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穷山恶水出刁民 1
作者:千樽雪      更新:2019-09-22 03:25      字数:3414

这暑气来了天便热得快,村里再是勤快的人家也不愿下地做事了。

崔家老爷子最后一口气下去的空当,崔小禾正扯着头巾赤脚从鸡舍里踮出来,晃到井边还没喝上水,眯眼就见何氏抡起胳膊袖自小路跄过来。

那块阴沉的老脸她再是熟悉不过,挽上裤脚拍两下泥巴,想着自己怕是又要无故挨顿骂,敛下眼皮子:

“阿嫲……”

何春兰的指头直接戳到了小禾鼻尖上:“老崔家怎么就出了你个丧门星!日日在屋里戳着,就是招晦气!老头子就是给你个叭儿狗骇死的!”

何氏进崔家的门几十年了,还是操着一口自己家乡的方言。

小禾顶着晒得人头昏的日头,愣了半天,好容易反应过来何氏说的。

祖父竟这般快就去了?

想着今日一大早她还陪着崔老爷子说说话,那会老爷子已经没什么力气,喉咙底拉出的几个音没人听得清,小禾扒在炕边也听不出,只得点点头装作听懂了,眼底湿湿的,那会子就觉着难受得紧。

她晓得老爷子怕是撑不过多久,却没想会来的这般快,不过是当午喂个鸡的功夫。

崔小禾听见何氏说“死”字,原是想说道她几句的。

这儿的人忌讳说“死”字。村子里死了人,他们不说死了人,而是说“老了人”。

只是这炮仗声响得不对,她快步踱到老人家屋里。崔小禾没出声,杵在门口挨个甄视了围在老爷子边上的儿儿女女。

屋里的几个女人家已然抱作一团,扯着嗓子干嚎,就是光听声不见泪。

崔小禾看着那个爹,顿觉心寒。崔大福像是才醒酒,眼有些红,靠着堆起的杂物箱,半醒不醒的样子。

傻子娘方翠这会比谁都拎得清,趴在老太翁床边哭成个泪人,嘴一边念:“三天不吃阳间饭,午时上了望乡台。望乡台上望一望,满堂儿女哭哀哀……”

崔小禾兀自摇摇头,这满堂儿女哭哀哀又有几个是真哀?

往里看了看,才瞧见老爷子的眼都未阖上,正要过去,便瞧见二叔的女儿崔莺莺抹着眼泪进来。

二婶听见动静,止住了抽嗒,见是女儿回来了,一把跄过来抓住崔莺莺的胳膊作悲恸状:“乃翁啊……我这尽心尽力伺候你三个月,怎的就这般去了……你这长孙女都没瞧见你最后一眼啊……”

崔莺莺是在镇上的药材铺抓药的,略懂医术,二婶程媱平日里时常向别人说她有女儿做这行是有福报,很是神气,曾有意当着外人的面劝崔大福别让小禾做殡葬行了,晦气得很,日后也不好嫁。

崔小禾听见了自然不舒服,却也碍着是长辈不好说什么。

崔莺莺伸出玉手探了探老爷子的鼻息,接着便开始咽泪,与母亲程媱交颈痛哭,算是告诉大家没救了。一张颇有姿色的泪颜那叫我见犹怜。

小禾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也不善人情事故,眼见何氏从后头要赶她进屋,忙先她一步进去,开口便是责问:

“方才是谁点的炮仗,不晓得喜丧放一响便行了么?”

何春兰原就不大喜欢她,听她这么一抱怨更是火上浇油,顺着细腰就掐去:“就你晓得!没天良的东西!秽气!”

崔小禾吃了痛,弱弱回道:“这是规矩……犯了忌讳的……”

何氏正愁找不到理由收拾这便宜货,抬手就想掴她,崔家老大走过来截住:“娘,犯不着动气……”

完了对崔小禾正色道,“阿禾,以往村里入殓的事都是你太翁做的,如今他去了,没人比你清楚这些事要怎么弄,就由你操持你太翁的后事罢,算算花多些银子,咱三家摊一摊。”

“晓得了大伯。”小禾走近,伸手过去将老爷子开着的眼珠子往下摞,老人家硬的很,愣是闭不上眼。

程氏见状又嚎啕哭起来,半跪不跪曲在那儿,扯着崔莺莺不放:“老爷子啊,你这是死都不能瞑目啊……作孽啊……”

崔小禾又听她说那个字,心下不满。睥着满屋子的虚情假意,只觉头疼。

三步作两步走回老爷子之前的棺材铺,崔老爷子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就成天待在这个“往生门”,一个人看着店,有生意就出来看看,安抚家里去了人的丧主。

崔小禾一打软帘来到铺子后头,一口松木棺材横在最中间。老爷子这一辈子没琢磨别的,光研究棺材了。自打满了七十,他就开始琢磨为自己做棺材。崔家人说过许多次他这样不吉利,他只当没听见。

富饶的人家做棺材大多用楠木,四根整木方料做寿器,称“四角”,即盖板、底板和边板用整块方料做成,棺木内有一块由七颗星连成的抬尸板,称“七星板”。

崔家没那么多闲钱,平时挣得够全家吃饱都不错的很。老爷子只得退而求其次,弄了个松木的,只是做了这么些年手艺还是在的,给自己选做了个“十二角”寿木,即由12根小木筒做成,比“十个角”方料又稍小一点。

没钱买好的木头,却可凭技艺在装饰上下功夫材。

正面材头上画的是碑厅鹤鹿,琉璃。

瓦大厅上空展翅腾飞着两只雪白的仙鹤,大厅两旁是苍簇盛旺的青松,柏树,大厅前面是芬芳百艳的青青草地,草地的中间是通往大厅的石阶,整幅图画将整个棺材头装饰的犹如仙境居。

寓意是不错的。能在这样的棺木里入土,崔老爷子算是去的安心了。

崔小禾虽做惯了农活,可要一个人撑起一口棺木却是吃力不可能的,佘了六文钱,让码头抗包的壮汉将松木棺一路扛到崔家。

才踏进门就见程氏迎上来:“小禾啊,你跟莺莺都是孙女,这寿被得准备吧。啊?”

崔小禾点点头:“这莺莺姐是嫁出去的闺女,是得准备寿被给太翁烧过去。我还未出阁,理应用不着的。”

“啊……”程媱一脸为难的样子,刚刚揉过面粉的手就往小禾的胳膊上抓,有些为难的样子,“小禾你看啊,你姐虽说在药铺做事,就是看着风光,挣不了几个钱。你叔又去得早……可怜我们母女俩……”

说到这竟有些哽咽了,一边抹泪一边斜眼看崔小禾。

小禾见她缩手缩脚的样子,料到了她要说些什么,却也不动声色,抽出胳膊直直看她。

程媱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咳了声继续道:“婶婶的意思是啊,买这些物事你要懂些,能不能帮着你莺莺姐挑一床?”

这话面上的意思是让崔小禾帮忙选寿被,只是在这家这么多年,她有怎会不知道程媱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概又是想让小禾把买寿被的钱垫了,之后就拖着不还。这种事儿之前不是没有,崔小禾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明着要。

那会就想着往后这种事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了。

她边向两位壮汉吆喝棺木放在什么位置,一边拿开程媱的手:“摆在右边罢,方便一会老爷子出来。”

崔小禾心里敞亮,揩揩脸上的细汗,满眼纯良地看向程氏:“怎么不行?一床寿被50文。”

说完竟直直伸手去要,程媱没料到这小蹄子如今多了个心眼,脸顿时板了下来。

“什么玩意儿……”嘴里骂骂咧咧走开,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弄出些牢骚动静让人听见。

小禾明白这人什么德行,权当没听见。

走进屋指点着几个男丁将老爷子的遗体挪出来,好生盖上一摞又一摞寿被,掩好了放进棺木。

老爷子才放进去,屋里女人又跪在棺木旁开始哭起丧来。

小禾从一旁捡起白麻衣给自己套上,走过去跪下,瞅着着老人家露出的那一截干瘦的面皮,一阵阵心酸。

要说起来,这个家还算是老太翁对她最不错。她那个傻子娘什么也不懂,不会带孩子。

自打小禾记事,便是老爷子手上抱着。每回惹得何氏不高兴不给她饭吃,也都是爷爷偷偷从外面买葱饼来给她填肚子。

老爷子一走,如今崔家再也无人待她好了,愈发觉得心中苦涩,豆大的泪珠簌簌滴落,就是哭不出声音来。

何氏见她不出声,又伸手去掐她,一边瞪着眼:“驴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给我哭去!”

崔小禾疼得抽气,离她远了几步,起到一边的火盆烧纸钱。这天一黑,风就大了,好几次都险些吹灭了火。

小禾起身将破败的门掩了掩,大伯侧身挤了进来。

“小禾啊,事儿都办的差不多了,你看哪天送太翁出去好?”

提到出殡的日子,崔小禾不是没思忖过,犹豫半晌才道:“本该挑个好日子出去的,最好的是七日后,可眼下这样热的天,怕是不好放太久。”

“那你看?”崔家老大试探地问。

“横竖也挨不到好日子,不如就放在明日罢。我现在就去告知送葬队。”

何氏听罢,对着崔小禾就是一个嘴巴搧过去:“没良心的东西!你敢去试试!你太翁才刚走!”

小禾被这一掌掴得有些懵,半晌才反应出来,面上火辣辣的。

崔莺莺一脸担忧,走向前安抚何春兰,一面看向崔小禾:“小禾啊,姐姐听说,县衙会来个新任捕头述职,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那可是郢城宋家的小少爷。要是明日出殡再撞上……”

崔小禾只咬牙反问:“那你们说搁棺几日!十几日?!总不能让老太翁烂在崔家!”

闷了半辈子的崔大福这时却发了话:“行了!明日便明日,这大热天的也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