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作者:彭扬      更新:2019-10-11 16:19      字数:4313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做过相同的梦。一旦步入宇宙与星辰,就需要一副坚实的眼镜,来保护自己的孤独和感伤。

在暗无天日的滚滚的黑暗潮流里,在遥远的星河之路游走不定的方向感中,在连风也不能抵达的荒凉内。

在这其间,什么会像钢针划过皮肤般地从记忆里掠过。

图像。词语。还是一望无际的浮光掠影。

是众神在咆哮,将奇迹的创造者囚禁在寒冷和不堪的方舟里。

是块比真实更夺目的拼图,碎片散落在爆炸残悬的陨石间。

是我们永无止境对自己的怜悯。是那份荒唐的陈述上早已生长的藤蔓。是从尽头向另一尽头无可挽回的下坠。

让我们肆意地追随这种速度游览。穿越银河的璀璨。太阳炎热的辐射。彗星美艳的尾光。看到幽深之中我们再也熟悉不过的蓝色星球。它停顿在那,像是一架多年失修的钟摆。人造卫星带着刺耳的杂声重复着单调的圆周运动。我们坠向那片深蓝。

大气层里回荡着遥远的电子乐。苍茫的云海透露着雪国的光线。豪华客机摇摆着巨大的身躯像鲸鱼一般招摇而过。雀群拉落一片大都市的夜晚。

摩天大楼的灯盏照亮了整座城市的繁华。向下投射的舞台光让我们找到声音的来源。高楼顶端的酒吧里,年轻人们正跟随这个时代最迷人的摇摆乐起舞。灯影盘缠,霓虹闪烁。

他先是坐在那儿,然后把酒杯放在一边,站起身来。推开身旁拥挤的人群,若无其事,一直走到天台上。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面前陈列着大都市迷离的呼吸。为了看得更清楚,更加融入这种无与伦比的景色里,他翻越天台的边缘,双手抓住栏杆,俯身向下。

似乎有过几秒的停顿,他放开了双手。

此时此刻。就是此时此刻。时间和空间的重影相遇。组成事物的像素停止运行,早晨的光线从瞳孔的边缘溢出现实,这便是梦。

军队的喇叭不合时宜的播放起“打鸣进行曲”。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睁开双眼,反复几次,才抬起压在枕头下的右手。在忽明忽暗的意识间,我努力地摸索着床头的耳机,沉重地戴在头上。左手在床下的地毯上抓起i-pod。按下play,又回归无梦的睡眠。

很好。是我喜欢的曲子。shanemack的《lietome》。

我为偶然性心生欢愉,浅意识里的那个分身已经开始在房间里随着吉他清澈的旋律轻摇慢舞起来。

从挂满我珍藏众多滑板的墙壁,到摆放着高达模型和玩具的书橱。途经的细节:电脑屏保上tonyhwak的空中旋转900度。贴在窗户旁边的1956年毛泽东画像。扔在地毯上的几本成人漫画和几张电音cd。一个有些磨损掉漆的兔爷。花鸟纹案的瓷茶杯里还剩一半可乐。有破洞的牛仔裤底下是大学的毕业证书。穿着军装的父亲,没穿军装的母亲和六岁时我的合影。

白色的床被像是一个倒影,真正的主人悬浮在天花板上。她是lindsaylohan。赤裸着身体,微曲着双腿,张开温柔的怀抱。背景是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海浪和岁月的树丛里若隐若现的回声。日光。沙滩。还有女神的光环。

这张无比巨大正对睡床的涂鸦插画,诞生于大学时期的某个春天。那时我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央求在中学教美术的表哥在我的天花板上画一位性感的全裸少女。毫无疑问,那一定是lindsaylohan。她曼妙的身姿和邪气的面孔,成了我个人历史里一座富丽的殿堂。

因为她,我一睁开眼睛便能清晰地看见一位好莱坞女郎永远跟我在一起。那时,她还不是洛杉矶世界闻名的女同性恋者,没有人会想到,在没有星星的深夜里,她会和她帅气的dj女友在街道旁边热烈的舌吻。

也因为她。我被邻居得过“思想道德标兵”的小妹妹唤作小流氓。她拿着一瓶碳酸饮料在我的房间里流窜和撒野的时候,像康德一样仰望上空。伴随着她被吓坏了的表情,她把那种黏糊糊的液体喷在了我的脸上。

我被母亲训斥过很多次。但是我总拿出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作挡箭牌。我重申自己与“文艺复兴三杰”有着相同的审美情趣,对身体的热爱是高尚和纯粹的艺术表达。在军队大学教外语的母亲狐疑地瞥了我一眼,便再也没有提及这件事。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我原本以为父亲会激动闯进房间,命令我把头顶的少年幻想粉刷干净。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绕着操场跑二十圈,并最终倒在烈日炎炎的悲剧中喘息。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父亲甚至看都没有看过我的天花板。仿佛那是一种本来就该在那的事物。是一个具有实体的梦。

在波澜的起伏中,微光粼粼的梦。

之所以偏爱梦,是因为我是个善于逃匿的人。每当某种加缪式的真实强烈的毫无防备地侵袭我的时候,幻想乐园的大叔总是慷慨地向我敞开大门。但有时候,大门被彻底地封锁起来。无论你如何的呼唤,叫嚣和歇斯底里,也无法得到守门人的垂青。世界离你越来越远,真实离你越来越近。

k。对我而言,一度是个遥不可及的词。

这种遥远,跟一切的物理距离无关。从小到大,我们是再也亲密不过的好朋友。然而,他身上的某种气质,宛如一位从仙境来到人间的诗人,把一种奇异的生存精神放置在一种微妙的高度上。

他从夜晚的摩天大楼上纵身跳下,永远地沉入了我的梦里。

很多瞬间,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直到葬礼邀请的电话潸潸而至,我才意识到,他已经进入永恒中,而我还在时间的风尘里短跑。

我在衣橱里翻箱倒柜,把衣服甩得四下狼籍。目力所及,似乎没有一件能够让我恰当地出席这次特殊的仪式。就像一个没有正确标点的句式,没有语气,也不成立。

坐在滑板上,我头发蓬乱地望着k的照片。忽然被什么附体似的,我拉起一套鲜亮的红色衣裤,和那张记录着模糊字迹的纸条,走向大雨般汹涌的日光中。

前行,继续前行。穿过这条竹木装饰的黄色走廊,才能抵达空洞的人群和为死者送别的礼堂。光线折射的角度在这里很是奇特,速度被无限地拉长,路径变得不可逆转。紫色,灰蓝色,霓虹绿,冰火相融。好像《爱丽丝梦游奇异世界》里那条诡异的兔子洞。无尽的幽深,连接着k不为人知的内心疆域。

颜色与光影的羽毛,与不可抑制的回忆在我身上斑斓地起落。

我一直被k的某种孤独所吸引。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无比亲密的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他像是一面镜子,把我无法理解的宿命感完整地映衬出来。无论是萧条的沙滩上,他独身一人在修砌着城堡;还是在军队大院的花园,他与昆虫草木的窃窃私语;或者是房间角落的那架天文望远镜,他经常用其搜索外星人的蛛丝马迹。

大学的时候,我们合办过一份杂志,来纪念我们自认为伟大的友谊。内容涉及哲学,伦理,无政府主义,人类学,遗传基因,小说和幼儿漫画。总之,一切我们认为有意思的话题,都像黑洞生吞活剥它的食物一样,把知识碎片转换成精神能源。

可以想像,这种杂志的命运:读者只有我们两个,没有人愿意触碰棱角锋利的文本怪物。杂志一共印制了八期。大部分都被积压在k家储藏室的角落,落满金灿灿的灰尘。

然而,自然界总是会有奇迹发生。我原本以为会就此封存在黑暗里的纸本也拥有它的第三位读者。她是我们小时候的玩伴。长大以后,则只是k的朋友。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有她臃肿肥胖的身体在回忆里机械地运转。

她身患残疾,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脑子好像也不太灵光。初中退学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军队大院。几乎所有的大院小孩都对她疏远和隔离。只有k,只有k对她一如既往的诚实和热情。她常常穿着旧旧的女兵服,颠簸地穿过草坪,脱连着身后冗长笨重的影子,来到k家敲门。那声音像是集中了她对人生所有的希冀,轻声细雨地凋落在冷酷的世界尽头。

能给我一本杂志吗。她说。

之后,她用抽搐式的脸部肌肉堆叠出一个微笑,带着杂志,在蓝天白云下穿过花园和操场。

安得烈(戈尔兹。克莱斯特。三岛由纪夫。海鸣威。拉吉舍夫和马雅可夫斯基。正如k的书房里群山环绕般的思想明星一样,他和他们终究走到了一起。以至于我时时刻刻地产生某种幻觉:k是作为一个哲学存在并行于我的存在。是一次“平行宇宙”的共时性事件。

k把乖张表象下的惊涛骇浪隐藏地相当完好。人们很容易就忽略他,因为他总是远离人群,身处深不可测的孤独中;但是人们又无法忽略他,因为他异常优异的成绩单和被其他人在背后津津乐道的诸多怪癖。而他常常以此为乐。

比如:他把自己的手表拨快了半个小时。永远地将自己放置在了比我们快半小时的世界里。当我的手表指向九点,他的则是九点半。当我的是十一点半时,他的已经是正午。他对自由游刃有余地掌控,让我觉得他并不是来自地球。像是一个暗示神谕的少年,背负着使命,在人间传递着某种信息。

他的离开,对我而言,也并不是消亡。只是回家的时间到了。这位宇宙来客终将返回隐秘的故乡。

黄色走廊的尽头是葬礼举行的厅堂。黑色无处不在。所有的人。走动着的。停顿下的。还有好像即没有走动,也没有停顿,而是被一种若有所失的面孔依附着的。

在群氓般的黑色礼服中,我身上闪亮的红色套服像是一个组装和粘贴在一起的离奇命案。

注意力并不在葬礼上的人们迎接着我的到来。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着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容忍这万丈深渊里的红色光芒。黑色在肿胀和扭曲的线条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走向棺木前站好,凝视着躺在里面的k。我的左边,是k的父母。我的右边,是一个穿着黑色蕾丝裙的小女孩。我低头望她的时候,她正咀嚼着口香糖,带着轻蔑的眼神,用嘴唇对我吹了一个大大的白色泡泡。

这个位置几乎就是礼堂的中心。那位主持葬礼的好心人在只言片语的谈论起k生前的谦卑,忠孝和才华横溢。只是那些颗粒般的声音震动并没有收纳在我的耳膜上。我抬头看着礼堂的顶部。一个五角星。金色粗边的光线由粗至细像那心脏的方位聚拢。

越来越紧凑的仪式,让这里,仅仅是这里,成为一艘由管风琴伴奏着的,哥特教堂式的宇宙飞船。

k的神情像是熟睡的花草。身体变得小巧和甜美。淡淡的烟云俯身摘揽大气层里的光点。他的房间。那间与他的大脑一样神奇和精密的处所,从此将空空荡荡。

在我的身上,某个地方,有一个细小的碎块突然掉落下来。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很多时候是因为彼此,才得以完整的存在。现在k的缺失,让这样的存在变得那么不可靠和不真实。

尽管他永远站在了自由这边。

漏洞。缺口。无以名状,无法穿透的情感。像抑制不住的暮蔼,浩荡奔腾地弥漫在宇宙飞船的空旷里。

有什么在身体里挣扎。仿佛难以继续一般,输入了不能拒绝的指令。快感或是沉沦,已经无关紧要。

葬礼还没结束,我就走到出口。我有效地躲避过人群。我把鱼鳞似的红色武装扔在角落。米白色背心和蓝条纹短裤,连同我蓬乱不堪的头发一起,成为了这个夏天最重要的部分。

我没有回头。径直地拿起滑板走下去。直到被海潮似的光斑侵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