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者:王梁孝      更新:2019-09-19 11:24      字数:2690

“今天就有?”

隼良问。是他的声音,普通、冷淡、了无生气。但这确实是他的声音。赞文立刻冲进所谓的咸亨酒家,扑到隼良面前——几乎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什么情况!隼良!现在是什么情况!”

看来他确实是“急令智昏”。咸亨酒家的名字,已经暗示了一切了。

“今天就有。”坐在隼良对面的中年人,抿了一口温热的酒,细细地、慢慢地品位。待他尝完,他才说道:“今天就有。就在鲁镇正中。那个人说,会弄得很好看。”他又抿了一口,才把碗放下,用枯枝般的右手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声音不响,仅仅能让隼良听见而已。

“隼良?!”

赞文伸手去抓他。他的手穿过了隼良颀长骨瘦的身体。

隼良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他还是同样高挑。但是疲惫。失意地撑在桌子上。垂着头。脊柱像是直不起来地似的。

“谢谢你,四叔,谢谢你。”

隼良拿出六文钱。放在桌子上。

“不谢,不谢。那孩子要是能好,四叔我也开心啊。”

“恩。”

隼良沉重地点点头。拿起手边的纸袋:“那我就先走了四叔。酒钱已经结了。”

“好,好。”中年人连连称是。

桌子上,只摆着一只碗。混沌的、爬满裂纹的碗。四叔又拿起了那只碗,喝了一口兑水的浊酒。

“……”赞文又试了几次。不光隼良,他摸不到任何人。

他不属于这个故事。赞文开始这么想。有谁向他展示这个故事。他是谁?他想让自己知道什么?他是靠什么办法构建出了这个世界?

赞文跟着隼良走出酒馆。隼良正抬头看着天空。他实在太高了啊,与周围的气氛不着调。想想真是辛苦,就算天塌下来也要由他顶着……

赞文也抬头看向天空。

太阳将落未落。天空灰暗而迷蒙。层层的乌云,就好像正在下坠似的。

赞文低下了头。隼良也低下了头,但他怎样也隐藏不进人群中。跟踪他是个无比简单的任务啊。

就这样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赞文走到了广场上。人流聚集在广场中央的高台附件,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齐刷刷地看向“舞台中心”。

眼中闪烁着渴望。稚童们的脸上挂着笑容。

隼良一个劲儿地往里钻。有些人面露不悦地转身过来,一看见他的身形,就乖乖地让开道路。

是什么节目呢。赞文也往里钻。

“要开始了……”不知道是谁说。人群更加嘲杂了。隼良到达了舞台的正下方。他低着头,一只手藏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紧张地握着拳。细瘦的手握着小小的拳头,看得见每一条青筋。长衫是水洗练的灰,胡须是方方正正的黑。

赞文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在隼良周围、高台附近的人们,大抵都是这样的神态。焦灼地等待着什么的样子。

这时,有人走上木质的高台。他挺着肥胖的半圆形的肚子,每一步都让高台的螺丝苦不堪言,而他的走姿也滑稽地可笑,每一步都瞻前顾后——怕不是恐高吧。但是一站到指定位置,他又站成了笔挺。从像是军装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和一块白手帕。

台下的孩子们指着那个金黄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怀表。胖子一边擦汗,一边查看怀表上面精雕细琢的花边数字。

赞文皱了皱眉头。他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似的。隐隐约约的笑声,像是一双大手握住了他,他不由得开始想他们到底在笑什么。而如同矩阵一般、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人群,不仅如蒸笼一样闷热地令人窒息,而且让人深感自己的渺小。

赞文又抬起头。台上那个像是地方长官的胖子收起了演讲稿。他什么时候念的稿?人们开始鼓掌。赞文感觉自己的生存空间又小了。

有点奇怪。有什么要发生的预感。

隼良还站在原地只不过,他终于把那样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

一只干硬的馒头。

隼良紧紧的握着那个馒头。

赞文感到一阵的晕眩,几乎要栽倒下来。可是前前后后的人根本就不给他能栽倒下来的空间。

两个面黄肌瘦的士兵把陈赞文从台下押上来。不是此时正在台下驻足观看的陈赞文,而是穿着民国服饰的陈赞文。或许可以称之为此时间线的陈赞文,或者这一场舞台剧的陈赞文?

对,自己本该早就意识到这一点的。从咸亨酒家开始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这一出悲剧的名字,那一种虚伪的药。

不过,看着自己被杀头,实在不能被称为一场娱乐啊。

胖子振臂一呼。

刽子手手起斧落。

一口浓痰涌上喉间。陈赞文不敢去看那些路人的脸。宛如暴风雨中的旗杆,陈赞文摇摇欲坠。

“你在想什么?”

诡异但是似曾相识的女声响起。赞文想去找它的源头,却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这个名为陈赞文的物体似乎失去了实物、变成了一大团虚无缥缈的滴水的灵魂

我在想什么?

“要是我的血能帮到隼良就好了。可惜……”她继续说。

对。我是在这么想。

我是在这么想。

陈赞文感到了一阵冰凉。他正握着自己的脖颈。他开始打寒战。

是冷还是恐惧?

素净的颈间出现了一道血线。起先是平直的,然后开始波动。像是心跳一样波动——

“好了。”

隼良的声音。馒头上沾上了血。红色的血、黄色的粗粮……

他手脚并用地撞开前赴后继的人群,冲出喧闹、拥挤、闷热的广场。头顶上,像是开了3d渲染一样、渐变的橙色夕阳。

像是围城一样。人影渐渐重叠起来,变成了黑色的城墙。

要是棋子在手就好了。那样就能拔出两柄利刃,斩出一条血路……

“你要放弃他们吗?因为他们无法拯救?因为他们愚昧、迷信、自私?”

那个迷之声音……

“吃吧。吃下就会好了。”

围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单膝跪地的隼良,把沾血的馒头递给轮椅上的小女孩。这是一间落魄的狭小的木板房,暗淡无光。木纹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有限的天花板上倒垂着白色的布条。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瓶瓶罐罐,像是包围这地方的小小士兵。

而这间房子,像是木头围成的笼子。

“我……不想吃……太恶心了……”

“吃吧。只要吃下去,不光病会好,腿也会好了。”隼良还是隼良,没有强求也没有辱骂,只是继续温柔地说,“你就能走了。就能跑了。就能够……”

“我想到天台上去。”

“好的。”

隼良站起来。要弓着背才不至于撞到天花板上。他摸索一处开关。然后,他掀开天花板的一角——大片的璀璨的银河,像是潺潺的小溪一样流进木板房中。

是那一片天空,亘古不变的天空。

隼良费了点力气,才把轮椅抬上去。赞文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跟上去、逃出这间小房间。

豁然开朗的街道。无比广阔的天地。

崭新的世界。

连眼睛都明亮起来了。

赞文回头看隼良他们。

“吃吧……只要吃下去……就行了。”

隼良再次单膝跪地,献上那只沾着血的馒头。

“只要吃下去……就行了。”

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