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176

我第一眼见到小五,直觉是这小子嘴上没毛,做人轻浮而不牢靠。从小家境并不好,但却养成一个花花公子做派。后来,由于他在帮我与他姐冯玉珍的事情上,胳膊肘子向我这边拐,使我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再后来,他借助我的权威狐假虎威,谋取利益,很是灵活,很有成效。他自己手无寸权,却长袖善舞,让基层许多官员和老板都围着他转,这让我刮目相看;而且他懂得利益均沾、效益分配的道理,并不吃独食,有了好处都“让着我”,同时他自己的所有秘密对我基本保持公开态势(我是这么认为的),让我取得了对他的信任。再加上他懂生活,会享受(这是我的那拨朋友对他的一致评价),而且把我也拉了进去(他这个人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我的这方面爱好就是他给开发出来的),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可以说,我跟他便有了相当深厚的个人情谊,几乎可以用“难兄难弟”来形容。有时我遇到高兴的事,私下里会称他叫“兄弟”或“老弟”——当然,公开场合我还是很注意自己的身价,适当拉开与他的身份距离。

有一段日子,我还很庆幸自己有小五这么一位小舅子,我想,不是他,我还不知道在惯常的生活习俗之下,在人们熟悉的日常表象之外,潜藏着另外一种生活方式,那是一种被舆论指责为荒淫颓废、浪荡无聊的生活方式。但当你深入这种方式之后你会发现,这是一种多么有刺激性、有诱惑力的生活,一种能深度开发人的生物本能、激发人的潜在欲望的方式。一个有着正常的动物性欲望的人,很难拒绝它的魅力;而一旦陷入其中,想要自拔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和某些女人度过浪漫销魂的时光,我还想:人的潜能的开发根本在于人的欲望的刺激所推动。没有欲望刺激,人便无法开掘自己的潜能。我之所以工作繁忙却一直保持精力充沛,肩负重任同时又做到从容潇洒,正是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在不断刺激我、影响我的原因。

然而,现在看来,错了,完全错了!我从这方面获得的感觉,如果打算用人们的其他一种行为来打比方,那只能用吸毒来作比较。据说吸毒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一旦陷入进去,毒品的魔力比章鱼的八只脚爪更加厉害,将紧紧把他们抓牢。他们悔愧也好,挣扎也好,全是徒劳。他们只会在毒品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直至把自己的金钱、事业、家庭全部葬送。而我沾染上并深陷其中的情色欲望,居然也有一种不得满足的特征。我有了情人,尝到了除冯玉珍外别的女人的味道,知道女人和女人原来大不一样,于是在放纵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最早让我品尝到美色滋味的,正是我那浪荡公子般的小舅子小五。小五啊小五,你可害苦我了!

可是,我的事能全怪小五吗?眼下小五本人的状况我还不知如何,十有八九是被逮起来了,不然,我的老底不会被他们连根挖出来。小五,一个只知吃喝嫖赌的浪荡公子,一个没有什么正经身份的社会闲散人员,只要不跟人起纠纷,犯点小错本不会有人予以追究,可这回涉及的金额巨大,又关乎我这个高级公务员,他成为和我捆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也就无路可逃了。何况,我的欲望和好恶不是小五强加给我的,他不过是嗅出我骨子里的品性,才投其所好,给我找了条“捷径”。如今,我怨小五、恨小五、骂小五,又有什么用?小五说不定也在那儿骂我这个姐夫,心里责怪是我把他坑了呢!

我最怕冯玉珍也牵连进来,如果她被牵连进来,也被判刑,哪怕判上个缓刑,我奋斗了一辈子的一切,便彻底毁了。如果家还在,我出来后重新做人,从起点干起,至少生存下去没有大的问题,至少可以给儿子出点力,哪怕只能带带孙子,也算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想起母亲对我这个老大曾给予多么大的期盼?想想她吃的苦受的累挨的冷眼咽进肚里的气,我怎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忘本,对,就是这句话!我秦小集是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就是小人的特征:一旦得志便目空一切忘乎所以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可能忘记,更别说过去的根本了。

唉,母亲当年为我求学向人下的那一跪,我这辈子是无法偿还了。我本想替她老人家好好修整一下墓地,现在想起来,母亲并不需要那份奢华铺张,她需要的是我好好做人,要给秦家祖上争光,至少不能给祖宗丢脸。现在,不仅母亲那墓在我手里修不成了,就是现在的坟地,我都没法前往祭扫。别说孝子,我秦小集连个人都算不上啊!一个贪官,一个罪犯,一个服刑者——这就是我即将接受的身份。我拒绝不了这一身份,这一身份不是别人强加给我的,更不是母亲能够想象得到的,它完全是我自作孽的结果,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这样的傻瓜过去我不相信会有,没想到它却印证在我身上!

我起初很恨纪委这帮办案人员:我秦小集与你们前世无怨后世无仇,你们这么搞我,折腾我,千方百计撬我的嘴,套我的话,掏我的个人隐私,你们究竟是什么用心吗?你们这种人的心态实在不正常嘛!而现在,在我把自己的违纪违法行为基本坦白(当然是被迫的)之后,我才冷静下来。他们纪委干什么的?就是干这一行的。我要是干纪委,也得这样。按照我这个人的秉性,遇到我认为是冥顽不化、死硬对抗的,我说不定会动用非常规手段来撬开对方的嘴。

而艾主任他们对我,基本采用的是文的办法,没有使用武的手段,我知道这是他们的规矩,但假如身份置换一下,我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求功欲望,我的性子急,向来不愿跟比我弱势的人在一起耗时间、玩游戏。唉,我这种人,当然不会被选到纪委工作,我只配接受纪委的调查。况且,我要是安分守己,不突破底线,纪委会找上门来吗?临湖市那么多领导,那么多干部,出事落马的还是少数,我今天成了这少数人当中的一个,我还有什么好责怪、好怨愤的呢?“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秦小集完全是自作孽——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当初一进到这个房间,就应该竹筒倒豆子,来个爽爽快快的交代不好吗?自己白费了心机,也让人家办案人员耗费了不少脑子,陪着我在这儿熬着暑热,有家难回。

现在,他们结案了,就要将我移交。他们的工作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家了。而我,则将开始一段囚徒人生。如果把我的童年经历比作生活的谷底,我的前半生总体上是沿着一条上升曲线持续攀升。从今往后,这条曲线将一改其走向,呈垂直下落态势,它的落点甚至比我当初的起点更低,它将直落到地平线以下,落进民间百姓形象比喻的“地狱”之中!

我厌恶透了这间房子,这个让我受尽心理煎熬和精神打击的地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它的。我对它的记忆大概会一直带到地狱里去!

我曾经天真地跟专案组提出:我把自己的问题坦白认账以后,同时交出自己的职位、权力、受贿得来的金钱财富,重新回到我们秦家的起点,去老家做一个农民。因为我已经不配一个公务员的身份。我以为我的要求够主动、够自觉了,没想到人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看外星人似的看我。人家说:“秦小集,你怎么当到副市长的?你的政策水平、法制观念也太差了,差到根本无法和社会接轨了。你以为就是个辞职的事儿?就是回到起点的事儿?你以为回到起点就能赎清你的罪了?你这是犯罪,是必须接受法律惩处的。要是法律对待你这样的贪官,只不过把官帽拿掉,那对你们来说,所冒的风险不是等于零吗?”

我嘟囔着说:“也不能这么说吧?我从高级干部重新变回到普通老百姓,从城市回到农村,这样的风险还不够吗?”

对方讥笑道:“如果这也叫风险,那这种风险对谁会有威慑力呢?怪不得你在位子上会这么肆无忌惮、目无王法呢!你根本就没有‘风险意识’嘛。你知道普通人偷盗抢劫的结果吗?偷盗抢劫的案件涉及金额不过是你的零头,都要判处徒刑,你的案件涉及赃款几百上千万,还想全身而退,你说,老百姓会答应吗?”

他们的话,让我再一次哑口无言。

我最后一次打量了一下这间盥洗间爬着蟑螂、墙壁上沾满污垢、淤积着污浊气体的屋子,整个心像一只被击碎的瓦缸,所有的愤懑、躁怒、悔恨、伤情、悲哀和凄凉,都流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我这个人只余一具空壳,我将带着我这具空壳,走向看守所,走向审判台,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