸声大作,立刻抓起脚边的剑,跳了起来,呼啸几声,并飞奔出屋,一时间大家都被惊醒了,但并没慌乱,除了守在镖箱的一部分人外,都陆续到了屋外。

一队人马站在离屋不远处,举着十多枝火把,一时间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内中有好些蒙着头脸。张重彦领着众镖客,除去了在屋里看镖箱的人,只有十二、三个人,跟对面一比,显得势单力薄了。

张重彦站在众镖客前面,将这伙人细细的看了个仔细,内中并没有几个穿白衣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是那白衣人的同伙,还是另外一帮人。张重彦前行了几步,抱拳行了几个礼,高声说:“诸位深夜到访,不知所谓何事,张某但凡能帮到的,自不推托,若是无意得罪,还请海涵,张某知识短浅,不识诸位英雄……”

对面站出一个没有蒙面的中年男子,高瘦个儿,也不等张重彦说完,冷说道:“既不得罪,也不用海涵,只是兄弟我想借你东西,还请不要推托。”

“还请说个明白。”

“镖头从淮阴府带出来的东西。”

“诸位是劫镖了。”

“镖头言重了,我说的借,又不是抢。”

“这话我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听到,江湖从没有听过借镖一说,还得再说个明白。”

“好说,你们押运的东西得给我们看看,还有你们得让我们搜搜身。”

“我没听错吧?”

“没有。”

“我没有别的选择吗?”

“这要看你们配不配合。”

“师兄,跟他们费话什么。”吴重恩手舞双刀,跳了出来,“这鸟气我可不吃。”

周怀兴连忙一把拦住,低声说:“师弟,不要鲁莽,今晚敌人可不止这伙人。”

“什么,藏着算……”吴重恩正要大声喊,周怀兴连忙捂了他口扯了进去。

张重彦哈哈大笑几声,“你也听到了,今晚来不少客人,不知是不是诸位的同道,还请一并出来。”

那高瘦中年人一听也吓了一惊,一时不知真假,回头人群中望了望,不知如何答话。片刻,众人中,火光暗处出来一个蒙面的人,声音沙哑,不急不慢地说:“我也是刚刚发觉,我还以为是你约来的呢。”声音不大,大家却听得真切,好像有人在自己对面说话一样。

张重彦知道来人内功深厚,并故意露一手,先来个下马威。给他和镖局的人看,也给暗处的人看。心中虽惊异,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说:“那可有趣得很,螳螂渔翁呀。”

“那可不见得!”话音未落,从沙哑蒙面人双手分别弹出两道劲风,一道射向东边的树丛,一道射向西侧的一间房顶,两处都在数丈开外,射入东边的一道,打在树上,竟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射向西侧的那道,所到之处,瓦砾纷飞。这伙匪人一见,都大声呼好,众镖客心中暗暗叫苦。

哈哈哈,一阵狂笑声中,几条人影从树丛各处窜了出来,一个矮个老汉在跳在空中,大声赞说:“好功夫,好……”话音未落,几人都落在场中,与镖客,匪人成三足鼎立之势。

张重彦一见面就发觉是昨日神社碰到的那伙人,也不十分吃惊,想必七人都在。

而西侧,有人闪躲的声音,却没有见人出来。一个身背双短枪的青年男子的问过,“爷爷,要出去吗?”

“学艺不精,都叫人打上门来了,还有什么脸面躲起来,出去吧。”只见两人影从屋顶后的阴影跃了出来,站在屋顶上。

“爷爷,要下去吗。”

“咱们又不是来抢劫的,只是有人打扰了睡觉,出来看看热闹,下去做什么。”

“这两伙打劫一伙人,是怎样打劫呢?是蒙面先动手抢镖局,然后七人抢蒙面;还是蒙面和七人互打,胜者再抢镖局;好像也不对,可以蒙面和七人一起先抢镖局,再分赃;好像镖局可以先和七人联手,干掉蒙面一伙,毕竟蒙面人多……”青年人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跟他叔父说话,一边说,一边抓了抓头。

镖客们正不知如何应付,都默默不作声,青年人说的这些话,正是他们心里所想的,他们倒希望青年人多说几句,至少可以把所有目光引过去,虽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他们有多些时间应对。蒙面一伙原以为只有他们,却不料一下出来另外两伙人,不明底细,也一动不动。七人被蒙面人一指打了出来,多少有些顾忌,不知还有多少高手,也不敢行动先。

三伙人你看下我,我看下你,静默着,谁也不愿动,都在考虑有利自己方法,镖客更是,最好就是两伙匪人先打个你死我活,再不济慢慢熬到天亮,匪人自然会散去。

村里有人醒来,出来看,但那有人敢靠近人,只有不识事的傻狗叫个不停,只吵了不多久,狗也不叫了,怕是村人胆小,恐狗叫个不停会惹事上身,都将狗连打带骂扯进屋了。整个村庄一下安静了,稻田里虫嘶蛙鸣,此起彼伏,一派清平祥和的景象。

身背双枪的青年人坐在房顶上,看着下面这情形,有趣得想笑,却是不敢,傻狗都不敢叫了,他又不傻,下面至少有十几个人,可能二十几个人的功夫比他厉害,他这时再出声,估计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天气本来有些热,他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拿衣袖抹了抹,汗也不止,都流到眼里了,他突然觉得口渴,他想起前天跟在镖局后面,他看到镖客们入到神社,痛快地喝井里的凉水,他也想过去,但爷爷不准,非要躲在山丘上,等镖局走远了才能出来,那时天气很热,虽在树丛里荫凉处,还是热得要死,走了一上午了,水早喝完了,他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烟,他想咽口水,嘴里像含着口沙,舌头也是干的,只咽得喉咙生痛,他差点晕了过去,好在镖局急着赶路,水足粮饱后立刻出发了,一待走远,箭一般冲至井边,那种感觉,永远难忘。如果将来回忆起人生里最快乐的事,那一定是那一刻,人生最快乐的时刻,总是在经历磨难后,得到满足的那一瞬间。

他痛苦的感觉又来了,这痛苦跟那天不一样,那天只是难受,不会害怕。今天不一样,害怕的感觉从伏上屋顶便开始有了,但那刻还伴有好奇,紧张,现在好奇感消失了,只有害怕,他的腿开始发软,有种要向下掉的感觉。这时他向镖局的人看了一眼,中间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好像也抖动着,那人也在害怕吗。他不敢看蒙面人,他直觉那人是今晚这里最厉害的人,爷爷曾说过,一个人武道修为到达一定境界,会有一个气场,也就是势。蒙面人的气势无疑是众人中最强的,强到让修为浅的人心生畏惧。他爷爷总笑过他过于自大,气势是虚的,自大的人一旦碰到真正的强者,虚势会被压迫得散乱,今天他信了。下面那青年人是否也一样产生了这种感觉呢。

这时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拍打了下,只听到他爷爷说:“不要害怕,调顺呼吸。”他依法调息,果然安定不少。他爷爷见他好些,一个翻身从屋顶上落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