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
作者:七只生煎包      更新:2019-10-06 08:57      字数:19106

“你看见了什么?”

“尸山血海。”

“你为何而来?”

“杀人而至。”

“净霖。”真佛悲悯地垂目,“回头是岸。”

净霖仰起头,发散一身。他目光冷漠,衣摆被血浸泡,剑锋垂划于地面。周遭是无望血海,头顶是无数神佛。

他轻轻地说:“晚了。”

净霖踏上阶,云间三千甲一齐退后。他每走一步,三千甲便退一步。所有人面对着他噤若寒蝉,他分明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叫这天地间的诸神如临大敌。他走得这样慢,好似寻常来往,好似他仍旧是那个众人熟知的临松君。

梵坛莲池泛起涟漪,被滴答的血珠搅得浑浊。云间三千甲的统将黎嵘跪面莲池,撑着长|枪,哑声喊道,“净霖……你何必如此!今日一过,你便再无容身之所。你究竟是何等的恨,何等的怨!他即便有所过错,也该交由九天境处置。你为何不开口,你为何从不开口。你永远这样一意孤行,你偏要落得众叛亲离。净霖——!”

黎嵘竟呕出血来,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失声哽咽。

“——你不要活了吗?”

净霖已然踏上了最后一阶,他似乎已将温情抽离在了别处,余下的只有砭骨寒冷。梵坛真佛拈花面对着他,背后众僧齐声诵经,遮天蔽日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与他并肩。他的剑锋轻磕在地面,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口金芒大棺横躺于佛前,没有棺盖。三重加印的梵链层层落锁,露出里边闭目的男人,正神态安详,似如沉睡。

“你已犯下滔天大罪,还要固执己见。”真佛面容慈悲,注视着净霖,“君父在前,你仍然不愿放下屠刀。你要将一生功德尽毁于此,做到弑父杀友才肯罢休?”

净霖恍若未闻,咽泉剑翻手横扫,一线青芒倏忽大亮。众僧的颂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狂风自青芒间咆哮而出,一时间众人全都掩面摇晃,唯独真佛屹立不倒。

“净霖。”真佛仁慈地说,“俯首听命,皈依梵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四下莲花怒放,佛光普照,诵经声再起。云间三千甲齐声暴喝,杀涌而来。远处九天台上的长鸣钟钟声幽远,笙乐神女状似垂泪。却见净霖不退反进,青绦色融于铿锵银甲间,殷红血花一并爆开。云端铺就一层红霞,咽泉剑如流汞闪现。血腥搅乱众人心神,诸神之间有人掩着口鼻连连后退,又惊又恐地望着净霖,不知往日疏于结交的临松君,怎么就突然变作了此等杀戮之神。

净霖所经之处,血淌台阶。他听不见旁人的劝阻,他眼里心里具是那口金棺。真佛似在叹息,可于他而言却仿佛远在天边。当他与黎嵘擦肩而过时,黎嵘抬臂相阻,却只有指尖擦过了净霖的衣摆,在那金芒与红霞交错的瞬间,两个人从此成为殊途异路。

“净霖——!”黎嵘骤然涌上悲恸,他踉跄爬起,探手欲追。可他铠甲压身,已负重伤。只见净霖的背影没入金芒,真佛垂指,咽泉剑青光爆起,天地间被强风张狂横蹿,咽泉剑已经穿过梵链取走棺中男人的项上人头。下一刻,无望血海惊涛拍浪,九天四君一齐下印,云端似如被重砸一击,九天境剧烈震荡。

星辉齐聚,梵文旋转,金芒形成飓风。众僧诵声加快,净霖被包围其中。他已了心愿,将手中人头抛扔下阶,缓慢回首。黎嵘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在这须臾之间,看得净霖对他答了一句话。

你不要活了吗?

生已至此,不必了。

电光石火间,黎嵘便见净霖碎于包抄之中,就连那青色萤光也一同泯灭。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临松君。他的前尘旧故尽数随风而逝,甚至无土掩埋,便消失殆尽。

第一章

一尾锦鲤躺在瓷坛中。

它似是百无聊赖,连动也不愿动。内室开了窗,雪花打外飘入三四点。它甩尾游了一圈,用嘴触着雪花,被冰了一下,便倏忽沉进水中,摇头晃脑,很是惊奇。它独自玩了一会儿,仍是寂寞,便又浮了出来,仰看榻上合衣而眠的男人。

这条锦鲤尚未见过旁人,所以不知这世上的美丑如何衡量。但它时常看着这个人看得入迷,似乎一日的趣味尽在这时。它目光肆意地打量着男人的眉眼与口鼻,从其中窥得一点儿风流多情的颜色。当这个人醒来时,却是截然不同的冰冷,好似将一团撩人香屑镇入潺冰之下,变得疏离非常。所幸男人似有伤在身,一日里大半的光景都在沉睡。

锦鲤看了半晌,见外面雪势渐大,从窗漏了许多进来。这人还是浑然不觉,碎雪卧睡在他额间,又缓缓化作了水。

锦鲤看着,便觉负气。它与这人相伴了多月,从未亲近过,今日却被这胆大妄为的雪花捷足先登,凭什么!

锦鲤将瓷壁拍得作响,又将水搅得波荡,跃出水面又跌溅水花,只吵得男人眉间微皱,睁开了眼。男人的目光稍作迟钝,才转向了白瓷坛。锦鲤正好“扑通”落水,溅得小案上一滩水渍。

它想着男人该起身来抚慰它,谁知他不过是睨了一眼,便抬指隔空点了一下,又阖目休憩。锦鲤被这一点定住了身形,来不及甩尾,僵直地浮在水面。它张口欲叫,却只能吐出泡泡来。它心里生气,便想我近日都不要理他了,任凭他哄着劝着,我也不要理他了!

男人足足睡到了次日清晨,起身披衣时眉间仍是疲惫倦怠。锦鲤已定了一夜,心里从“我不要理他”,变作“此生别过,从此路人”,可惜男人既听不到,也看不懂。他掌心拨下些饵粮,锦鲤便觉浑身一轻,重新活动起来。它一能动,便忘记了前言,追着饵粮狼吞虎咽,末了还要蹭过男人的指腹,装作万分乖顺的模样。

男人肤色偏白,锦鲤绕他指腹时,便觉得他会一触即化,因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又仿佛本就没有“心”,随时都能一睡不醒。锦鲤怕他真的会化,便用嘴啄了他的指尖,想要感触一下。岂料触感寒冷,却又非常软润。锦鲤大吃一惊,又啄了几下,直到男人垂来目光,被指尖的微痒拽回神识。

他拨了拨水,说:“没吃饱吗。”

他声音一出,外廊的朔风便停歇了。

锦鲤贴着他指尖游曳,翻滚一圈,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心下领会,转头望了窗外。此刻正在下鹅毛大雪,不宜出门,可是他偏生不与常理相合,便抬步向外去。

坐在台阶下的小雪堆突然抖了抖,露出个石头小人来。石头小人手脚并用,翻过门槛,将白瓷坛顶到了头上,摇摇晃晃的又追了出去,男人已经步入雪中。石头小人顶着瓷坛,跟在男人脚后,漫天飞雪似有忌惮,皆避而不落在他们身上。

锦鲤原本见他又不亲自抱着自己,很是低落。可出来了又见得雪掩苍穹,庭园覆白的景象,便将那一点低落抛去九天之外,兴奋地上下翻浮。

它常住内室,少见外景。只有遇着男人兴致颇佳时才能出门,今日是头一次出门见着雪天,亢奋难挡。一时间忘了形,蹦得瓷坛左右摇晃,石头小人脚步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勉力维持,最终还是扑趴在地。瓷坛顺着雪地滑了出去,所幸的是没有翻砸,不幸是瓷坛依旧,锦鲤却摔飞了出去。

锦鲤在半空崩成一道金红的弓,一头栽进雪中,只留了尾巴剧烈摇动,惊恐地拍雪。不到片刻,便被人拎着尾巴拽了出来,它本作低眉顺眼的委屈状,结果入眼的是张年轻俊俏的脸,登时愤怒挣扎起来。

阿乙露出一口利牙:“净霖!这条鱼给我吃行不行?它这般的肥,清炖红烧都是香的。”

净霖早已驻步回首,说:“还给我。”

石头小人爬起身,扶稳头顶被压弯的草环,追着阿乙蹦跳,想要把锦鲤抱回来。阿乙偏把锦鲤拎在半空甩动,嬉笑道,“够得着尽管拿去。净霖,你这人真是无趣,整日就知睡眠,不如下山同我玩去吧?中渡之地广阔无垠,好玩的多了,与那天上迥然不同,保准让你眼花缭乱,忘了自己。”

若说锦鲤最恶谁,那便是这位阿乙了。他原身是参离树上的五色鸟,时常变作人来园中玩。每次一到,必定对锦鲤垂涎三尺,还要对净霖百般示好。锦鲤晃在空中只觉得头晕目眩,听得他又在引诱净霖下山去,便勃然大怒,偏对他无可奈何。

石头小人踢了阿乙的小腿,阿乙吃痛抱腿,锦鲤趁势挣脱。石头小人将锦鲤接了个正着,转头就要跑。可这锦鲤胖得很,石头小人只能搬动一半,仍留了一半拖在雪中,撒腿狂奔。锦鲤脑袋拖在雪中,被积雪撞了个满脸。它这下连泡泡也吐不出来,被磕得眼前发黑。

净霖将它拾起来,它还是瘫身不动,瞧着分外可怜。净霖将它看了片刻,它虚弱地张张嘴,便被送进了袖中。一入袖,它就立刻生龙活虎。净霖的袖自有乾坤,它浸在里边终于能喘上气,灵气充沛的盈满四周。它贴着净霖,说不出的舒坦。

这便是它定要赖着、黏着、霸着净霖的缘故,只要贴着净霖,便得净霖的灵气滋养。它虽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分外迷恋这种被滋养的感觉,觉得这股灵气要比饵粮美味得多,它总是贪婪地吃不够。它自己都吃不够,岂能容人别人窥探?凡是靠近净霖的,便被它自觉划为来偷灵气的那一类,故而敌意深深。

锦鲤一边吞着灵气,一边凑头听着阿乙与净霖的谈话。

“下山去不成吗?你总待在这里,待一百年,待五百年都是一个样子,太寂寞了。”阿乙枕着双手,踢飞积雪,“你在天上也是这样么?”

关你屁事。

锦鲤冷冷地想。

净霖衣带伴风,只说:“找我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吗?你这人未免太过寡情。在你心里,我也是那种人吗?”阿乙不屑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净霖的声音比风更冷。

阿乙经不住这冷,没出息地裹紧外氅。他下巴埋进了绒毛中,便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这样看着反倒男女难辨。他眼珠一转,望着净霖软声道,“净霖哥哥,东边有个妖怪欺负我,我又打不过他,你便下去教训教训他,无须要他性命,只要他断了手脚,让他从此老实听我差使,行不行?”

净霖步子一顿,侧目看阿乙。

阿乙在那目光里稍退一步,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匍匐巨兽。他畏惧地出了汗,面上挂不住,便轻哼一声,又踢一脚积雪,强撑着说,“你帮是不帮!”

净霖漠然地看了他半晌,说:“你这么想断人手脚?”

阿乙心下一凉,莫名怕了。他攥紧外氅,竟在这一刻不敢作答。净霖不再理他,抬步向前。

阿乙站在原地咬牙切齿,想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话惹得这人不快。他又没要对方性命,只不过是想让对方断手断脚罢了,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他这样不给面子!

阿乙本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他姐姐是参离树神,掌管中渡之地草木生长,疼他得紧。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渡横行惯了,哪知道“乖巧”二字怎么写。当下受了气,便也不再追着净霖央求,转身化作五色鸟穿雪飞走了。

夜里净霖已入睡,锦鲤也贴着瓷壁呆立不动。内室未点灯火,庭园也漆黑一片。只听一点轻响,阿乙已飞进内室,化作人形。他将瓷坛抄抱起来,蹑手蹑脚地带出门去。

一出了庭园,阿乙便飞奔起来。锦鲤在颠簸中惊醒,见四下夜色浓稠,烈风不止,便知自己入了虎口。

“他向来爱惜你,我只将你丢下山去,他必然会跟下山来!”阿乙抄衣蒙住瓷坛,哼声,“即便他不跟来也无妨,你以尾巴拍我脸颊不止一次,既然他不要你了,我便把你扔去河中,拿你去喂妖怪!”

锦鲤勃然大怒,又听阿乙说道。

“你休装作听不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日日赖着净霖,不过就是为了他那点灵气,想要吞掉他来增长修为,以便自己早日化形。”阿乙纵身化作双翼,翱翔云间,“你以为净霖也不知道吗?蠢物!我便要看他来不来。”

锦鲤奋起上跃,却被阿乙的衣衫挡了个严实。它察觉自己距离净霖越来越远,只听风声呼啸,阿乙竟飞了整整一夜。

锦鲤逐渐在寒风中冷静下来,埋入水中边吹泡泡边想。

净霖一睡便叫不醒,如同半死,谁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万一他这次一觉睡到了春三月,那我岂不是要凉透了?

它暗自思索,想要寻找机会逃脱。

只说净霖仍在沉眠之中,靠在雪中的石头小人却抖抖脑袋醒了过来。它揉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打着哈欠跑起来。下台阶时没留意脚下,一骨碌滑下去,“嘭嘭嘭”地顺着台阶溜向山下,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它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戴好草环,扯了一根枯枝做木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阿乙飞离的方向走去。

第二章

锦鲤被晃醒,蒙住坛口的衣衫已经拿掉。它倏地闪贴在壁,却发觉前边的风景处处陌生。

阿乙吃着葡萄,下巴一扬,趾高气昂地说,“喏,前边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蠢物,想来你肯定不知道。”他露出恶意的笑容,“这是东海之滨的一处寒潭,深不可测,里边压着一条作恶多端的海蛇,已经许多年没进食了,饿得饥不择食,连人也是吃的。若是把你抛进去,连它牙缝也塞不住。”

锦鲤思忖了一下身形,自觉塞住海蛇牙缝还是可以做到。但它生来不是为了给一条海蛇塞牙缝的,所以它即便是能够塞住也不想塞。于是它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乙,心想来日若成了人,就拔光这小子的尾巴毛,倒拎着他原身,让他光屁股闯荡江湖。

但阿乙只能见它呆呆地望着自己,模样出奇的傻,便丢了颗葡萄砸它,又凑来端详它,“虽说天底下的锦鲤都长得相差不离,可我才不信净霖会随便养一条。你是不是天上来的?你若是天上来的,便定是个细作了!如今承天君将三界划分清晰,把等级品阶制定森严,捧得九天境快比天高,还要顺脚踩一踩我们中渡之地,又设立了分界司来巡查中渡。这个时候下界来的,必然是细作无疑了。你是也不是?”

锦鲤嗤之以鼻,阿乙又砸它一下。

“你怎么呆呆傻傻的,在净霖身边待了这么久,竟连话也不会说。可见你天资愚笨,是条蠢物没错了。”

你才是蠢物,你全家都是蠢物。

锦鲤暗自腹诽,却仍作天真懵懂状,在水中不知所谓地望着阿乙。阿乙觉得它好生无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什么意思。他盘腿坐在石头上等了又等,终于耐心告罄,觉得此刻已至午时,净霖还没有来,必是不在乎了。于是他翻身下地,抬脚将白瓷坛抵到水边。

“你打了我三次。”阿乙摸着颊面,“我可一次也没有忘记。往日看在净霖的面子上忍一忍便罢了,可气你还看着他欺辱我。你既见过我狼狈的样子,我岂能容你继续苟活。这下好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回头我只须求一求阿姐,他便是不想也得买个面子给我。”

阿乙说着翻脚一踹,白瓷坛便倒扣向寒潭。锦鲤落入水中,沉了下去。

阿乙略有不安,又负手自言自语道,“这可怪不得我,我留了时间于净霖,他自己不来,便该是这条蠢物的命了。”

锦鲤一入水,便觉得寒冷异常。这寒潭三面环壁,无路可逃。它试着下沉些许,又被深不见底的漆黑|逼了回来。它已稍通一点灵性,嗅得出底下隐约压制着什么庞然大物。

这可真他娘的是命啊。

锦鲤贴着岩壁一动不动,它所过之处不见草叶。这潭里死气沉沉,它这样定着,却总有一种被盯住的错觉。往下被黑暗吞噬,即便游上来什么东西,它也未必能够察觉到。它只觉得自从自己通了灵以来,还没有像这般提心吊胆过。

约摸两个时辰,此处已暗了下去。它通身金红被掩入昏暗,这让它稍感放松。可此地必然不能久待,海蛇的气息隐隐压抑着锦鲤,让它哪里都不舒服。

锦鲤顺着岩壁环游一圈,三面岩壁皆无其他通口,可见当初为了封住海蛇,在挑选地点上下过一番功夫。它现下又离不得水,只有静待转机一条生路。

鲤鱼仰看水面上星汉点点,越发冷了起来。它如今才明白室内的好,即便净霖总爱开着窗,却没有这般的冷过。它肚中空空,又饿得难受,致使等待也变得异常难熬。

它总是想着净霖没醒,可净霖若是醒了,就真的会来吗?他从来不对它笑,也不抱它上榻,只是偶尔合卷假寐后,会起身逗一逗它玩。它觉得于净霖心中,自己还不如石头小人。

可它仍然想要待在净霖身畔。

因为它要吃掉净霖。

它常见净霖在睡梦中皱眉冒汗,也常见净霖在空廊下独自枯坐,它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同净霖一样孤独寂寞。但它明白,净霖重创未愈,睡眠只是遮掩可趁之机。只要它吃掉净霖,便能略过中间那百年苦修。它已经通了灵,它不再知足于水中,它内心随着灵气的增益而不断膨胀,它想要上岸,想要在某个深夜俯身咬断净霖优美的脖颈,从此占据一方,称王称霸。

锦鲤这般陷入沉思,浑然不知底下的黑影正在无声迫近。当它想要转头游动时,正撞见一对铜铃大小的金瞳直勾勾地盯着它。覆裹着石青鳞片的身躯仅仅在水面露出冰山一角,波纹轻轻荡开,那鳞片缓慢地划动着,无尽延伸。想要凭借露出的这一截来猜测它到底有多长,无异于是管中窥豹,难得其全。

寒夜岑寂,周遭无声。

锦鲤绷得僵硬,它在这体型碾压的对峙中被恐惧埋没,又在恐惧之中激生出一点亢奋。它竟在颤栗里被海蛇浩瀚的灵海所诱惑,这条海蛇额顶出肉胞,分明是要化蛟了。锦鲤贪婪且不自量力地想。

我若是吞掉它……

海蛇当真是饿极了,竟骤然张口,连戏弄的兴致也没有。它被压在此处,除了近来闹事的那只鸟,再未见过别的活物,当下见了冒着丝丝灵气的锦鲤,只想吞进腹中。

锦鲤见势不妙,调头就跑。它借着体型,迅速游闪在海蛇的身躯之间,灵活敏捷。岩壁被嘭声碰撞,海蛇屈身寒潭,上压封印,极度不便。它又正逢化蛟关键,无法随心所欲的缩减身形。只能任由身躯粗暴地碾过岩壁,一尾甩得底下岩壁寸寸龟裂。

锦鲤躲闪着石块,没命逃窜。粗壮的身躯填压四周,将它可躲避的地方飞速压窄。它被水流挤推进狭隘之中,海蛇蜷收身躯,将它封在身躯之间。岂料它竟从自己张口的瞬间窜过锋利的牙沿,冲向水面。

锦鲤背上被海蛟齿刮掉些许鳞片,它顾不得回头,只能埋头上游。下方水流激荡,海蛇弹身,眨眼追上了它。

巨口已张,潭水倒吸,一切都疯狂涌纳向那张口。锦鲤游曳艰难,水面已近在咫尺,却倏地被倒吸回去。

要被吃掉了!

锦鲤已经被吸纳入口,眼见海蛇将要闭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拼命挣向要闭合的一线空隙。

前边突然探进一只手,骨节泛白,狠狠扳开海蛇的口,露出锦鲤来。锦鲤撞进净霖怀里,刺溜一下就窜进净霖松开的领口,贴着净霖的肌肤不肯再冒头。

净霖脸色苍白,一指定住海蛇双眼中心。海蛇只怔了一瞬,便作畏惧之态,由着净霖转身。可净霖一转身,它便凶形毕露,扑咬而来。净霖灵气虚浮,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唬寻常精怪尚可,但面对这将化蛟之蛇,却没什么用处。

净霖早有预料,踏壁旋身,海蛇腾尾阻挠。只见净霖稍稍避身,便借着海蛇腾尾之力,踩着它破水而出。海蛇跟着探身出水,粗壮身躯狰狞可怖,撕咬追赶。寒潭之上封印大亮,忽然下压,将海蛇生生压进水中。水花迸溅,净霖上了岸,将锦鲤丢向等候在一侧的石头小人。

石头小人仰头奔跑,接了个正好,跟着和锦鲤在雪中滚了一圈。锦鲤等它爬起身,却半晌不见动静,侧目一看,石头小人通身覆冰,非常迟钝。

净霖连发也未束,象牙白的衣裳湿透贴身。他抓起鸦青色的宽衫罩上身,松垮地系了腰带。那一截儿颈白皙带水,水珠缓滑进锁骨,融于肤色。

净霖掩口咳了几声,身形单薄,在冰天雪地里更显羸弱。

他只沉声说:“走。”

转身又觉不对,回首一看,哪里还有锦鲤,雪地里分明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小子!

锦鲤垂头看见了藕般的手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的撒腿跑向净霖,一个猛扑埋进净霖怀中,环紧净霖的脖颈,贴着净霖的颊面咬词不清道,“季……季里!”

净霖数百年不曾与人接触,当下也退后一步,竟然有片刻不知所措。锦鲤拱在他颈边,眼泪不值钱地乱蹦,可怜又无助地望着他。净霖只觉得额角突跳,久违的头痛起来。

锦鲤趁着此机,烂漫无邪地又贴了上来。净霖脖颈冰凉,叫锦鲤舍不得撒手。

它竟被这一遭给吓化形了!

它——他心里打算尚不成形,故而面上只将天真学了个七八分。他依着净霖,像一团温热融化在净霖胸口,刺得净霖恍如隔世。

净霖偏头,眉间紧皱。锦鲤眨眼揣摩他的神情,小声说:“季里……肥……家。”

他吐字不清,说话很是艰难,显然是在笨拙地模仿“人”。净霖可以允许一条鱼同他一起,却不能允许一个人同他一起。因为他的七情六欲在数百年前便断得干净,他至今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想学会如何爱一个人。他曾在“人”的情谊中备受煎熬,并且代价惨重。若说他曾明白过一种情感,那也许该是“恨”。

他为了“恨”,不惜手握屠刀,堕入杀戮。

因此他在这鲜活的、温热的依赖中,生出股几近惧怕的颤栗。

第三章

锦鲤不会穿衣服,所以只裹着净霖的宽衫,衣摆大半拖在地上,他赤脚在檐廊下奔跑。檐下一只铜铃迎风摇晃,锦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铃声间又蹦又跳。

石头小人追着他,拾着拖在地上的衣摆。锦鲤一口气奔到檐廊尽头,那儿临着口小池塘,边栽着一棵百年银杏。他蹲下来,用手拨拉池水,被冻得一阵哆嗦。

“做人,是这般感觉。”锦鲤喃喃自语。经过一个夜晚,他口齿流利了不少。

石头小人踢了他的屁股,锦鲤没留神,一个前扑跪倒在木板上。他来不及生气,而是哈哈大笑,抬起手掌反复端详。

“摔倒,这般的痛!”他说着。

他学会奔跑只是在不久之前,他总是想要躺在地上游动尾巴。他要习惯双手,而非鱼鳍。他盘腿坐下来,拢紧宽衫。白胖的脚丫冻得通红,他低头埋到宽衫底下观察自己的身体,随后冒出脑袋,对石头小人小声嘀咕。

“人除了手脚,还有其他物件吗?好生奇怪。”

石头小人不会说话,挤到他脑袋旁与他一齐看了半晌,见他一脸懵懂,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锦鲤捉了石头小人,往它底下看了看,奇怪地说,“你为何就没有?”

石头小人面上恼羞,捂着脑袋踢了锦鲤一脚。锦鲤立即龇牙咧嘴地威胁道,“你若再踢我,我便把你丢掉!让你再也见不到净霖!”

石头小人退后几步,转身就往室内跑。锦鲤怕它告状,连忙起身追了去。他入门时动作很轻,因为净霖正在休息。昨夜回来时净霖咳了半宿,近晨才睡着。

锦鲤踩着小案,爬上椅子,再跳到榻上,跪在净霖枕边。净霖面色相比昨晚更加苍白,他如同久病之人,仿佛缠绵病榻已成常态。墨发水一般铺满枕席,锦鲤小心地掬了一捧,它们却从指缝流淌下去。锦鲤壮着胆子趴下上半身,听到净霖的呼吸声。他指尖触摸到净霖的颊面和脖颈,又吃惊地收回来,再不可置信地探出去。

热的。

净霖是热的,摸起来是润的。

这与他先前知道的全然不同,难道变作了人,连触感也会不同?

锦鲤顺势躺倒在净霖身侧,他这样打量着净霖,又发觉些不同。他从没在这个方向打量过净霖,原来净霖的鼻是这样的挺,净霖的唇是这样的薄,净霖的……净霖生得这样好看,仿佛是一握就会碎掉的细腻薄瓷。

锦鲤捏了捏自己的鼻,又摸了摸自己的颊面。心道,我将来不会长得比净霖更好看,因为他这样的世间有一个就足够了,我要比他更有力,更强壮才好。

他正想着,就觉得背后一痛,回头一看,石头小人就坐在边上,不大乐意地看着他。他哼一声,又贴近净霖许多,用脚将石头小人抵开。可是石头小人抱了他的小腿,就要将他拖下去,他一着急,转头扒住净霖的衣襟,环住净霖的脖颈就是不走。

石头小人生气地跳脚,锦鲤也不理它。他挨着净霖,便不自觉地吸纳灵气。净霖今日的灵气虚无不定,眉峰缓皱,竟隐约有不堪吸纳的神情。石头小人不知为何,也忽地停下动作,变作两块石头滚在一旁。

净霖迟迟不醒,锦鲤吞咽了下口水。

这是个吃掉净霖的好机会。

净霖神识荡在空无一物的石台上,他行单只影,不知去处。碎掉的身躯修复缓慢,莹光散乱,难以组成人形。他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变得难以喘息。胸口沉重,被压着的感觉让他倍感疲惫。

即便如此,当檐廊下起风时,他还是瞬间睁开了眼。入眼的便是一颗绒毛脑袋,压翘的地方抵在他颊边,锦鲤正紧紧环着他,睡得酣实。

净霖望着房顶,闭目舒出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

“何事。”他声音一贯的没有情绪。

廊下有人跪倒在地,轻声道,“舍弟顽劣,惊扰了君上清修,罪该万死。特来请罪,求请君上不吝责罚。”

净霖沉默片刻,才记起了门外跪着的是谁。

“我不是你的君上。”净霖说道。

门外人趴伏下的身躯寂静不动,过了半晌,才说,“我归属九天境临松君麾下,此事俾众周知,即便如今参离树归划于分界司监管,我心也如磐石,坚定不移。”

她说着抬起首,端正地面对房门,再拜下去。

“不要叫我君上。”净霖突地一字一顿,恨意覆霜。

门外女子静了许久,低声说:“……九哥。”

净霖胸口一窒,手脚发凉。他抬手盖住双眸,喉结无声滑动,胸口起伏不定,强行压下呛血的冲动。

不要叫我。

他目光淹没在遮挡的黑暗中,好似永远也挣扎不出头。这一声“九哥”,便是荆棘,扎得他鲜血淋漓。

门外女子仅仅用了几瞬来平复心绪,即便红了眼眶声音也稳定不变,她抬手拽出被捆绑结实的弟弟。阿乙变作了原形,在地上扑腾着。

“阿乙在参离树被我纵容娇惯,致使他如今嚣张跋扈、不听管教。他既做错了事,就必该自己承担。我将他交于九哥,不论生死,皆有九哥做主。”

音落便跪拜行礼,转身欲走。阿乙见状生生撞破了头,盯着他阿姐,将要哭出来了。他阿姐——浮梨要下阶时,又停了步。

“我知九哥不欲见我。”浮梨长睫低垂,望进黑夜,“可对我而言,九哥仍活在世,我便已经知足。那一日真佛抬指,九天震荡,九哥泯灭的消息叫人肝肠寸断。不管他人如何言谈,九哥仍然是九哥。我虽不知你与父亲的前尘恩怨,却不肯轻易相信你是那般嗜杀之人。九哥……”

“你错了。”净霖说,“我杀他不过是了却夙愿,既没有大义在身,也没有正气拿持。我想要杀他,我便去杀他,与你无关。我不是你的九哥,临松君泯灭在了九天台,而今你看到这个人,也不过是个死人。把他拿走,滚。”

阿乙听不下什么临松君,也不知道什么九哥,他唯独听到了净霖对他阿姐说了声“滚”,这叫他怒火中烧。他诞生时参离树已无五彩鸟,浮梨即是他姐姐,也算是他母亲。他虽然为人混账又跋扈,却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姐姐一句不好。

当下挣脱开嘴,张口骂道,“净霖!你竟敢对我阿姐说‘滚’?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躲藏在山野间的病秧子罢了,谁还怕你不成!一条海蛇也能搅得你下不来床,现在又装什么高人好汉!你也不过……”

浮梨霎时回身,断喝道:“住口!”

檐廊下的铜铃陡然作响,山间万松涛声起伏。一股强风自茂林间涌出,刮得阿乙翻滚下廊,吹向山中。

他还被捆着,挣脱不了,只能在空中倔强着喊道,“你等着!”

浮梨还想说什么,内室的里门倏地夹合,连她的声音也拒之在外。浮梨终未能说出来,只默立了半宿,方才离去。

净霖待她一走,便闷声咳出血来。石头小人在他掌心塞了手帕,他掩唇擦掉血迹,说,“还不醒吗。”

锦鲤便试探地睁开一只眼,装作惊醒状揉了揉。一团软面似的坐起身,还扒着净霖的颈。锦鲤露出小白牙,冲净霖可爱的笑。

净霖眉稍微挑,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锦鲤,冷声说,“吃人要快,下口要狠。你磨磨蹭蹭,犹豫什么?”

他的唇方才沾过血,染了一点红。

锦鲤无辜地缩手,很是害怕的模样。净霖却稍抬头,几乎要抵在锦鲤额头。他眼神毫无生机,像在陈诉别人的生死。

“你错过了机会,便要等一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他冰冷的不是皮囊,而是魂魄。他迫近锦鲤,如同睡醒的巨兽隆起了身躯,这样无法抵抗的威慑力远比锋利的齿牙更加让人惧怕。

锦鲤敏锐地发觉净霖不同平常,想要瑟缩向后。可是净霖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放置在巨兽的阴影下。锦鲤愈发难以忍耐,这不是种疼痛,而是种被居高临下俯瞰的压力。这压力簇拥在他薄弱的线上,让他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净……净霖……”锦鲤痛苦地唤出净霖的名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重物碾压,连呼吸都变得断续。

净霖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锦鲤一个后仰,在被子上滚了几滚,如获大赦。内室陷入寂静,锦鲤心里咬牙,面上仍露出可怜的样子。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他压着手背,细小地啜泣着。

净霖偏头望着夜雪,兴趣寡淡。他坐了许久,转回头看向锦鲤。

“过来。”

锦鲤内心警觉,却像小动物一般爬了回去。他面上越是乖巧,心中就越是冷静。他藏在这幅稚儿的躯壳下,渴望化解净霖的提防。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净霖似乎洞察一切,并且毫不在意。

锦鲤爬到了净霖身侧,净霖抬手欲抚摸他的脑袋,又中途放弃了,转手从石头小人那里扯过干净的帕子,给锦鲤擦干净鼻涕眼泪,便又躺下,不再说话。

次日宿雪初晴,砧声破晨。净霖招了衣裳给锦鲤,锦鲤将头抵在袖口,如何也穿不进去。石头小人揪正衣裳,为他穿好衣,还裹上了一件小绒披风。鞋面上绣着一对鲤鱼,锦鲤穿鞋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随后净霖起身下阶,他今日仍旧常服打扮,单薄得很。他站在阶下稍作回首,眉目冷寂。

石头小人牵着锦鲤,带着他下了阶,随着净霖往山下走。山间晨雾围绕,山阶湿滑,石头小人摔了好几跤。锦鲤原先还绷着脸,后来跟着石头小人奔跑嬉闹,滚了一头的雪。净霖一直没有回头,半敛着眸似在梦中。

到了山脚,锦鲤跑了几步,不见石头小人。他转头一看,石头小人坐在净霖肩头,冲他摇了摇手臂。

锦鲤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净霖说。

“你走罢。”

第四章

锦鲤呆若木鸡,歪头疑心自个儿听岔了。可是净霖衣袂一晃,已经拾阶而上。山雾在此刻分外碍眼,阻着他的视野,让净霖的背影几欲消失不见。

锦鲤回过神来,拔腿就追。他扑抱住净霖的小腿,喊道,“净霖!”

净霖身形不动,侧目看他。

锦鲤仰起头,被冻得浑身绷紧,他急切地说:“净霖,不要丢掉我!”

“你本就不是我的。”净霖拂袖,抬步上阶。

“净霖!”锦鲤攥紧他的衣角,呜咽起来,“净霖……山里的野兽要捉我去吃,我不要同你分开。”

净霖不言不语。

锦鲤不肯松手,仰头时泪如泉涌。他眼里皆是净霖的倒影,好似已将净霖全部放在了心里,满心依赖着。净霖盯着他,眸中仍然无情。

“我要与你在一起!”锦鲤凝噎着大声说,“我一睁眼便见得是你,我不要去别处。”

“你知道我是谁。”净霖说,“你怎敢这样说。”

“你是净霖!”锦鲤被拖跪在地,他死死拽住净霖的衣角,仿佛这一截儿布即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说不出太多的词,只能颓唐地重复着,“你是净霖……净霖……”他抽噎着,“不要丢掉我。”

锦鲤这一次哭得情真意切,因他混沌初开,世界于他而言如同隔雾看花。他既不懂人情,也不通常理。他仅有念头便是“吃”,可即便他想要吃掉净霖,也从未想过离开净霖。吃掉净霖不也是另一种相伴吗?他是这般的想的,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不记得为鱼时的许多事情,他只记得净霖,他一直同净霖在一起。他是如此清楚的明白,此刻要他离开净霖,他在这茫茫大雪中惟有死路一条。

他不能松手,起码在吃掉净霖之前,他不能松手。这是他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猎物,是他朝思夜想的食粮。他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绝不会拱手相让,于是他在净霖抽袖的瞬间,猛然将自己磕在阶上。额头重重地碰在沿角,滚身滑跌在地上,随即便感觉到殷红热血顺着眉流淌下来,刺得他左眼酸痛。

锦鲤伏在地上,哑声哭泣。他困难地捂住左眼,这样仰视净霖,仿佛将一切都抛掷出去,只是想要净霖抱一抱。稚儿冻红的手指掩不住血,他颤抖着,胆怯地唤着,“净霖……”

净霖冷若冰霜。

锦鲤孤立无援,便趄身而爬,顾不得血,手扒在雪中,红得令人心颤。他抽噎到气息混乱,只看得见净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一声声喊得肝肠寸断,稚嫩的嗓音被扯得嘶哑。

“你不能……净霖!”锦鲤无力地浑身发抖,“求求你……不要……不要丢掉我。”

他像是扒不稳台阶,又磕摔回去。他躺在雪中,泪眼模糊,紧咬的齿缝里泻出不甘心的呜声。磕伤的血糊在指间,他握着冰雪,翻身站起身来。他站在原地,不断地擦抹着双眼,血和泪涂满双手。他似乎已经没了办法,只是站在这里,望着净霖的背影像个寻常小孩儿一样大声哭。

阶侧的雪松被哭声震塌了枝头雪,粉屑掺着浓雾让净霖的身影彻底消失。山间只余哭声盘旋,精怪走兽皆数探头。锦鲤哭累了,净霖也不见了。

一头野猪拱出雪丛,嗅着气味走向锦鲤。野猪身躯庞大,像座小山般移动着,显然是已修得一些灵气。它围着锦鲤转了一圈,瓮声瓮气道,“你要跟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锦鲤已经不哭了,他红肿着眼说,“不干你事。”

野猪哼哧哼哧地用鼻子推倒锦鲤,“此山归我管。你非要缠着他做什么,他最冷情不过了,神仙一贯都是这个模样。你不要再同他在一起,你便留在此山与妖怪一起不好吗?你本也只是条鱼。”

“不干你事。”锦鲤跑了几步,费力地踩上阶。他想了想,又将早晨裹好的斗篷丢掉,连同外袄一并扯得乱七八糟。他在寒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倒吸着气寻着净霖的脚步走。

“他脱衣服做什么。”一只苍鹰探下头来,狐疑地问底下的野猪,“他不怕冷吗?”

“变作了人,就会变得古怪。”野猪衔着斗篷拖看,“真是太古怪了。”

四下精怪走兽们一齐附和,锦鲤已经爬进了山间。他无法走快,天上开始下细雪,他腿脚迟钝地蹚在雪中,觉得脚趾已成了石头。周遭雪松挂冰,细溪叮咚轻快,随着雪下大,雾气越发浓郁。

锦鲤走也走不到头,他心道净霖怎会这样狠心,好似一个没有心肺的人。又想真的一走了之,叫净霖后悔莫及。可是他不论怎么想,都没有调头。他逐渐不敢再张口喘息,因为烈风寒彻,仿佛连口舌都会冻掉。面部不能再自如地调动表情,被风与寒凝结成了低落的表情,像是雕刻上去的面罩。四肢僵直变硬,他连手指都弯曲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被轻轻渡了口气。锦鲤迟缓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漂浮在雪风间的面孔。对方银发拖散风中,尾端也变作了雪。

“你欲追往何处?”对方循循善诱地说,“你这般是走不进枕蝉园的,净霖将园子隐在天地微妙之处。”他贴耳缓声,“你永远永远也找不到。”

“关你屁事。”锦鲤察觉邪气,他睫毛与头发皆覆了霜雪,露出不好惹的凶悍。

雪魅在风雪中传出嘲讽的轻笑,他的手脚都虚成透明,因为修为低微而无力维持人貌。他自在地躺在风中,跟在锦鲤左右。

“你被净霖丢弃在了山脚,你知不知晓,他曾经丢过许多鱼呢。”雪魅小声说,“你知不知晓,他到底是谁?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岂料锦鲤不理会后面那句,只是倏地抬头,“他以前有许多的鱼吗?不对,你骗我,他分明只有我的!”

雪魅嬉笑着翻滚一圈,“你信也不信?你当真这样想?你看他形容冷淡,病入膏肓,又久缠病榻,那个园子里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他不觉岑寂吗?他必也怕孤独的。”

“……我不信你。”锦鲤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用力摇着头,“净霖只有我。”

“他若只有你,他为何要丢掉你?”雪魅哀伤地说,“他将你丢了去,头也不回。他怎可这般绝情,他没有心吗?过去你们日日相伴,即便你是条鱼,他也同你没有半分留念吗?可他愈是这样的薄情寡义……”雪魅语调一转,妖异地笑起来,“你就愈是想要吞掉他,撕裂他,将他鲸吞蚕食,统统塞入腹中。你这小妖怪,贪婪又狡猾。”

锦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与你无关!”

雪魅游荡到锦鲤另一边,“你怕什么?你必不敢叫净霖知道,因为你怕他觉得你是寻常妖物,贪得无厌才是本性。”他咯咯地笑,细声道,“你不该怕的,你不知道,他比这天底下任何妖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在许久之前,他杀了自己的君父,他还杀了许多人,他让九天境里血流成河。你见过火烧云霞的通红天地吗?净霖杀人时,九天境便是那般场景。他还杀过千千万万的妖怪,他的剑既含着妖怪的骨头,也淌着神仙的鲜血。他是被唾弃、被憎恶、被畏惧的嗜杀君神……”

可是锦鲤擦了冻僵的脸颊,并不惊奇,也不害怕。他只是不耐道,“你吵得我难辨方向,不要在这里,你去别处。”

雪魅围着锦鲤飘了一圈,“你不怕他吗?”又立即了然道,“你定也是被他的那副皮囊给欺骗了,他的这张皮,可比世上任何伪装都要致命。”

“你也觉得他好看。”锦鲤说道。

雪魅幽怨地说:“……我还想刮下他的皮,顶到自己脸上来。”他说着借风抚面,“我若有了他的皮,三界之中,哪里还是我不能去的呢。”他又骤然变得阴毒,“可恨他囚|我于此,叫我数百年不得离开!他怕我同人说他还活着,他怕……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妖怪,你如当真想要吃掉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果然见锦鲤眼中一亮,又谨慎地压了下去,只佯装不屑。

雪魅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已将净霖的前尘透露与你,你既听了,便已与我结了牵绊。你要想活命,须得按我说得办。”

锦鲤面容失色,说:“你好奸诈!”

雪魅说:“你若听话,便没有苦头,还能平白得了净霖的灵气,你不想吗?只要吃了他,他便再也没办法丢掉你。”

锦鲤迟疑片刻,说:“当真吗?我不想同你有牵绊。”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解不开。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虽杀不了你,却能叫你在雪中冻得半死,永远也走不出去。”雪魅冷眼端详着锦鲤,见他隐约有些怕了,才笑起来,“你乖一些,我指路于你。”

枕蝉园隐埋雪雾茂林之后,锦鲤远远瞧见熟悉的庭园,额上的伤口都冻得止住了疼。

雪魅伏在他背上,悄声说:“我给你的草,你须藏好。就算是神仙,吞了下去,也会剧痛难忍,无法动弹。你不知净霖可怖,他即便无法动弹,也不能叫人放心。待他吞下去,我自会教你怎么做。”

锦鲤目视前方,呼出口气,突地问道,“妖怪也是吗?”

雪魅眼珠子一转,雪风便勒紧了锦鲤的脖颈。他说,“你休要打别的主意,这草于我毫无用途。倘若是能害我的,我岂会交给你?”

锦鲤脖颈冻得泛红,他冷哼一声,小跑几步,上了最后的台阶。

檐下坐着的石头小人正晃腿摇铜铃,目光一顿,见着锦鲤狼狈地站在门口。它炸毛似的跳起来,跑过去绕了几圈,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

锦鲤踢得它一个踉跄,只恨道,“不认得我了吗?和你主人一般的石头心!”

石头小人顺势翻了个滚,坐在雪间捏了个团砸锦鲤。锦鲤不闪也不躲,眼睛红肿,无比凄凉。

锦鲤对雪魅说:“你也要同我进屋去吗?净霖此刻必在睡觉。”

雪魅本来打量石头小人,像是想不通什么。闻言随口催促道,“良机难得!快带我进去!”

石头小人颠着雪球,看着锦鲤从它面前过,既不阻拦,也不起身。雪魅一靠近庭园便觉得这石头小人不同寻常,当下见它又不似守门,突然茅塞顿开,惊声道,“它是——”

锦鲤磕在门槛,一个栽葱。内室木板似乎贴了层灵界,雪魅一挨着木板,便发出“刺”地烫化的声音。他厉声道,“蠢物!快背我起来!”

谁知锦鲤又被小案拌倒,扑倒他半实的身上。他察觉不对,就见锦鲤挣扎抬手,将他压摁在地上。滚烫的地面让雪魅欲要尖叫,口中却被用力塞灌进一团草叶。

雪魅呕不出,生生被塞了下去。他被捂住了嘴,烫得即将融化。腹中剧痛难忍,翻滚前听得锦鲤贴耳说了一句。

“多谢。”

锦鲤惊慌后退,连滚带爬地攀上榻,扑进净霖怀中,失声哽咽,浑身颤栗,“净霖,净霖,我好怕!”

雪魅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他撞在门槛,几近化掉了。他面容狰狞,凄声喊道,“你——”

你这狡诈妖物!

净霖方才醒来,拧眉见得锦鲤正在颤身依偎。

他衣物没了,只穿着内袄小袍,显是一路追得不容易。额间磕破的地方也冻得凝结,面上的血迹还没擦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里仍然倒映着净霖,只是见净霖醒来,又怕又委屈地缩了缩手。

“净霖……”他泪眼婆娑,“净霖。”

石头小人“啪”地捏碎了雪球,竟看呆了。

第五章

雪魅的凄厉喊叫让净霖难以定神,他抬手一挥,雪魅便倒飞了出去。雪魅跌进雪中,反倒缓止了些许疼痛,他怕净霖怕得厉害,不敢多留,忍痛化成细雪仓促而逃。

锦鲤仍在掩面啼哭,净霖只觉得头痛欲裂,竟连抬手拎开他也做不到,只能半阖了目,说。

“你怎这般的重。”

锦鲤抬头,见净霖面色发白,眉间积倦,竟比昨夜更显病态。他不知净霖到底在何处受了何等的伤,也不知什么缘故导致净霖突然这般虚弱,只是有些心疼,便抬手抱了净霖的颊面。

“净霖。”锦鲤啜泣着呢喃,“你不要死。”

他如今不过一个小童模样,捧着净霖的脸越渐难过,竟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可他又生得一团可爱,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也叫人觉得伤心。

“我本就是死人。”净霖眼皮沉重,回答道。

“你怎会是死人呢!”锦鲤一头撞在净霖下巴上,眼泪几乎要淹没了净霖。

净霖觉得领口被浸湿了,那眼泪滑过他的脖颈,渗进了枕间。他忽地觉察到一点“鲜活”,仿佛死寂许久的世界被这小小的眼泪烫到掀起波澜。他太多年没有与人这样靠近,也太多年没有与人轻松地说说话。

“你的眼泪怎会这样多。”净霖语声渐低,“……离开此处去往更广袤的天地,即如雏鸟离笼,你便能明白留在这里不过是形同走尸。你本不知世界,一点生机便成此悟,得以化形是谓天机。你的缘不在这里。”

“我同你在一起不好吗?”锦鲤问道。

净霖强撑倦意,看他天真,便微带轻嘲重复了晨时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你怎敢这样说。”

“那我又是谁?”锦鲤已抬起脸,“我连名字也不曾有。”

净霖似如睡着,过了半晌,才道,“叫苍霁罢。”

锦鲤还想再同他讲话,却见他呼吸微沉,真的睡了过去。他一睡着,便怎样也唤不醒,如不是胸口起伏尚在,几乎让人觉得他真的死了。

石头小人突然伸展手臂和腰身,精神百倍地蹦了蹦,进了内室,爬上榻看锦鲤。锦鲤早换了神情,将石头小人拖下榻,推到一边。

“你方才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通通不算数。我既不认得那个妖怪,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你不许同净霖乱讲。”他捉着石头小人,不许它跑,恶狠狠地说,“你若敢同净霖乱讲,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去。”

石头小人飞快地点头,被他摁在小案边,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了。

锦鲤满意地松开手,说:“从此之后便不能再‘鱼’、‘鱼’的喊我,我叫苍霁。”

石头小人本就没有嘴巴,当下顺着他,一个劲地点头。苍霁被顺得很舒坦,揪了袖口,说,“我要洗手洗脸。”

石头小人便替他倒了水,苍霁用帕子擦净污垢,额间的伤口凉凉的倒也不痛。他对盆照了一会儿,问石头小人,“他真的没有回头吗?我摔得那样重,是我摔得不够痛吗?”

石头小人却踢他一脚,他嘶声蹦跳。

“你也没有回头,你和净霖一模一样!”

石头小人觉得他吃痛跳脚的模样很好玩,便绕到另一头,又踢他一脚。苍霁抱住它的脚,一使劲将它扳倒在地上。他骑跨上去,揪着石头小人头顶的草叶,“你怎敢踢我?如今我变作了人,力气比你大了许多,我便是你大哥了。”

石头小人抬头就撞了他一个晕头转向,苍霁泄愤地揉乱它的草环。两只滚在地上打斗,碰翻了案几。苍霁仰倒着身,气喘吁吁。

“我饿了。净霖眼下是吃不掉的,我须找点别的才行。”苍霁踢了踢石头小人,爬起身,“与我一同去山里。”

只说另一边,阿乙变不回人形,只能缩成五彩鸟在山中觅食。他锦衣玉食惯了,不兴吃虫子,便堂而皇之地挤占松树间的巢窝,连别人过冬的屯粮也要霸道的占为己有,引得山间飞禽鸣声驱赶。

阿乙看不上别的鸟,觉得它们毛色黯淡又蠢笨异常。他睡足了还要踹一脚别人巢穴里嗷嗷待哺的小雏,大摇大摆地飞离枝头,去觅水喝。

苍霁重新裹了绒衣,跟着石头小人只捡了些菇。他们穿过茂林,灌着雪去寻小兽,因为苍霁要吃肉。

苍霁扒开杂丛,探头张望,老远见得一只流光溢彩的鸟正撅着尾巴在溪边饮水,苍霁觉得这鸟格外眼熟。

“那是不是阿乙?”苍霁摁下石头小人,石头小人被摁得埋进雪中,拼命挣扎。苍霁示意它嘘声,又盯了片刻,见那鸟时不时梳理羽翼,目空一切。

“必然是他了。”苍霁露出牙来,对石头小人说,“你且等着,我按住了他,喊你一声你再出去。”

音落便将自己的绒衣脱了,叠好放在一旁,爬了过去。

阿乙临水留恋地欣赏着自己,觉得这样的颜色华美独特,连凤凰也比不上。他越看越沉迷,浑然不觉后边爬来了谁。阿乙情难自控,便垂首离水面更近些,看得更清楚。

这样的羽毛……

心中还没有夸完,屁股上便被一人踢了个准。阿乙不防,顿时栽进了水中。溪水不深却寒冷非常,又打湿了他的羽翼,惹得他在溪中扑腾乱蹦。

“不开眼的东西!竟敢……”

水花翻溅,阿乙被拽住了脚,苍霁力气比只鸟大许多,将阿乙连拖带拽地移上雪地。阿乙拍翅欲逃,背上便苍霁一屁股压稳。

“你做什么?你这蠢物!你做什么!”阿乙怒声道。

苍霁坐实了,叫石头小人出来,将阿乙的鸟头塞进雪堆里去。石头小人欣然接受,末了还骑在了阿乙的长颈上。阿乙这下是彻底挣脱不得,只能骂道,“你敢?!我杀了你!”

苍霁面对着阿乙尾巴,数了数他的尾巴毛,拽了一根,重重哼一声,“你说什么?你再大声一点。”

“你敢拔我的毛!我就杀了你!”阿乙厉声呵斥。

“好说。”苍霁心下一动,说,“想让我不要拔也可以,你须告诉我,你姐姐与净霖有什么前尘?”

“呸!你也配打听我阿姐!”阿乙说,“想也别想!”

苍霁一把揪掉了他的长毛,拿在手中摇晃,觉得明亮得灼眼。阿乙痛得喊出声,不想他真的敢拔。

“你等着!”阿乙发狠道,“我定要剐光你的鳞片,将你……”

苍霁便再揪一根,“你说是不说?”

阿乙惊怒中竟气极哽咽,他犹自强撑着,“我偏不告诉你!你杀了我!我阿姐必不会放过……”

“你好生奇怪。你早已化形聚灵,却还整日喊着阿姐,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不像是雄鸟。”苍霁困惑地扒着阿乙的尾毛,“你莫不是只雌的?”

阿乙气得红眼。

苍霁想了想,说,“我对你阿姐不好奇,你只须与我说说净霖。”

“我不知道!”阿乙一口回绝。

“你方才在水中觉得如何?”苍霁也狠下声,“你若不说,我便拔了你的毛,让你在里边泡上几日,看你如何见你阿姐。没了这身毛,你便是秃鸡一只,你猜你阿姐还认不认得?”

他讲得凶,却是真有此意。他懂什么人情来往,他现下只明白想干什么便去干,你就是与他讲天王老子不许,他也会回一句天王老子是谁,是他苍霁什么人,算什么东西?他偏要这么干,谁也管不了!

阿乙被拖向水边,他陷在雪中,惶恐咬牙道,“讲就讲!你住手!只怕我敢说,你却不敢再听!”

“废话少说。”苍霁踢他一脚,不耐道。

“你先答应我,我若说了,你便松手滚蛋!”阿乙挣扎着翅。

“我答应你便是了。”苍霁背对着他,坐回他背上,撑着脸颊,道,“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阿乙稍作平复,才说:“我阿姐待他不同寻常,又敬又怕,也不与我说,只叫我也喊他‘九哥’。可我一猜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专程去过中部呈放神说谱的地方查了一番。这天地间敢叫做净霖的,只有一个人,你以为他是谁?他便是五百年前弑君的临松君了!”

他说完刻意顿了片刻,略显得意,只想听苍霁说个“怕”字。因为“净霖”这个名字不熟悉便罢了,可“临松君”却是人尽皆知。五百年前那一场动荡搅得三界数年不稳,云间三千甲几近覆灭,九天杀戈的黎嵘因此沉陷睡眠,若非承天君请出梵坛真佛,只怕也拿不下临松君。

可惜苍霁对天下地上如雷贯耳的人物皆不相识,半点不觉怕。只是再踹他一脚,催促他继续。

阿乙又怒道:“我已说了!你怎还踹!”

“这便完了吗?”苍霁皱皱眉,“你就只知道这些?”

“这便已足以让中渡一众掌职之神掉脑袋。你真是蠢!净霖杀了君父,九天诸神谁能容他?他分明死了,却还活着。哼,可这瞒不过我,我猜他当日已踏入了大成之境。你知道大成之境是什么?净霖先前位列君神,可这天底下能够称一声‘君’的,总也不过六位,他杀了拟立九天境的九天君,九天君既是他父亲,也是他君上!从此六君变四君,可而今能算得大成之境的,只有杀戈君黎嵘。净霖若是也成了,他没死便不稀奇。”

“为什么?”苍霁问。

“因为修为大成,便是不死不灭,与天同寿。”阿乙说着沉下声,“……可我觉得他是假的,因他半分也不厉害!外边夸得天花乱坠,可你瞧他,他灵海空虚,分明是将至大限的模样,撑了许多年也只是病秧子罢了。他又懦弱胆小,这么多年连山也不敢下!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若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