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二号房北面墙的支摘窗下摆着一张弥勒榻，正悠然自得亲自烹茶的闻致远听到姚存志的话以后，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除慵懒以外的神情，他慢悠悠地将煮好的茶汤舀进青瓷茶碗里。

“辛苦存志了。”闻致远笑着递出茶碗。同时，他身边的随从上前接过了姚存志手中的信封。

姚存志连忙双手接过茶碗，谄笑道：“公子言重了，只要能为公子分忧，存志万死不辞。”

闻致远笑了笑，低头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他抬眼一瞥姚存志，微笑道：“存志可曾看过这封信？”

姚存志恐怕他见怪，慌忙作揖道：“存志不敢逾越。”

“诶！”闻致远的语气略带责怪，探身虚扶起他的手臂，笑道：“我不过随口问一句，存志不必惶恐。来，吃茶罢！”

姚存志忙点头应是，捧着茶碗小口啜饮。

闻致远缓缓打开信纸，入目的字迹鲜红潦草，显见是匆忙写就的。他一目十行地下来，只见这封血书上满纸忧国忧民伤时感事，末了还痛骂佞臣闻立本卖官鬻爵陷害忠良。

郑伯钦临死前就写了这么一个玩意儿？闻致远低低一笑，随手将信纸放到一旁，刷的撒开了他的英俊小扇儿。他见过郑伯钦写的手本，确认这封血书是郑的笔迹无疑，但对比父亲的深深忌惮和孟敦老儿的苦心保藏，这封血书的分量未免太轻了些。

暗暗察颜观色的姚存志见他有些心不在焉，遂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公子，孟将军此时还在隔壁。”

闻致远回过神来，笑道：“存志不说，我一时倒忘了，真是怠慢了孟将军。”他说着转向随从，淡淡道：“把人带过来。”

姚存志忙道：“孟将军喝醉了，恐怕一个人抬不动他，我一同去罢！”

闻致远却笑着摇一摇头，收起扇子，慢条斯理地给自己舀了一碗茶。

姚存志不敢多言，垂头退到旁边，却见那随从径自去了里间暗房，很快提着一个人走出来。他这才晓得闻致远所指的人并非孟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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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九被人压着脑袋跪在了闻致远面前。随从在闻致远的示意下摘去了罩在她头上的黑布袋，突如其来的亮光使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闻致远轻轻吹散热气，浅浅啜了一口茶，然后才转向眼前这个身材一马平川的女孩子。他认得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庞，当时虽然也为她的镇定感到诧异，却没想到她竟然胆大包天地跟踪他到了京城。她是谁？

她是谁？姚存志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看这女孩的容貌身材，不应该是闻公子喜欢的类型啊，难不成闻公子近来换口味了？他在心里默默嘀咕，却见那女孩睁开眼睛向他投来一瞥，冰冷的眼神让姚存志暗自心惊，待要细看，那女孩却又低下了头，一副顺从的乖巧模样，仿佛方才那凌厉的一眼只是他的错觉。

闻致远眼中的兴味更浓，伸手轻轻捏住了女孩小巧的下巴，使她抬起头。

“告诉我。”他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地为她解脱口中的束缚。他的声音同样很轻很柔，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柄又快又锋利直击要害的刀，“你从南京府跟踪我到京城是受谁指使？”

孟九坦然望着他的眼睛，反问道：“公子以为我是受谁的指使？”

闻致远想不到她此时受人挟持竟还镇定如斯，不禁一愣，旋即唇间逸出一声轻笑，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是南昌府开具的路引，你是南昌府人？”

孟九见他拿出路引，便知他已经搜过了自己的包袱，对此她虽然没有提前想到但知道以后也没有感到多么吃惊，她唯一担心的是闻致远顺着南昌府这条线追查下去最终会祸及周知府。孟九定一定神，微微笑道：“昔年诸葛孔明躬耕陇亩，是汉昭烈帝三顾茅庐才请出山。先生在隆中耕种，难道先生是襄阳人士么？”

诸葛孔明是徐州琅琊阳都人，后来才随叔父诸葛玄到荆州。她言下之意有南昌府开具的路引，并不代表她就是南昌府人。

闻致远虽然是个纨绔，但并非不学无术，相反，他博学多才心思机敏，孟九话音刚落，他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闻致远轻笑一声，情知在这个问题上迂回无益，便就换了一个问题，“方才我们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要切入正题了！孟九警觉地反问道：“公子要我做什么？”她直截了当地挑明他的居心。

闻致远不答反问，“你怕不怕死？”

孟九狐疑地看着他。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死并不畏惧，可她更愿意活着。孟九默然几息，问道：“公子何意？”

闻致远没有立刻回答她，他的手松开她的下巴，转而托住她的右脸颊轻轻抚摸。

他温柔的目光和微凉的手都让孟九不寒而栗，身体紧绷。就在她忍不住要别过脸时，闻致远终于柔声说道：“我希望你死在孟将军手上。”

死在孟将军手上。孟九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喝醉酒的四叔只能任闻致远摆布，闻致远是想利用她的死让四叔身败名裂！孟九嘴唇翕翕，艰难说道：“不是我，也有别人来做这件事？”

闻致远含笑点一点头，轻声说道：“你不做，知道了这些事情，也要死。”说完，他收回手坐正身子重新端起茶碗，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似乎在给孟九思考的时间。

左右都是一个死字，但要看是怎样一个死法。孟九嘴唇紧闭，很快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死。”她盯视着闻致远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字一顿道：“但我要求厚葬。”

闻致远惊讶地转向她，神情复杂，他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非死不可。

“如果你肯为我所用，这件事我就教别人来做。”闻致远凝视着她，承诺道：“我还可以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孟九感到诧异，但这并不能够动摇她的心意。

孟九微笑回绝：“承蒙公子看重，但我此生只忠于一人。”

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