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蒋九贞      更新:2019-10-11 15:19      字数:5090

“如果有上级领导的指示呢?比如有签字,叫你放人?”

“那另当别论,出了问题,领导负责任,与办案人员无关。”

“如果你签这个字呢?”

“我?我们是一个系统,我虽然是他的领导,但不负责治安。”

“就是说,你签字没有用,你不能签这个字?”

“可以这么理解。”

这时,山口下边的村民喝着号子往山口上涌,手扶、四轮也闪着灯往上冲。

眼看事态的发展就难以控制了。杜书成想着刘书记的嘱托,仿佛看见尹兰的那双秀眼,心里想,如果就这样下去,事情非闹大不可,闹大了,你徐山乡的两个“一把手”没有好处,我杜书成没有好处,刘书记到市里去的事情也必定受影响。他没时间多想了,对相中合说:

“你把徐书记给我喊到车上来!”

不大一会儿,徐一鸣上来了,相中合又跟着上来。杜书成三言两语,把厉害摆给徐一鸣,他当然没说他自己和刘书记,只说了如果出现恶性上访,你徐一鸣的书记就别想再当了,魏乡长也只能回家种地。这个关系你徐一鸣要考虑清了。

徐一鸣喘息了一会儿,说:“那咋弄呢?”

“你看着办吧!”

徐一鸣从车上往下一看,乖乖,那么多人,黑蚂蚁似的,像战争年代抢占山头一样冲上来了。徐一鸣昨天晚上叫徐尚文喊一帮子人给那几个闹事的人一点颜色看,没想到那一帮人不顶用,没镇住徐继祖他们,不得已又叫派出所抓了徐继祖。谁知这些人又闹起了事,还越闹越大,眼看就控制不住了。奶奶的,偏偏县委有个啥劳神子文件,真闹大了还真对我不利,到了这一步该咋办?

“那,就先放人再说吧!”最后,徐一鸣表了态。

杜书成见徐一鸣表态了,就又对下边的人喊道:

“乡亲们,乡亲们,停下来,静一静,静一静!”

下边有人往后传话,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好,这第一个条件,放人,答应,回去后就放人。”

“第二个,你杜主任既来了,就要帮俺把帐目弄清楚,修路集的钱叫他们弄哪去了?”

“我答应,县委派我们来,就是要帮乡亲们弄清这些问题的。还有吗?”

“只要人放了,再把问题弄清,就没啥啦。”有人说道。

见下边不再提什么问题了,杜书成又说:

“各位老少兄弟爷们儿,怎么样?都回去吧?”

下边的人开始回撤。

远处有雄鸡啼明。

杜书成却觉得有些困了。

42

天一亮,工作组就进驻炮楼村。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查账,一路走访群众。杜书成是组长,全盘统筹;农工部的熊科长带着乡里派来的三位业务人员在村部审查修路收支账目;信访局的张副局长和公安局的相副局长、交通局的陈副局长下村组访贫问苦,了解情况。杜书成有时在村部看查帐,有时也去各家拜访。一天下来,到晚上碰头的时候,情况一汇总,杜书成觉得其中问题不少。

重要的是收入与掌握的情况不符。据群众反映和以前来炮楼村采访时所得的数据,全村修路这一项集资不下于二十万,如果加上“大户”捐款,可能还要多。现在反映到账面的是十二万多,其中全村两千二百五十七人,每人四十元,共九万零二百八十元,“大户”一共捐了三万元,而干部呢,干部难道没有捐?以前说干部们共捐了十几万的,支书徐尚文一个人就捐五万!现在他们捐的钱哪去啦?修路开支不到十二万,按照交通局陈副局长的说法,“有点儿水分,但水分不大”,顶多也就那么万拉八千的,算村里干部吃了喝了,问题也不太严重。难道群众反映不实?

杜书成叫人把徐尚文喊来,问他。他说,就这些。又问,你以前不是说干部们捐了多少吗?他说,先前是他鬼迷心窍,觉得说自己捐的多,干部们捐的多,显得村干部是真正的群众带头人,干部干部,先干一步嘛,没想到群众“听风是雨”,借这个就上访什么的,把事情弄得僵了局。

“到这时候,我也有啥说啥吧。我们干部都把心放在集体上了,谁家里有钱?都是把每人四十块的任务交了,那些捐款的事是我们几个杜撰出来说给人听的,其实没有这回子事儿。”

又分别叫了几个村干部,他们的说法大体差不多,就是没有交过除按人头的钱以外的捐款,过去说交了多少多少那是给村干部“装面子”的。

但是,炮楼村村民反映的却与此大相径庭,有说干部确实捐了,某个干部家里没有钱,还在哪个亲戚哪个邻居那里借了多少多少,似乎有鼻子有眼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群众反映的问题根本不存在,还是另有内情?

杜书成陷入了沉思。

徐一鸣派车来接工作组回乡招待所的时候,自己也跟了回去。杜书成把查账和走访的情况向他通报了一下。他听了,说:

“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村干部贪功求赏,想往自个儿脸上搽粉,结果还搽到腚沟子里去了。那几个刁民就活动,就造谣,鼓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上访闹事。谁说没有阶级斗争?我看这就是阶段斗争!你不斗他,他就要斗你,有一句话叫,树……想静下来,可风却刮得呜呜的,想静也静下不来。这其中为首的,就是那个老家伙徐继祖。我看还非得逮起来关他几年不可,关几年就老实了。想跟共产党斗,他们这几人还不够斤两!”

停了一会儿,徐一鸣又说:

“你们查账也查了,走访也访了,问题也清楚了,县里交的任务也算大功告成了,该轻松轻松了吧?先前乡里想给你们接接风,你们不同意,怕影响工作,结果到外边饭店吃了。今天呢,我做东,请各位撮一顿,咋样?”

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杜书成想,前两天徐一鸣盛情相邀,给我推掉了,今天又等到这时候,已是“一而再再而三”了,如果再不答应,怕也不一定好,还显得自己太计前嫌,没有政治风度。他看了看几个人的表情神态,他们都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说:

“行吧。”

“就这样定了?”

当即安排,让周山去就近的饭店要菜。徐一鸣对周山说:

“周主任,叫他抓紧弄,送过来,在咱招待所吃,带四瓶酒来,茅台、郎酒、五粮液都行。”

吃罢饭,天色已经不早。看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了。杜书成突然想起这次来还没到梁玉家坐坐呢。她到县妇联报到不知回来没回来?说好了叫她给bp机发个消息过来,她也没发。等大家都休息了,他独自一个人在黑黝黝的大院里转悠着,想着炮楼村的事,想着梁玉。古堡里的夜阴森森的,虽然还有几个地方有灯光,但那灯光也显得恐怖,比没有灯还可怕。古老的树上,不时传来猫头鹰的一两声鸣叫,还有一种夜鸟的“呱呱”的呼号。他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想回屋睡觉。可是腿却往外挪动,不知不觉来到门楼底下。他没敢惊动看门人,看大门并未上栓,就轻轻拉开一条缝,钻出去,又轻轻关好。

他出了乡大院,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看看无人,幽灵似的拐进那条小巷。到了梁玉的住处,见外门没有上锁,知道她回来了,就敲了三下门。

其实,梁玉也没有睡,她正在看电视节目“夜新闻”。她从县里回来已经很晚,本来是不能赶回来的,但老觉着有什么事情,不回来不行,就赶末班车回来了。她回来路过乡政府门口,正碰上饭店给乡里送菜,她知道肯定是乡里宴请县工作组的,上边领导来一般不会晚上的。她忽然意识到支使她非回来不可的,原来就是那个杜书成,就想进去看看。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已是被调出去的人了,乡政府也办过了欢送宴会,这种时候不请自到不大好,就没去,而是一个人闷闷地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后,她饭也不想吃,觉得身体疲乏,可是睡又睡不着,脑子“咣当咣当”的响。她起来,又用冷水洗了洗脸,披了条大毛巾被,拧开了电视机,灯也没开,就坐在沙发里看起来。都看了些啥?她不知道,反正就那么专心致志似的看着,也不换台,也不选节目,电视里播啥她看啥,广告一个接一个,不知吆喝的什么货色。后来她实在困了,打了几个呵欠,想去睡时,又睡意全无了,就又坐下来看电视。

杜书成前两天晚上没机会来,不知今夜能来吗?他还真行。刘书记也讲信用。杜书成就是有能力。没能力给你个位子也担当不起来。杜书成干得很出色,处理问题也行,别看年轻,天生就是当官的料。以后前途无量。我和他到底会是什么关系呢?能不能成为夫妻?她摇摇头。她不企望成为夫妻,她认为那是不可能。那个女的,他的同学,叫戚素梅的,很贤惠,很稳重,也很执着,她倒合适。我爱他吗?内心说,是爱,是佩服,是欣赏,是一种求之若渴的感觉。可是我不一定适合他。我和他的互补性在哪儿?他强我也强,这日子不一定好过。爱他就应该让他幸福。最好就此罢手吧!做个情人,长此以往会有好吗?

他也许不会来了,像前两天一样不来了。不,他一定会来,我的直觉,我的意识深处,我的神经的某些部位,都觉得他会来。为什么还不来呢?“夜新闻”?半夜十二点?也许不来了。我怎么办呢?他的工作开展得怎样了?有阻力吗?群众工作也不容易做。唉,我咋老是想着他呢?

想着想着,听见敲门声,她跑出去开门。开门一看,正是杜书成,她便扑到他怀里,又搂又吻。

关门进了屋,她打开灯看了一会他的脸,又亲了一阵子,松开,才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炮楼麻烦不少吧?”

他说:“没有什么麻烦,从账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就是村干部太好大喜功,没捐钱偏说捐了钱,叫乡里县里表扬。”

梁玉听了,思索了一会儿,说:“怕不那么简单吧。”

“可是,能有什么问题呢?我怀疑肯定有问题,就是不知问题在哪儿。噢,对了,关于村干部究竟捐没捐款的问题,能存在猫腻吗?”

“也不好说。”梁玉的眼睛对他闪动着秋波,而脸上却很认真的样子,问:“村干部们怎么说呢?”

“他们都说没捐。”

“要是就这样做结论了,能平息事态吗?”

“难说。不过,得实事求是。我想,天明以后我亲自去走访走访几个闹事凶的人,如果他们没有具体翔实、确凿无误的证据,就向他们解释,让他打消对村干部的误会。如果确实有证据,就继续追查。一句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决不能冤柱一个好人。”

“这个法儿行。”梁玉说着,打几个呵欠,眼泪都打出来了。“咱睡吧?困死了。”

杜书成给她擦去泪痕,在她眼睛上亲了一口。

43

一早起来,杜书成先一步洗漱完毕,就对工作组的其他几位同志说:

“我借了辆自行车,先去炮楼了。你们吃了饭,让乡里的车再送过去,大约十点钟,在村部会合。”

几个人答应着,各自洗漱。

杜书成出了徐山镇,一路考虑着炮楼村集访的事情,一路体味着梁玉。心里想,我和戚素梅都定了,这样下去是不是对不起她?对不起又怎么着,谁叫她那么古板?成熟男女都需要的事,你咋不体恤我?还有那个梦,那个台阶,那红藤秧,这其中的含义,决定了我和梁玉要继续下去。就这样想着梁玉,又想着炮楼村集访,不多时就到了炮楼村前的山口。因为是上坡,他不想费劲蹬,就下了车,推着往前走。徐山乡境内的山丘虽然都不大,却各有特色。炮楼山口两边,显然不是悬崖峭壁,但却也天生奇石怪坡,坡上不时有光滑的石头突出出来,貌似一块块“飞来石”,还有嶙峋如犬牙的“石林”,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之间,有陂陀的窄道,也有琐细平川,让人觉得趣味盎然。山上的林木也很茂密,郁郁葱葱,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远看像绿色的“金字塔”。出于过去的职业上的习惯,他巡视了一周山林,细听听是否有异常响声。各类鸟雀喳啾着,不时有风掠过,掀起一阵阵小小的林涛。

他对自己下意识关注山林的举动报以嘲笑。多么久远的历史了!无论是屈辱还是什么,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不应该太纠缠过去。一个过于纠缠住过去不放的人是很难有大出息的。

“啪啦,啪啦,”

什么声音?

“啪啦……”

有人折树?破坏山林!

他扠下自行车,循声走过去。

山口附近,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正使劲勾住一棵松树的树桠,然后打秋千似的悬起身子往下拽。树枝坠断了,人却摔倒了。幸亏她年轻,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试着活动活动,没有摔伤。

杜书成有点儿不忍心去抓她了。不过他还是大喝一声:

“干什么的?”

那个少妇打了一个哆嗦,慌忙抓起镰刀,就要逃走。逃了几步,折回头,她不敢往更深的地方去,回来吧,又怕被截着,就犹豫了一下。

“你,你,你……”她认出是县里来的那个杜主任。

“干嘛破坏山林呀?”杜书成站住未动,他见少妇很惊惶的神情,意识到在山林之中,他是不宜再穷追不舍一个女人的,弄不好会形成误会,就缓和了声调,并且想回头下山。

“俺,俺也是没有办法啊!”她“哇”地一声哭了。

“哎,别哭,别哭,收拾收拾走吧,以后别再上山砍树了,保护山林,人人有责,要保护不让破坏才是。”

“俺也知道,可俺是没办法啊,家里连吃的烧的都没有,人家吃细米白面,俺吃黑窝窝头,人家烧煤气炭球,俺到处拾柴禾,说出来都笑话,呜呜。”

“你住哪庄?”

“炮楼。”女人啜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