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蒋九贞      更新:2019-10-11 15:19      字数: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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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书成坐在了中共临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本该十分高兴,他当然高兴,但是高兴之中满是凄楚,满是怨恨,有一种发泄的欲望,更有一种权利迟来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这种感觉的时候,心里即刻掠过一丝凉意,很是被吓了一下。这种被吓了一下的意念只一闪现,稍纵即逝,转而便是火一样的热流,是吞天吞地的狂想。他独自坐在沙发里久久的发呆,还没有完全理清自己的思路,不相信昨天的经历,不相信今天的存在,不相信明天的希望。他想,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是的,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我不该失去的时间啊!我不该失去的尊严啊!那与我失之交臂的冥冥中的一切啊!我的损失何以挽回?知我此一段历史的人将如何看我议我?也许目前我只能说:“别了,司徒雷登!”

整整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下午仍处在若有所思一无所思的状态中。他不知道何时才能突破这重重的包围。不!必须马上冲出去,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意识到他的困惑后,立时清醒。真正大志者,是不圉于一时的得失的,我唯有不断进步。

他从沙发里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转了几个圈子,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办公设备,满意的点点头,扯起嘴角微微一笑,然后又坐回沙发,顺手摸起桌上的一本书。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抬起头,说:“请进!”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小杜啊,看书哪?”

杜书成见是刘书记,慌忙站起。

“刘书记,您来了,请坐。”

“不客气。还适应吧?”

“还行。我目前主要是学习。”

“学马列?”

“学马列,也学业务。”

“很好嘛。”

杜书成从抽屉里抽出新买的黑皮包,拉开拉练,掏出一只信封,信封里鼓鼓地装着一个东西。他说:

“刘书记,对不起,这东西还没给您。”

刘书记一愣,然后笑了,说:“我可不是为了它来的,你把它处理了吧!我想请你晚上到家里坐坐。”

“这?”

“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信得过,就去;信不过,算我没说。”刘书记一脸认真的样子,看着杜书成。

“那——谢谢刘书记了!”

刘书记告诉杜书成他家的住址以及电话号码,说:“下班就去,咱们大聊聊。”

杜书成答应着。

刘书记说声“告辞!”就走了。

“哎,刘书记,这个您带着。”

“你看着处理吧!”

他送刘书记到门外。

刘书记说:“留步。”

杜书成回到办公室,脑子翻江倒海起来。刘书记大度得很,为人实在,拿得起,放得下,有一种人格魅力。官场上,他也是一个好领导,几年来他治下的临黄县,年年迈大步,发展很快。全县成百万人,提起他,竖大拇指的多,省里市里都很器重他,下届破格升任市长的呼声很高。他口碑如此之好,说真的,除去他和梁玉那丑恶的一幕在脑子里的阴影之外,杜书成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杜书成想,做男儿就要像刘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叱咤风云,拾级而上。

该不该去刘书记家做客?当然,现在想这些问题都是多余的了,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必须去的,“鸿门宴”也要赴了。

一般而言,书记请我家中做客,绝对是荣幸之至,是巴望不得的事情,是我仕途有路,升迁有望,至少说明我和他的关系非常亲近,那是应当“拱破头皮”的。可是,“二般”来说呢?鉴于我和刘书记这种特殊情况来说呢?这是需要用吉和凶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的。他要是对我采取“突然行动”怎么办?如果我的生命受到威胁,如果我没有反抗的余地,如果我此行一去无回……记得有人说过,有些酒宴是陷阱,陷进去永远别想再出来。不去更不行,人家是县委书记,你不给“面子”,以后还在这儿混不?我有他“把柄”。有他“把柄”就是“刀子”了吗?

下了班,出了县大院,杜书成看见街两旁的店铺林立,服装布料,日用百货,时鲜水果,食品礼物,应有尽有。他忽然想起,要不要给刘书记买点儿礼物?他是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去,人家又是书记,不买点儿礼物总是不近人情的。可是买什么?他摸摸口袋,口袋里还只有十几块钱。十几块能买个啥?买几斤水果?买两包烟?烟是不买的,刘书记可能不抽烟,没见过刘书记抽烟。再说两包烟能拿出手?买两瓶酒?几块钱瓶的酒太丢人啦,要几十块几百块一瓶的才够档次。钱呢?“孔方兄”不来凑个数咋办?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没钱买不了礼品就壮不了“面子”。

他走到附近的电话亭,犹豫了一下,毅然拨通了临黄高级中学的电话。接电话的人问他找谁,他说找戚老师,戚素梅。对方要他等等。没多大功夫,戚素梅在那头接了电话。他对她说,刘书记请他到家里吃饭,他想给买点礼物,可是因为这段时间花销太大,手里没钱啦,想先借二百块,解燃眉之急。云云。她问他在哪儿?他告诉了他具体地点。她说,好,你等一会儿,我就送去。然后挂了。

时间不长,戚素梅送来了二百块钱。杜书成要她给参谋一下,看买什么。他们俩跑了几个店,也没确定下来买什么好。

“算了,不买了。你怎么吃饭?你又没法和我一起去。好吧,你知道我到县委刘书记家吃饭去了就行了。”杜书成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跟戚素梅招招手,说,“拜拜!”

杜书成找到刘书记的住处,按了下门铃,里边答应一声,给开了门。杜书成一看,吃了一惊,开门的不是那位组织部干部科的女科长吗?

“我,走错了?”他退了一步。

女科长嘻嘻地笑了:“没错,杜书成,大英雄,我认识你,进来吧,没错!”然后对里边,“老刘,客人来了,到客厅吧,其余的我弄。”

杜书成伸伸缩缩地进了门,换了拖鞋,进了客厅。

刘书记从厨房出来,擦着手,说:“坐吧,坐吧。我住的不宽绰,小三室一厅,不过还行。女儿在上海读大学。”

杜书成打量着,房子确实不大,摆设也很简单,而且零乱,一般化的装潢,只是铺了木地板,围了木裙子,门窗包了木边儿,上边连顶也没吊,一只吸顶灯在客厅的天花板中央,也是那种最普通的,像一只倒扣的盆。他没想到堂堂一县书记家里竟朴素得和普通市民差不多。

菜端上来了。刘书记打开酒瓶,杜书成伸手去夺,说:“哪能让您倒酒,我来我来。”

刘书记说:“在我家里,这个酒是该我倒的。”执意要倒。他把三只杯子都倒满了。然后喊:“尹兰,来吧,烧老公鸡那活儿你干不了。回头我来烧。”

女科长过来,坐下。

杜书成看看她,又看看刘书记。尹兰年轻得很,打扮得虽然老了点儿,但仍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而刘书记已有些“秋天”的气息了。他们真是夫妻关系?

刘书记见杜书成疑问的神色,哈哈笑了,说:“想必你也听说了,只是没相信。不错,我们是夫妻,我前一个老伴病故了,我是八零年和尹兰结婚的,一晃眼都六、七年了。来,端起来,小杜,我叫你到家里来吃饭,就是让尹兰给你赔个礼。那件事我前几天知道后,回来就问她,她说她知道错了,也是事出有因,原来想放你下去干几个月,再调上来的,没想到出了那么多事,觉得对不住你。”

“书成,干杯,我趁着老刘的话,给你赔礼道歉。我这个人也不算坏人。不说了,干杯!”尹兰举起杯,喝干了。

“你不知道吧,俺家老刘和你是校友,都是南方大学毕业的。”喝一会儿,尹兰提议,“你们两个校友,能不干两个?”

听说刘书记也是南方大学毕业的,杜书成的心一下子似乎与他拉近了。他想,怪不得老觉着和刘书记有些缘分似的,这不就是吗?

“我是学中文的,‘文革’毕业,当过教师,受了不少罪。校友嘛,端起来。”

刘书记这样地随和,平易近人,杜书成先前对他尚有的一点儿戒备心理这时也无影无踪了,频频举杯。他们还谈了不少学校里的旧事,谈到德高望重的唐九成教授。

杜书成说:“毕业前夕,唐教授送我一副对联,意味深长。”

“我也喜欢听唐教授的大课,他每周一次的大课总是座无虚席。”刘书记回忆说。“噢,对联的内容是——”

“无心从政,常向书中寻哲理;有志益人,何求身外得浮名。”

刘书记品味了一会儿,连连说:“好联!好联!人生至此,真也大彻大悟了!”

刘书记的酒大概是喝多了,跟杜书成说起在县机关里工作的一些“规则”,比如对领导要怎样相处啦,同志们之间要团结友好啦,工作任务要圆满完成啦,彼此的微妙关系怎么处理啦,等等,这些现实知识,绝不是不知己的人能说出来的。

杜书成受了感动了,他真为能接近刘书记而荣幸。他的心里竟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老想跪在刘书记面前敬他两盅酒。当刘书记又一次邀他同干的时候,他双手捧着杯,真的就跪下了。他向着刘书记,热泪盈眶,嘴哆嗦着说:

“刘书记,我,我敬您这一杯。今后只要您……我愿效犬马之力!”

刘书记见杜书成跪了,慌忙躬身起来拉他,说:“小杜,小杜,你这是……”

“您,您是我入仕的老师,我拜师,拜师!”

“起来,起来,咱,咱俩可都是南方大学的,是校友,校友就是弟兄,弟兄。”刘书记已是酒过喉结了。

“不,刘书记,有了您这个老师,我也好安身立命。您不认我这个学生,我,我就永不起来!”

尹兰也喝到了七八分。酒精把她的精神调到极致,她忽然觉得该为杜书成说一句话。于是,她拉了拉刘书记的胳膊,说:

“就,就允他,你接了,喝了,也算替我道歉了。”

刘书记看着她说:“好,我允了。……我在想唐教授的教诲。——我的想法是,你,还有你,不能有隔阂,要互相理解,好好工作。小杜,小杜的能力确是很强的,枕经藉书,前途无量!”

刘书记接过杜书成敬上来的酒,两杯“楼上楼”一饮而尽。

杜书成“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从包里摸出那只信封,朝厨房间走去。

一股烧焦的胶卷气味随之冲进客厅。

29

开头几天,没事的时候杜书成就想,我现在是如愿以偿了,坐回了属于我自己的位子,可是我的经历为啥就那么坎坷?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不,这里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深思。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有个人的,也有机制的。总之,我过去太不谙世事了,怎么就不知道打听打听女科长姓啥叫啥,都和谁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先前打听清楚了,证实科长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并且知道县委书记也是南方大学的毕业生,学会在“关系学”上下点儿功夫,可能会是另外一番情形。

但是,他忽然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了:这个尹兰可能有点儿心理障碍,一支烟她就擅敢改变县委常委的安排意见了?胆子也忒大!事出有因?刘书记说她事出有因?什么因?不管是什么因,总之她给我造成了抹不掉的心理创伤。互相理解?说得轻巧!她得赔付我精神损失,我的精神损失!我要用我的方式报复她!可她是刘书记的夫人。在事关前途的问题上,我要慎之又慎,不能动她,可能的情况下还要充分利用她。她究竟怎么回事?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阿霞》。一个人若对某异性有好感或一见钟情,是可能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的。

她说本想把我放下去几个月再调回来,是真还是假?啥意思?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吗?小小的科长比组织部长还当家?沾老公的光?这倒不假,但你也不能违反原则办事!性饥渴,肯定是性饥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人的行为无不与“性”有关。她是一个性欲极强的女人,从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就可以看出。刘书记满足不了她。她的心理肯定有问题。有一种压抑感。做作。一切话都言不由衷。真诚得可以,虚假得也可以。家里收拾随便却爱打扮自己的女人,说明她的心不在家。《俊友》中的珂珞蒂德,马莱勒太太。可是她年龄偏大。如果我也是“俊友”,我会去追已经有了两个快要嫁人的女儿的洼勒兑尔太太吗?我敢去追吗?对我是福还是祸?是有益还是有害?她是我梦里的——台阶吗?但是,无论如何要注意,不能因为想报复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前程。事业,前程,对于堂堂男子汉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要小心!

我该到组织部干部科去一趟,我要看看那几个人见到我各自会有什么反应。和他们套近乎也不错,干部科是管干部的,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人家帮忙的地方。我已经不需要报复他们了,我要学会:利用!

县委办公室和组织部不在一幢楼,县委办公室在前楼,组织部在后楼。杜书成处理完手头的几项工作,下了楼,就到组织部所在的后楼去。

他推开干部科的门,见只有尹兰一个人在。

“他们呢?”

“去乡镇摸底去了。”尹兰见是杜书成,似乎有点儿局促不安。招呼他坐下,说,“我们的大英雄,今天有何指教?”

“尹……科长,你还开我的玩笑?”杜书成说着,坐在那张尹兰曾坐在上边看报纸、抽烟的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