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郎君本色
作者:写文字的静一      更新:2019-09-14 18:53      字数:3637

顾青山兴致勃勃地琢磨了一整日如何对付燕空,反倒比晒药草还打发时间。

不知觉已是月上梢头,金城的喧嚣与忙碌都渐渐沉睡在静谧的夜空下。

他依旧慵懒地坐在屋顶,望着隐在浮云后的昏月,紧紧抱着怀里的酒坛。

喝一口酒,他忽而想到胡府还是知趣的,未再派人前来;再喝一口酒,又想到星桥和香十三娘,若说星桥是清澈不染杂质的清水,那香十三娘则是山间浑浊的泥塘,清水可变淤泥,淤泥也可开出清荷,这一场博弈,布局已开,顾青山却并未有十足把握。

他心事重重地仰头喝了一大口,唇齿生香,菊花暗香的清幽与酒液的辣口,别有风味。

“……自己酿的?”漆黑的长廊里倏尔传来低沉醇厚的嗓音。

顾青山依旧望着月,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要喝。”明显虚弱的语气里仍是睥睨天下的傲慢。

顾青山恼了,平平的声音里听得出他的怒火,“你要住便住,要喝便喝?”

“……恐怕……眼下,我要你收尸,你便要收尸。”

咚的一声闷响,惊得顾青山的心里也落了块山石似的,旋即抓紧酒坛循声觅去。

因着今夜月色极好,顾青山未曾在廊下点灯,故而在一片朦胧似梦的月华里,他一眼瞥见那束耀眼清冷的银光,霎时纵身自屋顶翩跹落地。青衫宽袍飘逸,轻盈如落花悄然绽开在燕空面前。

他疾步上前扶住燕空的肩头,那如水冰冷的银发瞬时滑落拂过顾青山的手背,痒痒的。

银发遮掩下的俊脸毫无血色,紧抿的双唇间兀的又溢出一股腥甜的鲜血。

顾青山不禁惊呼道:“见着来杀你的人,躲着走成吗?”

“可以。”燕空借着顾青山的扶持勉强站起身,缓了几口气才又讥讽道,“你在他们脸上都刻一行字——‘我是来杀燕空的人’,日后,我定然见着便躲着走……咳咳咳……”

顾青山扁着嘴翻了个白眼,念在他还有价值才忍住趁机灭了他的想法,“他们没跟踪你?”

“我的手里……不会放过一个活口。”

沙哑虚弱的声音里咬着沉沉的杀意,顾青山的心一缩,却只感到他话里无尽的疲惫与枷锁。

这一刻,他抬眸望着燕空斜飞入鬓的雪白羽眉,恍若看见了隐在黑纱下东扶的那双眼,刹那叫顾青山恍恍惚惚的目眩神迷。

月白风清。

影影绰绰的长廊里,一袭紫衣与青衫相融,那抹单薄的青衫人儿仿佛完全被身材高大修长的燕空所淹没,碧色的逍遥巾丝带与如舞的银发交织纠缠。

直到回了正房,顾青山搀扶燕空在木椅入座,尔后背转身去点燃条案上的白烛,刚一回身便见燕空已摘下腰带,扯开松垮垮的衣襟,露出满是殷红的中衣。

顾青山当即皱眉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见你好到哪儿去!”

燕空咬着牙撕开黏在伤口血肉处的中衣,泠然笑道:“用你的话,我还有能力活下去。”

顾青山隐在暗处的眼眸微闪,旋即恢复平静。

他搁下烛台,匆匆去灶房的水缸里打了盆水回来,燕空已褪去中衣,露出上半身健硕匀称的肌肉,满满鲜血淋漓的伤口随着他呼吸的起伏一阵一阵地撕裂,疼得燕空的双鬓早已渗透密密的细汗。

顾青山大步上前,用软布沾了水,塞给燕空,没好气地说:“自己先清理伤口。”

燕空胡乱擦了擦胸腹淌着的血水,顾青山已快步返回,手里拎着他刚在屋顶喝的菊花酿。

“给我喝的?”

“想得美!”

顾青山一把夺回沾血的软布丢在木盆里,刹那晕染开一层血红。

他又迅速用干净的软布沾了酒,擦拭燕空的伤口。伤口本已疼得燕空麻木,再经酒这一浸,刹那一阵清凉的刺疼,还有些酥麻。

燕空本想嘲讽顾青山几句,却见他此刻眉头微蹙、眸光肃然,燕空反倒说不出话来,只久久凝视着他的眉眼。

顾青山虽不似大元国的男子多雄健威武之姿,但离得如此之近,他的肌肤竟比王孙贵胄家的公子还要细腻白皙,眉如翠羽,目如琉璃,倒是如山涧溪水,透着纯澈轻柔之美。

与大元国最美的女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燕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沿着顾青山的耳廓,看向他纤长娇嫩的脖颈,一片的丰润如雪。

竟叫他还想再往顾青山的衣领下看去……

刹那间,燕空眉头紧皱。

他突然质疑自己好好地怎将顾青山与女子相比?

又忽地想起在药库时,他也曾有这般感觉。当顾青山的侧脸擦过他的胳膊,他的心底竟本能生出一股难言的热流。

就像此刻,他为自己清洗伤口却叫燕空说不出的不自在,与旁的郎中便无这般异样。

大家都是堂堂男儿,他怎会有这般龌龊的念头?

“你还有哪里有伤?”顾青山忽然问道,“身上怎么越来越烫?还有你的脸,越来越红。”

燕空尴尬地别过脸,干咳一声作为掩饰,声音更显喑哑。

顾青山旋即探手向他的额头,皱眉道:“你发烧了?”

燕空打开他的手,生硬地嘲讽道:“你一个郎中,在风口让人脱了上衣清理伤口?”

“……”

顾青山无语地瞪着他怒红的脸,分明是他自己脱的,眼下倒说的像顾青山非礼他似的。

“我自己会上药,你无须管我。”

燕空垂下眼眸,故作镇定地拿起自己放在长袍袖袋里的金疮药,再不看顾青山一眼。

顾青山咬着牙扔了手里的软布,正求之不得落个轻松,要不是看在解药的份上,他才没这么好的菩萨心肠呢!

“莫名其妙。”

顾青山嘀咕着回到里间,心里自是不知燕空的心思,本还想找一件衣裳换了他的血衣,但眼下顾青山也没这么好心情,只推窗而立,望着洒落庭院斑斑点点的碎玉月光,时不时还能听见身后燕空自己包扎的窸窸窣窣声。

过了好一会儿,见外间没什么动静,顾青山才关上窗转身,冷不丁地正好见燕空扶着床在榻上坐下,“今晚我睡这里。”他霸道的语气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顾青山本来也不在床上睡,也懒得和他争,正欲出去回他屋顶继续喝几口酒,没想到燕空又突然唤住他,说:“你不好奇,我为何知晓你在百草堂?”

“你无非是听到胡夫人唤我顾郎中,今日又稍稍打听一番罢了,很难猜吗?”

顾青山压根儿没将这事当作一个问题在脑海里思索,刚一迈步却又被燕空叫住,“你也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

顾青山摁了摁眉心,无奈回道:“我们虽为利用,但目前我是世上最没可能害你的人。”

“你……”

“你到底有完没完?”顾青山不等燕空再开口,已恼怒地打断他的话,“要睡就赶紧睡!”

说完,顾青山打起帘子便要走,燕空却又闲散地徐徐说道:“今日早上,胡府角门外,又发现两具小厮的尸体。”

顾青山脚步猛顿,今日晨起发现,那必是昨夜已死,会与星桥、香十三娘有关么?

他思忖着,于是猛地回头问:“可还是来杀你的人?”

“我原以为是,故而找到他二人的尸体,想一探究竟,但……”

燕空话锋一落,屋内甚是静谧,静得顾青山被吊足胃口,快步回到他身边追问:“如何?”

燕空一双冷光幽幽的眼望着他,忽而说:“我要喝水。”

顾青山微怔,忙不停地拎起桌上水壶为他倒了杯水,皱眉道:“可查到什么?”

“昨夜胡府寿宴散场时,曾有小厮被人拦住追问关于百草堂顾郎中和一女子之事,尔后又有侍婢无意瞥见那人往角门去了。而今日却又在角门外发现两具尸体,你认为,胡府的人该如何想?”

顾青山闻言便已猜到那人定是星桥,但那两具尸体绝非星桥所为。

可即便如此,胡府的人也会立即将角门外的尸体与顾青山扯上关系,毕竟那人前脚还刚来打探,就算不是顾青山的人,也是与顾青山有关的人。

而顺藤摸瓜,胡府也必会认为药库尸体、胡阿郎卧榻不起皆与顾青山有关,更何况他彼时的确在现场。

并且,这也的确与他有关,但目的却是不同的,而胡府的人却只会认定这一系列之事皆冲胡阿郎而来,再往偏一点想,甚至一口咬定顾青山先救胡阿郎是为接近胡府,最后潜入药库意图不轨,却发生内讧杀人灭口,顾青山也无从辩驳。

这是他当初自己挖的坑,如今反要埋了他自己。

顾青山想明白后,反倒松了口气,“你既打听得如此清楚,看来你口中所说的小厮与侍婢,都已被你掌控。”

“如何见的我定要多管闲事?”燕空嘴里说着疑惑,眼里却熠熠生辉。

“否则你会认为我百草堂会是安宁之地,来此藏身吗?”

燕空倏尔露出一抹欣慰的浅笑,道:“看来与你合作,十分明智。”

顾青山却笑不出来,他原本打算在元髓散里动手脚,可眼下看来他敢动半分这般的心思,燕空必将手里的证人送到胡府。

虽说得罪胡府也非要紧事,但如这般一夜之间闹出三条人命,又对胡阿郎下药,怕已不仅仅只是“得罪”如此轻松了。

“我说过,你最好少动你的歪脑筋。”

燕空想起他白日里欢呼雀跃的模样,又瞧着此刻他黯然失落的神色,心里舒爽地一口喝了杯中水,还没忘记把杯子塞回顾青山手里,如此方才躺回床上,再不理他。

顾青山怔忪片刻地盯着手里茶盏,倏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被牵着鼻子走了?

燕空听着他在外间收拾狼藉,哐哐砰砰的响,看来是很不甘心地在发泄,眼里霎时浮现一抹笑意。

月光正好落在他右手的掌心,指尖似还有与顾青山手掌擦过的嫩滑细腻之感,忽的叫他敛了笑,冷峻的神情更如千年覆雪的冰原,连月光都不及他的清冷,如此竟也隔着窗看了一夜屋顶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