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另类的保险推销员
作者:大西洋马哈鱼      更新:2019-09-17 06:59      字数:6084

在河都市住了几天,在五井村许冠群的鼎力帮助下,和廖昕晖一起帮着伍明墨处理好了辞职的事宜后,海无涯有点儿想念郭钰了,也有点儿想念运河美食的无锡船菜了。

近年来海无涯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人们每时每刻看到、听到的、想到的,甚至是味到的、嗅到的、触到的,都可能会转换成一种下意识的色彩感。接下来这种色彩感会潜入心境,成为心情的标识。再往后这种心境的色彩会体现在神色、言语、行动等方面,构成对外界的态度。比如,早上出门上班,迎面撞来的是漫天阴霾,这会儿感到的就是令人压抑的铁灰色。然后心境就可能是暗灰色的,至少不大会是徇烂多彩的,再然后脸上就不免挂上几丝黑灰相间的黯淡。再比如,参加一个灯红酒绿的聚会,一进门却撞上主人的冷遇和主宾的鄙视,这会儿满眼的红绿产生的色彩感恐怕就不是缤纷和艳丽,而是黯然和压抑,这会儿的心境和态度也就不会是明快的色彩了。

想念郭钰的色彩感是橘黄色的,很向往但不急切,很安然但不迷醉,很温暖但不炽热,很惬意但不忘我。海无涯很享受这种橘黄色的色彩感,常常在忙碌的间歇或旅途的路上,闭上眼睛沉浸其中,待到再睁开眼时已然犹如灵魂在春水中沐浴了一番,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清爽和踏实。

想念运河美食无锡船菜的色彩感是湖蓝色的,沁入心扉、回味悠长。山南省的饮食口味较重,大咸大酸、大甜大辛,做工和配料粗放,喜欢杂拌和杂烩。海无涯虽然五岁到十七岁一直在毫都生活,也没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但毫都是一个移民城市,外地人多于本地人,饮食也是天南海北风格的荟萃,因此他对山南的口味并无特殊的爱好。这次廖欣晖和伍明墨为了尽地主之谊,想让海无涯尝遍山南美食,短短几天里每顿都换着地儿陪他吃饭,连着吃了河都多个特色餐馆。到最后两顿海无涯觉得有点儿不爽了,不禁想起了无锡船菜的清淡和雅致,也想起了与郭钰一起的安然和隽永。

回到燕都的第三天晚上,正好恰逢腊八,海无涯提前约了郭钰、宋成城和崔合捧、杜凌等几个朋友,预定了运河美食的揽月画舫,准备把酒临风作一夜清谈。经过几次接触,海无涯发现杜陵虽然有些做玩世不恭样,其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尤其是在依托网络技术的自媒体上有着出类拔萃的创造才华,对黑客技术也很有一些奇思妙想。正是通过与杜凌的几次闲谈,海无涯才深刻地认识到,网络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和无孔不入的渗透,让黑客技术应运而生、水涨船高,其可以想见的打击力量几乎已经能够与核武器相提并论了。

晚上6点30分,海无涯来到了运河美食的码头,见到了已经等候在这里的郭钰。她特意换了便装,看到海无涯时脸上露出了亲人间特有的笑容。他们站在码头上随便聊了几句,宋成城和崔合捧、杜凌等也陆续到了。郭钰和杜凌是第一次会面,免不了有几分寒暄和客气。杜凌则表现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先是盯着郭钰飞快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又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小声冲着崔合捧问道:这是到了月球上吗?你什么时候学会带着朋友搞时空穿越了?

郭钰听出了杜凌话语中略带含蓄而又饱含夸张的赞誉,心里甜丝丝的,同时又很是欣赏他内在的幽默,初见的生疏感一下子就化为乌有了。

几人相伴着穿过大厅、下到码头,正准备登船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扭头望去、驻足静听,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与饭店的保安发生了争执。因为这个年轻人假扮食客混到码头上,向来往的客人散发保险推销广告,保安履行职责请他离开,不要骚扰食客,他却不买账,高腔大嗓地说道:你这里是经营场所,经营场所就是公共地带,公共地带就是大家的地方,只要不做违法的事情就谁都可以来得。你有什么权力驱赶我?

郭钰对海无涯说道:我过去看看。你们先上船吧。

海无涯点点头,就和其他几人一起上船去了。郭钰不做声地走到保安身旁,看着这个能言善辩的年轻人。只见他斜挂着一个黑色电脑包,手里攥着几张自制的彩页广告,虽然言辞尖刻,神色之间却是淡定如水,并无激烈和偏执之色,显然是个自控能力不差的角色。郭钰不动声色,伸手向他要来一张彩页广告,看到是在一张普通的信笺上用水彩笔绘制而成的广告彩页,题头上一行跳跃的七彩艺术字,写着“保险——小概率思维下的明智选择”。郭钰心里微微一笑,心道:又是一个有幽默感的年轻人。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只见年轻人眉眼周正,虽然绷着脸却掩饰不住几分机灵和聪慧,一看就是个鬼点子极多的主儿。她心中好感大起,随即制止住仍在试图让年轻人离开的保安。这个举动让年轻人意识到这个女看客身份的特殊,他也是不动声色,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一双眼睛凝视着郭钰,一副等着她说点儿什么的架势。

郭钰温和地说道:这位朋友,相请不如偶遇。今晚是我们几个朋友小聚,请你一起参加如何?说实话我对你的广告很感兴趣,很想听你论述一下,既然是小概率的选择,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买保险呢?

面对郭钰隐隐如太湖一样浩淼的气场,年轻人并无拘谨之态和局促之感。他眨巴一下眼睛,客气地问道:恕我眼拙,不识美女姐姐的仙驾。

郭钰爽朗一笑,说道:小女子郭钰,是这家酒店的经营者。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年轻人脸色显出几分恭敬,说道:既然是老板有请,不敢不从。只是先生二字愧不敢当,我叫杜乾明,郭老板就叫我小杜或乾明吧。

郭钰说道:老板二字虽然能当,但我听着不顺耳。既然比你年长几岁,你就叫我郭钰姐吧。刚才保安失礼之处,还望乾明兄弟海涵。请吧。

杜乾明得意地笑了,说道:保安没错,我也没错,只是他说不过我,拿我没办法。哈哈!

登上揽月画舫,郭钰把杜乾明引荐给海无涯等人,并介绍了他那份创意独特的保险推销广告,然后众人随意坐下,没有什么礼数和过门,就举杯畅饮起来。几旬酒过去,一坛十年的女儿红下去了一多半,同为毫都老乡的宋成城和崔合捧之间共同话题渐渐热络起来,而郭钰和杜凌也就话剧表演问题交流得热火朝天,只有杜乾明一时落单,露出几分一人向隅的孤单。海无涯看到郭钰飘过一个眼风,心里明白了几分,就主动邀请杜乾明到船尾茶台坐下,守着两杯冒着淡淡香气的碧螺春,笑着问道:保险推销都是要极力把可能的风险夸大,而你却明说是应对小概率突发事件的选择,虽然说的是事实,可这样一来谁还买你的保险呢?如果不涉及到商业秘密,能否给我细说一下你的考虑呢?

虽然年龄相差不多,和气之中散发着大气的海无涯还是让杜乾明有些紧张,他先是咳嗽了几声,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才侃侃而谈道:诚如先生所言,保险本来就是应对小概率突发事件的。比如汽车险,如果车祸的概率超过一定程度,那么不仅保险公司要破产,而且正常社会秩序都会受到冲击,那时就得考虑改变交通规则或是对汽车实行限购等层面的问题了。所以,卖保险的说出“小概率”这个事实,既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自绝生路,关键是看你往下怎么说?

海无涯笑着回应道:对啊!我就是想听你往下怎么说?

杜乾明丝毫不卖关子,也不兜圈子,而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就拿车险为例吧,实实在在有这么三个理由。一是买心静,二是买心安,三是买心躁。

海无涯“咦”了一声,问道:心静、心安好理解,无非是有了车险不用天天记挂着发生个尾追、磕碰什么的。这个“买心躁”又是从何说起呢?

杜乾明眼中露出了些许得意之色,说道:这个“买心躁”,就是说人不是机器,难免都有心燥之时,心躁之时驾车又不免会有个磕碰。买份保险,不就是拥有了心躁的权力了吗?有了心躁的权力,快乐指数不就相应地提高了吗?

海无涯连连点头赞道:有道理!确实有道理!

喝了口茶,海无涯又笑着问道:不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按照你的推销模式做下来,现在的业绩如何呢?

杜乾明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截至目前还是一无所获。

海无涯禁不住朗声大笑,惊动了船舱中的郭钰。她走过来问清楚海无涯为何而笑,然后诚挚地对杜乾明说道:不瞒你说,能让海先生开怀如此一笑实属不易。我和他相识一年有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说明你们缘分不浅。我看你现在境遇不是太佳,有什么难处不妨对着先生倾诉倾诉,他最会鼓励人了。

海无涯点点头,算是对郭钰插话的回应。而杜乾明也没有片刻犹豫,如同说故事一般,把自己现在的窘境悉数抖落了出来。

一言以蔽之,此刻的杜乾明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燕漂。

穷困潦倒这四个字,写起来说起来都轻飘飘的,但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却是重如泰山、度日如年,不仅饥寒交迫之苦难以承受,而且那一份闲废和卑微,那一种沮丧和绝望,也像是心头潜伏的一条毒蛇,一口一口地吞噬着自己对生活的欲望、信念和期待,最后让自己变成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活死人、橡皮人,人格、尊严和意志、心力都荡然无存。

杜乾明这个穷困潦倒的燕漂,穷困到了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潦倒到了无人可见、无人能诉,有时甚至日日在昏睡、夜夜在醉乡。他的保险推销业绩极差,根本不足以糊口,只能靠着一米八的身板,偶尔到燕南郊区一个农产品物流园区抗大包为生,每天赚到两个铜板后,就用一瓶小二、一碟花生、一个馒头打发一日的三餐和无聊的时光。

穷困潦倒是自己造成的,他毕业于燕翔大学数学系,学习成绩上佳,在计算机应用数学方面格外俱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而且他很有商业头脑,在校园里就天天琢磨着怎样赚钱,也做成过几票赚钱的营生。但是他太不安分了,大学毕业后在短短的五年里就换了三份工作,结果是一次比一次差,从大有前途的白领到足以温饱的技工再到难以为继的跑街。用他自嘲的话说,是自己三次砸了自己的饭碗。

第一个饭碗是他的专业,一家网络游戏公司的程序设计员。这家公司规模不算小,薪酬也不错。他干了两年多,参与设计了几个很有创意、市场前景也挺好的游戏软件。后来他嫌这家公司的格局不够大,老板小富即安,员工嫉贤妒能,不能理解和接受他在公司经营方面提出的天才设想,干脆潇洒走一回,自己把工作辞掉了。当时他年轻气盛,自信满满,以为凭着过人的才干,肯定是计算机网络行业的抢手货。没想到辞职之后应聘了几家大公司,人家或者嫌他要价太高,或者嫌他客户资源不够丰富,更没人愿意听他关于公司发展战略的宏篇大论,结果是吃了几次闭门羹。勉强过了四五个月坐吃山空的日子,本来就不丰厚的积蓄一天天减少,只好退而求其次,先解决吃饭问题再说。这时候他才隐约开始明白,再伟大的志向、再坚强的意志、再崇高的品格,也抵不住生存的重压,在食不果腹、衣不蔽寒、居无定所的状态下,任你是多高的素质、有多大的才情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乖乖地做一个“食肉者”。期望值降低了,生存空间就宽广多了,于是就端上了第二个饭碗。

第二个饭碗是一家演艺公司的三维动画设计员,兼做所谓的剧务。三维动画的活儿不多,也不复杂,就是为演出设计个动画背景之类的,于是他主要干的就是剧务的活儿。干过的人都知道,剧务就是杂务,没人干的事情都是该剧务干的。比如招呼群众演员、拉道具、定盒饭、跑外景等等。虽然工资还行,足以吃饱穿暖,但是对于杜乾明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最重要的是这个岗位还学不到太多的本事,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没什么深奥的门道,嘴甜、腿勤、脸厚、心细,能大能小、能粗能细就行。干上一轮下来,就差不多都懂了,再挖掘下去就是一遍又一遍的简单重复。尤其是杜乾明这样的机灵鬼,天生就能言善辩、眼头子活,很快就成了演艺公司的全能剧务。但是他自己不开心,更不甘心,于是在干满一年的时候就再次跳槽了。这次他有一个具体的打算,他要去干干销售,他认为商界最重要的才能就是销售。艾柯卡、卡内基、比尔·盖茨,哪一个不是销售大王?而在当下,最具挑战性和不确定性的销售就是保险业的销售。于是他就有了第三个饭碗。

第三个饭碗是一个有一搭没一搭的保险推销员,没有底薪,按工计酬,其实就是保险公司廉价雇佣的跑街男。杜乾明不屑像常规销售那样,低三下四地去零打碎敲地凑业绩,而是总想出奇制胜,一单做下来就成就伟业。他设计了几个别出心裁的销售方案,都是直奔着大企业大集团的团购去的。可惜一腔热血、满腹经纶,连客户的门都进不去,在传达室或前台就被挡住了。几个月下来,他听到的最多一句话是“请问你有预约吗”,可想而知一单生意也没做成。积蓄消耗殆尽,生活水平断崖式的下降。原来每天早上都能去永和豆浆或麦当劳肯德基美美吃一顿,有煎蛋有香肠,有牛奶有豆浆,后来只能买个煎饼果子,再后来连煎饼果子也保证不了,一个馒头一块豆腐卤一杯白开水就是不错的早餐了。

穷苦潦倒之中虽然不免情绪低落、精神失落,但是杜乾明依然常有自信满满、意志不衰之状。在一个馒头填饱了肚子的时候,他就能坚信自己本该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不过是暂时少了一双遮天蔽日的翅膀。他也时常用意淫来鼓励自己,幻想着这双翅膀也许正在急切地找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主人。也许在明天早上奇迹就会出现,在街头的小吃摊上,会偶遇一个朴实的像个退休老大爷的大亨,这个大亨慧眼识英才,谈笑之间就为他搭建了一座直入云霄的大平台。意淫真是个好东西,有几次他都快顶不住了,打算找一家小公司当个廉价的白领,后来都是靠着一通奇想天外的意淫挺了过来。而且他的一些在意淫中毫无根据的设想,不断在实践中得到了印证。比如他曾幻想自己主持设计了一款语音通话的社交工具,让用户在方便说话的时候或是在不方便打字的时候,通过语音来进行交流,互联网巨头们闻讯后纷纷登门敦请,邀请他携带技术加盟。还有一次,他勾勒出了一种能够大大超越现有电商格局的互联网商业模式,就是把微博、微信、qq、论坛等整合起来,实现厂家、商家和用户之间的直接沟通。惜乎这些一个个相继变成现实的设想,与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由此他越发坚信自己是个天才,不该按部就班地在职场中打熬。他暗下决心:这次不再向命运妥协,要在穷苦潦倒中等待那一朵让自己升空的祥云。他无数次在心里自我鼓励道:如果说现在的困苦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经的磨难,那么这个磨难就要到尽头了。

但是意淫终究换不了果腹的面包和牛奶。最近连着一个礼拜的饥寒交迫和无所事事,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每天靠着啃馒头嚼咸菜度日,让他嘴里寡淡得简直要生出疮来。整天的茫然无着也使他浑身乏力、头晕脑胀。走投无路之下,他忽然想起了读大学时的老师。当初毕业的时候老师曾经很看好他,有意招揽他到自己开办的公司工作,他因不愿意被老师扶着走才婉拒了。后来从第一个公司跳槽时,老师也专门打电话来劝过他,他没有听。再往后越混越不成个样子了,他就更不好意思去登老师的门了。

进入农历的腊月了,走亲访友的季节到了,借着这个机会厚着脸皮去看看老师和师母,挨上几句数落,或许能先把饭碗的问题解决了。打着小算盘的杜乾明回到租屋洗了个澡,从简易衣柜中扒拉出一套还算整齐的衣服,又咬牙花了二百多元买了个水果篮。他没有事先和老师联系,事先联系的拜访有时彰显的是礼貌和郑重,有时也可能暴露的是不自量力和不知轻重。

这天黄昏,他早早地来到北三环联想桥老师家的小区附近,在一家馄饨铺里吃了一碗鸡丝馄饨,然后又绕着小区院里的一个小花坛溜达了不知道多少圈,直到晚上7点30分时才按响了c座八零二老师家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