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理解万岁 1
作者:袁源      更新:2019-10-11 10:09      字数:5695

北大医院90年纪实

谨以此文献给北大医院90周年;献给曾经为这里付出心血和汗水的先行者;献给今天尽职尽责的每一位后继来人。——作者题记

贯穿一个“贫”字“北大医院”,这是北京人最习惯的叫法,其实,随着历史的变迁这所医院曾是几易其名,如今的全名应该是“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

时间荏苒,几乎没有人去考证这所医院经历过怎样的翻天覆地。其实,“北大医院”就像一架没有停止旋转的录音机,从她存在的那天起,便声声不息地记录下三万多个日日夜夜属于皇城百姓的生命故事。在这些重重叠加的故事中,只要你用心去聆听,就可以不费力气地感觉到近百年来北京城里医学脉动的声音。

这所医院确切的年龄是90周岁。1915年2月15日,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附属诊察所开诊了,这就是最早的“北大医院”。据史料记载:第一天接待病人只有三位;一个月后,每天病人在70位左右;以后就诊的病人络绎不绝……直到90年之后的2005年,医院每天接待的病人数约达5000人次。

细心的北京人不会没有察觉,这所医院怎的就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可以从现今北京市区的平安大道沿着厂桥路一直往南,断断续续延伸到府右街的北口。

这就是历史。上个世纪初,西方医学进入北京。东城、西城、崇文、宣武相继出现了尖顶、红砖的漂亮小楼。不甘示弱的“北大医院”立身其中,尽管不免相形见绌,但却始终没有低头认输。无论如何这所医院代表着中国人自己的能力,毕竟她是国人创办的第一所西医医院。

从历史资料考证,医院原址在城南的后孙公园,几年之后,那片狭小的宅地便显得不堪重负。1928年初冬季节,无奈之下,经由院长亲率师生们风雪中坐以达旦,持续数日,终得当局政府让步,于是医院拿到了西单背阴胡同的一块空闲场地,病床增加到百余张。就像孩子长得太快,不久,背阴胡同无力为日见扩张的医疗规模继续遮风挡雨。医院被迫再度迁移,并在府右街北口一栋德国人遗留的石头楼里,找到了新的容身之地。当年的石头楼现如今已经片瓦不存,然而,医院到此终归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随着时间的推移,石头楼开始显现拥塞疲惫,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当时著名的外科大夫关颂涛教授出面,凭借个人影响力,筹资买下了处于府右街路北、东西走向的一溜门面。如此这般,“北大医院”方得有幸占据到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一块铺排完整的地界,并且保全沿用至今,也便有了现今写着镏金大字的“北京大学妇产儿童医院”。1939年6月,西什库的67亩新地划归北京大学医学院作为教学之用。据当年在校生回忆:基础课在沙滩的红楼上,临床专业课在西什库上,宿舍安排在背阴胡同,而学校的附属医院设在府右街。1955年2月,北京医学院迁往城外,西什库的教学用地随之归于附属医院。打这往后“北大医院”便有了西什库与府右街的两地遥遥相望,而且保留至今,奠定了这所医院难以挣脱的散落格局。

1945年,抗战胜利。其间,“北大医院”在经历了由日本人先统治、后抛弃的八年揉搓之后,已经落得满目苍凉。据92岁高龄,见证了医院60年发展过程的“中国围产保健之母”严仁英教授回忆,当时的情况“挺惨的”。妇产科只有二十几张床位,留下的仅是四名住院医师和两位副教授。简陋的病房里生气无存,相比之下倒是鼠害猖獗。随后便出现了震惊世界的新闻——老鼠咬破了婴儿的耳朵。

与“北大医院”创建背景与生存状态相一致的是,这所医院从一开始就注定属于贫民百姓。

现年80岁的外科专家李通教授说到那个时代的北京城:胡同里的路灯暗淡摇曳,西北风吹到松弛凌乱的电线上,空气中永远是赶不走的哭腔和抽泣。硬面饽饽、花生米的叫卖声从饥肠空腹中撕扯出来,在冷寂的夜半时分,让人揪心地不能入眠。那时京城的百姓大凡还有一口活气是不敢轻易去看医生的。按照他的推想,穷人得了病只有等死。当年,严仁英教授见到的产妇可以是一块门板抬着就进来了,门板上的女人或者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已是血气绝无。这里的医生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病人。据说,京城拉洋车的师傅们凭着脚力跑出了看病的门路,对于各家医院高低贵贱早是心知肚明。但凡见到布衣、赤脚的求医人,他们不会不识时务地拉着人家去碰洋人医院的钉子,他们知道能够收容这些贫穷病人的地方只有“北大医院”。

新中国成立,“北大医院”作为国家的医院、人民的医院,自是翻身得解放。80年代初建就的门诊大楼曾经被称为是北京城里医院的标志性建筑。2002年落就的外科大楼又一次向世人昭示:中国医院已经达到与国际同步的水准。可以说,当今患者就医环境和条件与昔日相比可谓天上地下。

历史在变迁,但同时也在继续。解放前,达官显贵是不在“北大医院”看病的。这种贫民化的风格居然一点没有褪色地沿袭到今天。以至新中国55年以来,这里几乎没有担当过任何特殊的保健任务。他们一如既往地敞开大门,绝少“至尊”的背景,也从不必为“上面”提供特殊的服务。这里众多的医生,尽可以不必分心,一门心思地只为北京乃至全国投奔来的百姓患者看病治病。

同样,这所医院随处可以触摸到过惯了紧缩日子的痕迹。稍稍留意一下顶级教授们的办公室,几乎是一式的“回”字形。6平方米的一间斗室,沿墙壁四周摆放一圈的是课桌,中间围出一方空地,容得一把椅子,整个布局酷似一个“回”字。医院小儿神经病专家吴希如教授就是这样的办公室。对此她表现得知足有余:这是“北大医院”一贯的作风,哪怕你已经退位,只要还走得动,各个科室总会把最好的办公室紧着你用。她认定自己占据了“最好的办公室”。因为除她之外,从科室主任到所有的医生们统统是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

我国内科学奠基人之一王叔咸教授曾经说过,临床医生最大的财富有二:一是把病历管起来;一是把图书馆管起来。于是,“北大医院”的后来人便从来没有把财富的概念放在办公室的大小上。他们理解先师教诲的全部含义,把病人资料和信息资料视同为医院富有的基石。

所以日后,这里出现了我国小儿神经学科的创始人左启华教授历时20年的“数百例小儿癫痫临床分析”;所以,这里有了皮肤病科主任朱学骏教授的“大疱病”752例的病人登记记录;所以这里有了妇产科主任廖秦平教授组织的典型病历、疑难病历汇总档案;所以也便才有了今天,肾脏病学专家王海燕教授和她的学生们潜心建立的病人资料库。这是从病历资料、化验资料、病理资料、活检资料到dna资料的完整体系,称其为“库”是因为这里收录了涉及到4个病种、数千例的病人资料。仅此,谁能说他们不是当今中国这个领地的最富有者。

“北大医院”贫寒的背景和艰辛创办的历程,也铸造了那个年代这里诸多医生特有的秉性。一方面,他们崇拜哥伦比亚、霍普金斯这样的名牌大学,景仰关颂涛、沈克非这样的医术和名气。另一方面,这里的医生与贫民大众有一种相依互谅的天然联系。他们同情贫穷,从道义上反感医生与病人搞金钱交易。他们不习惯高高在上,更不屑以救世主自居,他们觉得无论贵贱都有健康的权利。

为此“北大医院”的学子们多是带着仰慕、不甘和责任,带着学术平等、科学无界的美好愿望,像是从岩石缝里钻出来的小草,他们超乎寻常地坚韧,无力阻挡地顽强。于是,漫漫时光中,这里成就了一位又一位深受患者信服、尊重的名家名医。

着眼一个“人”字

1946年,北京的医学镜头聚焦到“北大医院”。这一年,美国、德国等在北平的医院相继关门。祸福之间,这所跋涉艰辛的医院迎来了一批资深医学者:传染病学家吴朝仁,内科学家王叔咸,妇产医学家林巧稚,外科学家王大同、关颂涛,泌尿外科学家谢元甫,儿科学家诸福棠、秦振庭,眼科学家毕华德、刘家琦教授等,几乎同在一时汇聚到这里。他们多是“协和”背景而且有着国外学习的经历。接着,因师长们推荐,并应院长王锡炽教授的聘请,严仁英、吴阶平、邓庆曾、赵锡祉等年轻的大夫也相继来到这里,做起了住院总医师。于是,由于人的转移带来了医学重心的改变。这一年,“北大医院”真正扬帆起航了。

之后几十年,在这里出现了一批中国最早的临床科室:肾脏病科、泌尿外科、皮肤科、小儿神经学科、心血管科、小儿科、口腔科等。与医疗的快速发展相伴随,科研、教学的步履也匆匆加快。国家级临床医学实验室历历在此落成,基础研究与临床互动标示着中国的医学不再是单纯的坐堂行医。同时,《肾脏病学》、《泌尿外科学》等医学教育专著也因诸位大家而相继问世。毫不夸张地说,1946年之后,“北大医院”在中国近代医学史上的主导地位已经基本确立。

与建制不同的是思想,可以说大家们的医学思想,包括他们的人生态度、人生期许,更是影响和主导了日后中国医学的发展。

半个世纪前,严仁英教授放弃美国回到“北大医院”妇产科,那是因了信念的驱使、带着使命而来。她说:“做个医生应该一心想着怎么给病人解除痛苦”。60年,一个信念怎的能如此坚韧不摧?几天前见到严老,她对于“解除痛苦”的理解一如当初:“你服务的面越大越好,受益的人越多越好”;“真正的医生不是等到病人痛苦不堪来求你,而是事先设法让他们尽量远离痛苦和疾病”。寥寥数语说得透彻又实在,可以想象到这位卓绝女性在风华之年,是怎样的带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带着对“医生”的全部理解,了断了做“医生”的念头,然后平静地选择了全无名利的预防保健。

先驱们的思想确实也打动了共和国的领导人,中国境内“三级妇幼保健院”随后遍布城镇农村。然而,浩浩荡荡之中,却绝少有人自甘寂寞,“预防保健”的牌照更多地成了形同虚设。不知怎的,只要穿起白大褂,人似乎就很难拒绝临床医术的诱惑。相比之下,倒是严老这样的人不依不从,终身抱定“预防保健”不见丝毫悔悟。她说,“临床医学是一对一,即便累死,一个医生一天不过看30个病人。但是,做预防保健,可以是一个村、一个乡,甚至更多的人获得帮助。”

这样的信念就像一滴清亮的水花、一粒剔透的珍珠,在浑浊和沙砾面前显得稀有和昂贵,在世俗和潮流面前又显得微薄和易碎。但是毕竟这里是“北大医院”,于是稀有和昂贵最终还是岌岌可危地保存下来。

1979年,大地回春。新中国第二代领导人打开了冰封的国门,“北大医院”比较早地感受到春江水暖。这以后,医院各个学科把那个年代“又红又专”的人纷纷派送国外深造,数量有70多人。这70多位学子95%的人学成归来。郭应禄院士、王海燕教授等都在其中。吴希如教授则被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授予第一位中国“杰出校友”。美国老师们至今怀念:“25年前的、为数不多的中国留学生,他们真的是想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情”。于是,这些被历史称为的“末代傻瓜”们肩负起中国医学发展的重任,他们为“北大医院”向世界医学高端冲刺,构筑起了基础的发射平台。

今天,王海燕教授为“北大医院”90年庆典准备了一篇论文,题为“退行性疾病及人类行为疾病的时代”。这位北京大学肾脏病研究所所长,打开了她的powerpoint文档,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海洋冰山的画面。她说,慢性病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浮出水面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她把浮出的一角定义为“疾病的终末期阶段”。

接下去出现的是一个素雅的画面,古典底纹上映衬着《黄帝内经》中一句名言: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将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显然,公元前2600年,老祖宗已经理性地把医学者区分为三六九等了。王海燕教授引用此言用心显见——四千多年后的当代医学者们面对古训,惭愧否?警醒否?

被王海燕教授定义的“终末期阶段”指的是:肾脏病人做透析、做移植;心脏病人做介入、做搭桥;肿瘤病人做切除手术、做放化疗等等这些已经是当前各家医院司空见惯的常规业务。但是,只有医家明白,疾病一旦发展到这个阶段,治疗的结果必是需要巨大的社会、经济承付。同时病人康复的希望则是极其渺茫。

可悲的是,当今我们的不少医生兴奋点却过多地集中在这一阶段。出名乎?挣钱乎?说得不客气一点,恐怕真的是连做“下医”的资格都不够了。

现在,王海燕教授要做的是把慢性病治疗的重点“战略前移”,前移到冰山最底部的“高危阶段”或者位于第二层的“起病阶段”。真是无独有偶,这与50多年前严老的“高危因素管理”是何等的一致。严老早有断言“高危管理于中国国情尤为重要”。今天王海燕教授同样认为,这是医生最值得投入、也最有价值的存在选择。按照这样的医学思想,如果医生致力于早期的干预、治疗,那么将有大批疾病被有效地控制在“延缓阶段”。显而易见,这样的干预和控制面对的是人、是庞大的人群,因此需要有人承担。

王海燕教授说,一个病人到诊室看病不过十分钟,到医院住院也不过个把月,但是把病人全程管起来,意味着要管一辈子。难怪到“北大医院”肾内科就诊的患者们仿佛久旱逢雨:“我们就像断了联系的地下党,这下可找到组织了。”

这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文化。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山东烟台市郊一个普通的夏日黄昏。吴阶平院士与学生郭应禄院士有一段沉重的谈话,话题落在中国泌尿外科的整体状态上。当时的情况是国家的整个学科人才匮乏。教育的十年停顿导致的是青黄不接,而价值观念的失衡引发的是背弃流散。那一日,两位学者的背影在落日的余辉下显得苍劲而深重。

之后——中国泌尿外科人才工程和将才工程相继启动。这项工程自拉开序幕之后便精彩不绝,先是由“北大医院”波及到中国大地,接着由中国大地冲击到世界的前沿领地。一项广袤的人才培训,“细听可闻蝉翼之声,遥感可见鸿雁展翅。”从三万医师的普及教育,到3000名骨干医师的专题培训;从对近千名博士生导师的耳提面命,到181名学术领军人物的国门之外“将才培训”。此项系统工程始于1995年,纵观其发展脉络,可谓:从一始,小荷翻新;经十载,枝繁叶绊;望百年,爽气动星斗、潇洒见林山。

十年,中国泌尿外科显见完成了整体提升。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院walsh教授从傲慢的“no”开始,终于惊讶出了四个不可思议——中国的医师们何来的如此流利的英语水平;他们怎的可以勤奋刻苦到这般程度;他们哪来的如此透彻领悟、坦诚交流的非凡能力;而如此众多的同行“领袖”们共处,怎么可能全然不见“窄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