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6年那个暑假里，在我到无州医学院上大学之前，郭璐瑶一再请求我，带她到青岛去旅游一次。

开头我并不想去。单独跟她在外面玩几天，这也太招摇过市了吧？那样不就等于把我们的关系挑明了？

我虽然确实与她有过亲密的关系，我可不想明开。而且我从来也没打算过，将来与她结婚过日子。我甚至已经厌烦她了。

但是，郭璐瑶不屈不挠，恳求父母答应她的想法。她哭哭啼啼地说：

“我都长这么大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我还没有自己出去旅游过一次呢！爸，妈，你们不用操心，只需要东凌陪护着就行了。他如今也长成大小伙子了，也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郭虎啸是因为工作忙，平时没时间陪女儿出去玩；而张云芳则是最讨厌离开家，她成天嘟囔：

“在家万事好，出门一事难。”

最后，经过郭虎啸和张云芳夫妇商量之后，同意了郭璐瑶的请求。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好勉强答应了她。

8月18日早晨，郭虎啸开汽车把我和郭璐瑶送到了无州长途汽车站。郭虎啸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姐姐。我们买了票，很快就坐上了开往青岛的长途客车。

从无州到青岛大约有三百公里，那时候济青高速还没有修建，走的这一路相当颠簸。现在走高速，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青岛，可是当年却走了六七个小时，把我们累得不轻。

我们在车上是挨着坐的。我昏昏欲睡，一路几乎都是听郭璐瑶的废话。

她抱怨起自己一阵阵发作的头晕病；抱怨我不爱洗澡，身上有一股子异味，令她讨厌；她希望我养成每天都换一次内衣的习惯。郭璐瑶絮絮叨叨地小声说：

“你这人太邋遢了，每次换洗衣服的时候，简直脏极了！你为什么这么不讲卫生呢？……”

郭璐瑶的那种絮聒、唠叨，简直就像一刻不停的排风机，吹拂着我的脑袋，简直快要把我给逼疯了。

郭璐瑶担心我上大学之后，会变心，会忘掉她对我的好。她黯然说道：

“再过几个星期，你就要离开家去上大学了，你将会把我们统统弃之脑后，你会不再喜欢我的。”

我嘴里一个劲地说“哪里哪里”，心里却说：

“没错！我肯定会忘掉你！实际上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我们的关系完全是你主动导致的！”

尽管如此，我仍然在撒谎，说着柔情蜜意的话语：

“璐瑶，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家的。平时会打电话给你。”

郭璐瑶郁郁不乐地说道：

“那时候你恐怕就太忙了。忙你那些书本去了，哪里有工夫理我啊！”

我们在青岛玩了四天，先后参观了海底世界、五四广场、栈桥、崂山等景点。我们住在一间旅馆里，一切行为都宛如一对小夫妻。

第三天晚上，我们在海滨浴场，穿上游泳服，洗完海水澡，然后上岸，找了个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讨论次日回家的事情。

我们边聊天边喝酒。郭璐瑶有些郁闷，居然喝了六瓶青岛啤酒，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最后她直接喝大醉了，又哭又笑的，趴在我的肩膀上，引起周围的游客纷纷侧目而视。

我赶忙去结了账，扶着她走回宾馆。半路上她内急，钻进一个街道边的小公园里小便。可是，当我在那里等了好久，她竟然也没有回来。我走进公园里找她，她却不在那儿。

我站在一个角落里等候她，眼睛四下里搜寻，等候她的出现或者是召唤我。过了好久，我开始担心起来。难道就在这么个小公园里，她还能迷路了吗？还是我出来的时候，搞错了地方？

那时候我还头脑简单些，倒是没想到郭璐瑶因为喝醉了，被人拐走的可怕情形。饶是如此，我还是因为找不到她，急了一身冷汗。

在1996年的时候，还没有手机这种即时通讯工具。当然一些大款，已经用上了砖头一般大小的“大哥大”，也有些人腰里已经挂上了传呼机，不过这些东西在2000年以后，迅速地被手机取代了。

但是，我一个穷学生，可没有什么“大哥大”啊！要是郭璐瑶还不回来，我可怎么办呢？她自己能找到我们订的那家宾馆吗？

天色越来越黑，我越来越感到紧张，急得浑身大汗。后来我走进路边一家小商店，买了一只雪糕，出来在街头一边吃一边等她。

等啊等，我终于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非常肥胖的女人，几乎淹没在傍晚出来游逛的人群里……啊，那不就是郭璐瑶吗？我感觉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好像是一艘帆船在漂浮，或是一条巨大的鱼在摇头摆尾……

她那身淡黄色的衣裙十分刺眼。周围的人们都转身朝她望去，有几个小孩傻乎乎地看着她的醉态。

我感到十分尴尬，直到我发现，郭璐瑶并没有注意到我。她摇摇晃晃地走着，神经错乱，脸色呆板，失魂落魄，就像一个大傻子。

郭璐瑶眼神呆滞地缓缓走过来了，尽管我俩相距只有几米远，要是我没有喊她的名字，她也就会错身走过去了。

听到我的喊声，郭璐瑶浑身一激灵，似乎吓得目瞪口呆，眼睛直楞楞地望着我。然后猛地扑过来，趴在我的肩膀上，气喘吁吁地问道：

“东凌，刚才你上哪里去啦？我怎么找不到你了呢？我还以为你撇下我，不要我了呢！”

“哎呀！好姐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这不是到处找你吗！难道是鬼打墙吗？刚才出了什么事了？璐瑶，你脸色不好，感觉怎么样啦？”

“我有一点头晕。胃里难受，刚才我在公园里呕吐了，吐得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我常常呕吐。”

郭璐瑶趴在我肩膀上说着。她是那么沉重，压得我出了一身大汗，很快就快撑不住了。但我坚持着站在那儿，有好几分钟，一动也不敢动，怕她突然倒在地上。

我痛苦地看着过路的人们。他们看我的眼神，都透着一种怪异。我心里忽然一阵惊恐，呕吐？老是呕吐？我听说女人怀了孕的征兆，不就是频繁呕吐吗？

我不知道郭璐瑶的呕吐，究竟是因为喝醉了呢，还是意外地怀孕了？我没好意思问她，她也没有再作解释。

“几点了？”

“快到九点半了。”

“不早了，咱们快回宾馆去吧！……”

郭璐瑶茫然地向四下里看看。

我招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我扶郭璐瑶上了车，十点钟才赶到了那个宾馆。进了房间，郭璐瑶说头晕，就脱了衣服，去洗澡了。

其实我今晚也喝得不少，我跟郭璐瑶一样，也是喝了六瓶啤酒呢！青岛啤酒，天下有名，现在既然到了最正宗的青岛啤酒生产地，怎么能不一醉方休呢？一醉解千愁，我也是有很多愁闷啊！

过了一会儿，我也头痛起来了，头上像是有一只紧箍圈，箍住了我的头。后来，我忽然发现洗刷间里的声音有点异样：没有淋浴头哗啦啦的流水声了。

我走到洗刷间门口，歪过头去侧耳听了听，结果还是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真是奇怪啊！我推门，可是门打不开。我不禁紧张地喊了起来：

“璐瑶！你在干什么？开门啊！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郭璐瑶没有回答我。浴室里面悄无声息。

“郭璐瑶，你怎么啦？你怎么把门给锁上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可是没有回答。我一边转动门把手，一边连哄带骗似地继续大喊着：

“郭璐瑶！郭璐瑶！开门啊！你走进去，就没有出来。到现在已经半个多钟头啦！”

我战战兢兢，越来越使劲地叩着门，仍旧没有回答。

“郭璐瑶，你病了吗？你晕过去了吗？你是不是开不了门？那么我把门撞开了？你说好吗？”

一片寂静。我给大厅服务人员打了电话。很快上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精明干练的小伙子。我说明了情况，他也帮我叫门，可是叫不开。他说实在不行，就卸下门吧。

小伙子跑下楼，拿来了旋锥、钳子、扳手。我把脸紧贴在门上，继续叫，还想把郭璐瑶叫出来：

“郭璐瑶，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不要胡乱猜疑和担心……璐瑶，这里还有别的人，来了一个服务员，找来了旋锥，马上就要把门拆下来了。你说好吗？你如果再不开门，我们必须打开这扇门了……”

服务员只顾拆门，连一眼也不看我。

服务员终于起出了铰链上的螺钉。然后他哼地一声把门从框上端了下来。我一下便看到浴盆旁边的地板上，躺着郭璐瑶。服务员惊呼起来，但没有动弹。我的视线模糊了，眼前不禁一片漆黑，似乎好久才恢复过来：

是她，是郭璐瑶！她竟然晕倒在了地板上……这情景真是可怕，她的脸像是身体上延伸出来的一块通红的皮肤；眼睑半开半合地盖在那迟钝无神、死鱼眼似的眼珠上；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吸很粗浊……

那个服务员目瞪口呆，看郭璐瑶还在呼吸，知道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就转身离去了。

我睁大双眼，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郭璐瑶。我动也动不了，只得独自一人站在门边，真是进退两难。这个肥胖的躯体！这张失神、空虚、茫然的脸！……

我走上前去。我不得不走上前去。我不能逃开。我要拉起她来。这个躯体大得使我不由得感到它是在拉我，拖我。一个人一旦瘫倒在地，太沉重了，怪不得有个词叫作“死沉烂沉”的呢！

我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再耽搁时间，也许就会对她的生命造成威胁。我听说过，有些人就是在酒醉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可是有那么好几分钟，我根本就动弹不了……

后来，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郭璐瑶扶上了床。我给她倒水，伺候了一夜，她终于缓过来了。当她清醒过来之后，她说是在洗澡的时候，突然滑倒在地，后脑勺剧烈地磕碰在地板上，立刻就晕死过去了……

自从那个晚上，在青岛发生了这个事件之后，我失去了对郭璐瑶的最后一丝感情。我甚至开始厌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