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难解痴妹隐痛的心
作者:张永昌:张翔麟      更新:2019-10-11 10:08      字数:5333

自却吉扎布和江卜拉走后,伊琳娜有娜日萨陪伴,不显得寂寞,白天在一块儿坐着,晚上在一块儿睡着,失去了母爱的人,突然有了一个姐姐,也觉得温馨,姐妹之情也能替代母爱。这几天,老哈达显得有些孤静。往日放马回来,抽烟、喝茶中就和江卜拉聊上了。谈远景、谈近情、谈养牧、谈马群,总有说的,总有说不完的话,论不完的事,辩不尽的理,老头有时胸有成竹,兴致很高。白天山头上想好的题目,晚上拿到灯下来辩,一辩一个大半夜,有时梦中还在辩。江卜拉得到好多启发,老哈达增长了好多知识,伊琳娜每天靠着江卜拉大腿静听争辩,有时谈到科学医学时,她能插话几句,谈别得她好像听无影传一样,可就是老老实实听到打磕睡为止。有时打磕睡了还不想走,她阿爸催促两三次,这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离去了。这几天,江卜拉走了,女儿和娜日萨在另间窝棚里,自己孤独地坐在那里只是抽烟,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但是,他还表现得若无其事,在女儿和娜日萨面前一点不表露寂寞。可是,一回到自己房里,觉得特别无聊。晚上躺下之后,好长时间不能入睡。以往是辩论有神,倒头就着,呼噜打得山响。现在是觉得干困睡不着,爱唠叨也变得话少了。

十多天以后的一个傍晚,老哈达跟娜日萨说:

“现在马群临近下驹了,黑夜马群不跟人不行了。我今天有点事,让伊琳娜去放夜马,你愿意跟她去吗?”娜日萨立即作答道:

“我愿意,我们俩不能分开。再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放过夜马,就便尝尝野外过夜的滋味儿。”伊琳娜马上拉着她:

“姐姐真好,我们是一对亲姐妹多好啊,姐姐,你说呢?”娜日萨说:

“我也没有亲姐妹,感觉不到比这更亲的是什么滋味……”

“姐姐。”伊琳娜抱住娜日萨,眼泪像泉涌似的往外流。娜日萨感到莫名其妙:

“伊妹,你咋又哭了?”因为这两天,俩人谈的多了,哭的少了,今天怎么又哭起来。

老哈达看到娜日萨眼里含着疑问,急忙走过去说:

“伊琳娜,别哭了,你看你姐姐要和你去放马,多好啊,两个人在春夜的星空下,望着天上的星宿,谈一些遥远的话题,唱着古老的民歌,点起篝火聊天多好。”娜日萨也说:

“那多有意思,你千万别哭了,哭得我好难受。”伊琳娜点头答应,可眼里又噙着泪水。老哈达心里明白,几天来,他给女儿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伊琳娜虽然想通了,但是感情上还是过不去,他见娜日萨进去取东西,刁空又给女儿说:

“孩子,夺取别人的幸福是低下的,让给别人的幸福是高尚的,做个高尚的人吧。”老哈达怕她反复,一有空就给女儿做工作。伊琳娜心酸地含泪答应。娜日萨取了东西出来,老哈达催促女儿:

“快走吧,这时的马群不能离人,马群走远了,你们去晚了怕找不着,快去吧。”

“大叔,您休息吧,马群交给我和伊琳娜,您就放心吧。”娜日萨和伊琳娜同时翻身上马,老哈达扬扬手说:

“好,祝福你们平安。”

“晚安。”

两个姑娘走了,老哈达站在荒原上望着她们,好长一段时间站着不动,在夜幕下,像一株独立于荒原的老树,风不摇,树不动。

进入三更以后,迟来的月亮慢慢地爬上了东山,在凄清的月光下,两个窝棚像一对旧船移弃在海滩,草原上没有风,可山上的层层石崖像一排排黑色的海浪。在夜幕下,老哈达牵来两峰骆驼,一个人在窝棚内忙碌起来,谁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月上中天,大地银亮,银亮的月光照着银亮的马群。两位姑娘,一对姐妹,在银亮的草原上依恋在一起,两颗银亮的心,依恋着一个人。

牡丹一样的篝火,映着一双美丽的脸膛:

“姐姐,我们哪年哪月才能相见?”

“没有离别就说相见?”

“离别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可相见会越来越远了,人生为什么会有这些……”

“妹妹,你别哭,我想只要我们同在一块草原上,见面我想是不难的。另外我想,只要我们互相都把对方留在心里,见面和不见面都是亲的。”伊琳娜叹口气说:

“但愿姐姐不要忘了我……”

“怎么会呢,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无论多少年,我的心里永远想着,我有个亲妹妹……”

“姐姐——”

“妹妹……”

两颗心又一次撞碰,两双眼睛溢出了滴血似的泪水……

却吉扎布和江卜拉走了半个月,该访的访了,该看的看了。江卜拉心里惦着两位姑娘,十多天不见,不知她们怎么熬着,他知道她们都在等着他,他的心也是老悬着。一路上,他和却吉扎布谈了许多事情和想法,却吉扎布告诉他有关改革的许多新情况和出台的新政策,他听了后说,看上头好像不光是放缰绳了,是要解绊子,让草原放开四蹄奔跑,这就有希望了。我们要迈步走出去,开门引进来,北京林教授最近来信说,她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她在那里呆了半年。她说,澳大利亚除了房子和硬化的路石面,全都是绿草压黄土,爱护草场、保护生态环境是人们的自觉行动,不像我们这里,汽车、拖拉机在草原上乱跑,到处是轮印和交叉道,人们挖土、搂地毛,挖得心疼。民族的教养素质不提高,对啥都不当回事。我和青年们讲座谈时,谈到人家科学养牧、草原机械化时,他们不加思考地说,这有啥难,我们难道连个小小的澳大利亚也不如?说这话的还是些草原的领头人——干部。他们要不就啥也不想,要不就不加思考地打野枪,幼稚地、主观地、不切实际地瞎想。看了人家的方方面面,再看我们这些日渐沙化退化的牧场,这中间的反差太大了,辽阔单纯的大草原要跨越的间隔实在太多。走向现代化畜牧业,这个路程很漫长、很复杂,过去我也想得太简单了,看了林教授的长信和她寄来的资料,我觉得应该重新反思。我们觉得,要想走得快,单靠我们自身的力量远远不够,必须要靠祖国大家庭的力量,首先要打破孤家寡人的思想障碍,融入国家的经济主流,从而搭上祖国现代化的大船航行。其次我们要在经济上组织起来,以我们现有的实力作好理想投资,加紧培养人才。当然人才培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就必须先引进人才。人们常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好像是一句怨气话。我们不管那些,就是要请会“念经”的喇嘛。我们蒙古族有一句谚语,叫“鬼不知道的喇嘛告诉给了”,这也是一句带讽刺味的反话,可我们可以正用,就请这些连神鬼都不如他的喇嘛,让他来告诉我们。培养自己的人才,那是战略性的长久思路,为了事业的连续性,长久不衰的思考。您现在是旗长啦,又是专管畜牧业的,这是主导方面,我们是畜牧业为主业的旗县,分管畜牧业就等于分管了一大片。您现在有条件往外走,出国的机会也有,要走出去,放开视野,干一点二十世纪的大事吧。不要听那些“传统不能丢”呀,“套马杆子不能丢”呀,“不穿长袍朝头靴”还算什么蒙古人呀等等的吼叫,传统也好,现实也好,要看质,不能看形,好的传统不但不能丢,而且还要发扬光大,比如,我们民族的纯朴,好客,强悍精神,这是老辈遗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至于那些穿的、戴的、用的,什么好穿什么、戴什么、用什么,我们如果不丢掉远祖四条腿走跑的习惯,到今天还不是立不起来,目光在三尺以下吗?当然,改变一种习惯,丢弃一种传统文化不容易,我们不强求,让他走在阳光下,他们自觉会脱下雨衣的。却吉扎布大叔,我说得太多,供您参考吧……

“不多,我一直注意听着,我真没想到,你们进步这么快,信息确实是资源科学,你们和外界联系上,懂了这么多东西,以后把你们的信息网也网开一面,让我也在知识的大海里网它几网。”却吉扎布有一种习惯,听别人讲话时只是静听,从不打断,等别人说完了,他经过反馈一下才发表意见。今天因为在路上,他没经过反馈,只说了自己也愿意学习,他想,江卜拉这一席谈话,他得回去好好反馈,慢慢消化,具体地去实旌。他的心里,还搁着江卜拉和两个姑娘的事。一路上,他给他设计了许多方案。一是不急于解决,放冷了再说,让时间的老人给调节一下再看;二是放弃娜日萨,跟伊琳娜结合。跟娜日萨结合,还有许多障碍,跨越这些障碍,还要付出代价。与伊琳娜结合,已经水到渠成。江卜拉说:

“娜日萨跟我感情太深了,我不能抛弃她。”可是,抛弃伊琳娜又没勇气:心上的肉割哪一块都滴血呀。这一点却吉扎布清楚,这件事江卜拉自己处理不了。他打算回去跟老哈达好好商量一下再作打算,江卜拉同意放冷。

深山野岭,晨光照着马背,像一幅重彩浓抹的油画。马儿有的吃草,有的躺下来打滚儿,有的相互啃着肩膀……远山近水,景致奇妙。

伊琳娜双手抓着娜日萨的肘腕,在她怀里醒来之后,吃惊地望着远山落泪。娜日萨以为她梦见了什么,给她擦着泪说:

“伊妹,你作梦啦?没有,那为什么又哭啦?昨晚到早晨,你总是泪人儿似的,怎么啦这是?”

“我……我们就要分开了……”

“不,我们在一起,怎么会马上分开呢?”娜日萨哪里知道她心底的秘密和痛苦呢?

“姐姐,天亮了,你走啦,你……(有些神经质)我……嗷,我看马群,你回去……”

“不,妹妹你先回,必须是你先回,你回去熬茶,等你阿爸替我回去。咱们一块儿喝早茶,昨天捎来话,却吉旗长跟江卜拉今天也回来,咱们俩喝着茶等他们。”伊琳娜又哭了。

“姐姐,你回,你回,必须你先走……”

“妹妹,好妹妹,不要推我,我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再说,我舍不得丢下你。”

伊琳娜看她决意不走,她怕就这样推推搡搡耽误时间,她突然变得像另外一个人似的: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就听我说,不管你多么亲我、爱我,不管我们多像亲姐妹,你毕竟是客、我是主,客随主便吧。再说,我把客人丢下,自己先回去,我阿爸不把我赶出来才怪呢,这你咋也明白了吧。你就别推辞了,快回吧,我阿爸还等着你哪,快走吧姐姐。”

娜日萨本来是决定先留,等哈达大叔来后她还有话跟他说,让伊琳娜在家等江卜拉,她觉得两个人一齐在,江卜拉想说的话都咽下去了,让她俩单独谈一谈也好,不然,伊琳娜总这么哭怎么成。可是听了伊琳娜这一番哀求、讲述,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她要先回去,她阿爸肯定要怪她,甚至会赶出来替自己,何必呢,她现在够麻烦了,再让老人训斥上怎么受得了,箅啦,先回吧。

“妹妹,我先回就回吧,你千万别哭,就这么一会儿,你一个人可以上山隙隙,下湖边走走;听听晨鸟唱歌。”伊琳娜默默地点着头,咬着下唇,尽量控制眼泪流出。

娜日萨收拾起多拿的衣服搭在马鞍上,从鞍上解下缰绳,架上嚼铁,解开马绊,转过身来正要与伊琳娜告别,看到她嘴动着想要说什么。她问伊琳娜:

“妹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姐姐,你给我梳梳头吧,”

“你有梳子吗?”

“有,我带着。”

“好,咱们到湖边去吧,蘸点水更好梳,光滑。”说罢,两姐妹怀着不同的心情走向了湖边。在晨光映照的湖畔,伊琳娜跪着,娜日萨半蹲半跪着给妹妹梳理头发。紫光晨纱,湖畔秀女,岸上岸下,一幅如梦如仙的境界。

娜日萨捡去了她沾在青丝上的草叶,铺洒开来蘸水梳理,就像母亲给出嫁的女儿梳理一样,细心地梳着、理着,然后给她扎成辫子,走到前面端详一番。最后,苦苦地一笑,吻了吻她的额头,扶妹妹站起来。

娜日萨正要走,伊琳娜抓住她的马缰绳,当娜日萨问她干啥时,她说,我给你紧一紧马肚带。娜日萨惊异地:

“妹妹,你咋泪淹淹的又哭了?”伊琳娜一惊,忙擦着泪着:

“唉……走敖特尔的孤独生活过怕了,哪怕是一会儿失去伙伴,也觉得苦闷,何况姐姐要走……姐姐,你快去吧,我阿爸等急了,”

“等啥,我再看看马群……”

“不不,你快走,快走?……”

娜日萨总觉得伊琳娜有些失常的表现,但她猜不透是咋回事。本来这几天俩人谈的平静多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泪涟如雨了。伊琳娜又催促她走,她也只好先走了。

娜日萨走到马前,搂起嚼绳正要认镫,返回来一看:

“伊妹,你咋又哭了?我们分别不就这么一会儿吗,别哭了,我在家等你。”

“不,我……”

“唉呀,妹,你的感情太深沉,也太脆弱了。”伊琳娜在娜日萨再次抖缰上马时,她又扑过去抓住了娜日萨的手腕,那种难言的痛哭,惜别的哀伤,把娜日萨弄得更湖涂了,她劝了几句,可她也止不住的泪滚如珠,她看到她哭得太可怜了。

“姐姐,你走吧,江卜拉哥哥也许回来了,你们一块走吧,我忘不了他,也忘不了你,姐姐,记住,永远记住我……”

“伊妹,你这颠三倒四的说些啥呀。你平静一下吧,一来我不领他走,我只是来看看。二来我也不马上走,回去有什么话慢慢再说。再说,即便将来他走,回他马群上,也得和你谈好了才能走呀,他不会今天回来今天就走,就是走,也得见你呀。妹,我的好妹妹,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更不该总哭了。我先走了,我回去就让大叔来替你,我在家里熬好茶等你。”

“姐姐,你走吧,我的姐姐,记住我……”

“啊呀小妹,你能不能不哭,好心痛呀。”娜日萨走过去,用她冰冷的双手拘起伊琳娜泪水浸润的脸。脸颊泪水琳琳如露滴花,深陷的眼睛黑白更加分明,长长的眼毛下那鼻峰薄唇显出了少女美丽的秀色。娜日萨看着,不由得亲吻起来。从额头到鼻峰,然后到薄唇……

“姐姐!……”

伊琳娜最后一次抱住姐姐,吻着她的脸颊说,姐姐,告别吧。

娜日萨觉得时候不早了,哈达大叔该等急了,她离开伊琳娜,不敢再回头看她了,她上马之后,说了声:

“妹妹,我等着你”就催马走开了。她听到伊琳娜在后边痛哭失声地喊道:

“姐姐,再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