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五章
作者:彭扬      更新:2019-10-11 16:20      字数:4253

我已经描述过美兰尼。他把成为服装设计师的梦想紧紧地攥在言谈举止间。为此,他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北京服装学院的一门进修课程上。他每日一变的奇装异服,让他迅速吸收了我的注意力。通常我会在心里某个疲倦的角落里乐不可支。但有一次,隐形的愉悦冲破肉身,化作一滩哭笑不得的苦水从我的嘴里喷洒出来。美兰尼穿着一双黑色的网纹丝袜。自己设计了一套黑白相间的条纹背带装。信誓旦旦地站在凯仕大厦的门口跟那里的直男保安调情。他双手插在臀部上。上身扭动倾斜。眼神里放射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妩媚。他的语速变得很慢,如同一只千年老龟在海岛边缘垂死挣扎。他的发声配合着时而把手放在脖子上的挑逗姿势,让年仅19岁的未经世事的小男孩不知该把视线放在哪里。

他让我想起了黑色的巨大的蜘蛛精。一只每日变换身体颜色哗众取宠的妖魔。我连接童年的幽默感从遥远的地方传输到喉咙里,夹杂着难以忍受的喷射力让我嘴里的星巴克咖啡吐在离他只有半米的地面上。我觉得尴尬无比,用手紧紧握住滚烫的纸质咖啡杯。他把双手用后面拔出来,伏在腰间看着我。双眼眯成一条憎恨的缝隙。他一定想象着如何把我镶在手表上加以恶劣的点评。从这以后,我们每次的谈话都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前行,他时而扔几个讥讽我青涩无知的绊脚石,让我永远记得羞辱前辈是多么不明智的一件事。

从我们上一次谈话,时隔一周,我们又聚在了一起。美兰尼出人意料地像老朋友式的拥抱了我。他用难以辨认雌雄的口音轻轻地在我的耳边说,我亲爱的,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是这个这么帅气的摇滚小子。他把额前的头发拨开,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那张凹凸不平,沾满豆迹,渴望成功的海报。他说,我也很不错,是吗。

在我们去《vg》男士即将投资拍摄完成的电影《中国绅士》片场途中,他告诉我,在导演面前要多为他美言几句,这样他也许就能获得一个从天而降的为电影设计服装的机会。我需要扮演成他忠实的时装粉丝,并在他向导演用他特有的肢体语言介绍自己的间隙,点头赞成,拍手叫好。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做得很好,但处于对上一次事故的内疚和歉意,我还是勉强地回复美兰尼尽力所为。

《中国绅士》是中国第一部由杂志投资拍摄,并在全国院线上映的电影。这个成功的品牌营销策略让它再一次把竞争对手远远的抛在后面。它讲述了一个男性白领怎样从一个一无是处的宅男,偶遇《vg》男士的美女编辑之后,怎样取得翻天覆地的外型改变,创造事业的高峰,享受唯美的爱情,最重要的,是让之前对他不理不睬的暗恋女人好看,让她变得凄惨暗淡的故事。

美兰尼带着影片需要的钟表道具。我带着白云山下达的采访任务。一起坐上了一辆宛如灰头灰脸肥皂剧的出租车。

我们到达国家大剧院。这是电影倒数第三个场景地。走进银灰色的庞大鸟蛋,一个五光十色的马戏团出现在眼前。剧场的舞台上堆满了厚厚的钞票。波斯米亚风格的太阳旗挂在幕布下面。一个电光风火轮在一群造型怪异的小丑中间飞速转动。现场气氛紧促,工作人员上上下下,走进走出,穿梭在虚构与现实之间。

美兰尼把手上的钟表道具交给剧组的道具师,敷衍地回答着他的提问。他一边若有若无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边用余光和分散的视线寻找导演的身影。

我找到电影的美术指导,向他提出第一个采访的问题,来作为这篇以美术风格作为切入点的报道的起始。

请您告诉我,这个马戏团的布景在电影中有什么象征意义吗。我说的非常慢。

不知道。我们是按照导演的要求布景。导演拍戏是没有剧本的。我们只是被告知一共有几场戏,每一场戏具体的布景,但会发生什么故事,我毫不知情。他快如菲尔普斯的语速让我汗颜。

我艰难地在速度的差异中做完笔记,关掉录音笔。站起来想看看这位不用剧本拍电影的导演面孔。

他坐在那。在离舞台不远的观众席上。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弯腰盘在椅背上。他的黑靴子踩在座位上。看着一台黑色的监视器。他戴着黑色的墨镜,留着一个八字撇的小胡子,嚼着口香糖。胸前倒挂着电影工作人员的工作牌。龙卡狈。他的名字。中间的“卡”字被一块蓝色的污渍遮住一半。

龙卡狈是中国最新锐的年轻导演之一。曾经是个诗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拍戏不用剧本的风格和那副永远不会摘下来的墨镜。他没有任何绯闻,除了他的电影和工作,媒体对他一无所知。他的第一部电影就获得了多伦多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会特别奖。他的电影就像他的墨镜一样,神秘莫测。一年前,权威的电影评论杂志《看电影》里一个专栏作家周黎明说其故弄玄虚的本质让他离开了文艺片就活不下去。这让他大为动怒,他从神秘的背景里跳出来,立刻接下凯仕集团投下巨资的这部商业大片。

在他的旁边,我还发现了克克勃。他们正在充分地在拍戏空当畅所欲言。我走得更近一些,接近这场让我好奇的谈话。在他们的对话里,电影大师的名字让我眼花缭乱。小津安二郎。今村昌平。弗朗索瓦·特吕弗。英格玛·伯格曼。让·雷诺阿。路易斯·布鲁艾尔。罗伯特·罗西里尼。克里斯托弗·基耶斯洛夫斯基……

我想象着这些名字跟这部时尚现代的都市电影的联系。仿佛蔡明亮涂脂抹粉戴着皮草坐在了纽约时装周的看台前列。龙卡狈在拍戏时,时常面露出神入化的表情。各种词句和场景从他的嘴里层出不穷。原本活着的人下一秒种就不间踪影。燃烧的火焰顷刻之间就转为冰尘。美女们从戴着亮片的比基尼变成穿着宇航员飞行服的登月英雄。

我渐渐明白了他的风格,他是在用写诗的方法来拍电影。

舞台中心,厂工们推移着灯具、脚架和扭板。一把刺眼的柔光伞张开来,让我看到坐在钱堆中的洛卫绮。她穿着一条miumiu的不对称剪裁礼裙。来自日本的电影造型师把它改造成了长满白色绒毛的羽衣。她标志性的蔷薇卷发蔓藤般地卷曲在脸庞和肩周。性感轻薄的嘴唇向上微微翘起,轻声细语地演练着导演刚才临时加入的台词。她脚下那双rogervivier的红宝石高跟鞋在台上走一会,就停下来,然后再转个圈,好象在玩一个失传已久的游戏。

洛卫绮十年以前是一个香港三级片演员。诚实地说,她是我中学时代藏在书柜密穴的限制级光盘里出现最多的一张面孔。我一直再想,这么迷人的女人为什么不去拍些文艺电影。七年之前,她开始涉足大荧幕。仅仅用了四年的时间,她就拍了三十三部电影。她的气质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捕捉的迷离和羞涩。这是在其他的女演员的身上都无法找寻到的稀有力量。她用这股力量完成了一个三级片女演员向性格电影明星的转变。她独有的洛式性感也把她频频送上中国最美丽女人的榜单。她的表演之后越加成熟,接拍了很多在华语影坛响当当的经典。在去好莱坞发展的那一年,她跟一个美国导演闪电结婚,把事业的舞台搬到洛杉矶,但只接拍了几部二三流的英文电影,她的隐晦含蓄的东方气质在这块世界上最庞大的电影工厂里并没有能够开花结果。去年,她重新回到中国影坛。身上多了一些西方的桀骜不驯,但却越来越难找到属于她黄金时代的那种芬芳怡人。

她坐在堆满钞票的世界里朗读。她的美由于寂寞而陨落。

美兰尼不见了踪影,似乎钟表道具出了些问题,他正在不耐烦地在某个剧场的角落想尽一切办法抽身而出。而他的目标,龙卡狈,正在在空旷的观众席上盯着监视器,黑色的墨镜上反射着头顶整片星空灯饰的闪烁,像是一座远离周遭的孤岛。道具工人把一件件植入电影的广告商品搬上搬下。时尚杂志投资拍电影的唯一好处就是把读者恨不得撕掉的广告页变废为宝,让它们在真实世界里成为电影道具。形状各异的企业vi像颜色繁杂的飞鱼,在我的瞳孔里聚集在一起,又分散到别处。我觉得自己也是个植入广告,被贴上《vg》男孩的标签,正被装箱工人打包运走,放在舞台的角落,充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巨型sd娃娃。

我坐在角落,等待美兰尼把这个迷幻的标签拽掉,带着我一起在虚情假意中重返睡梦后的世间。但是有人领先了他一步。她一头柔软的卷发上别着一个蓝色的蝴蝶发卡。一只眼睛是绿色的,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在我没有意识到这是“美瞳”的作用前,那件不知牌子外套像一座古怪的建筑群一样横陈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巴黎圣母院、比萨斜塔、伊斯兰古城和五角大楼都长在了她身上一样。她是莉莉苏。媒体圈里最著名的“公共汽车作家”。这是她对自己的调侃。她是“身体写作”的身体力行者。她在博客里向挑逗她的采访者们:“你们能在床上运动多久,我就给你们多少采访时间。”她有一句话广为流传:“我的写作源泉,来自对我身体有兴趣的男孩们。我是免费的,真心就能上。但是谁也别想给我中途下车,要坐就得坐到底。”

在莉莉苏的世界里,性只是对性的怀旧。

莉莉苏把自由职业者的身份放在一边,向我解释了她是《中国绅士》电影小说版的撰写者。她不断地从片场收集龙卡狈破碎的剧情材料,再像个拼凑的裁缝一样把它们缝在一起。为了打发时间,“辣女”跟我聊了一遍中国文学史。从《诗经》和《楚辞》到明末清初的古代文本,她如数家珍引经据典。最后,她用“人生若只如初见”做结尾,用娃娃音问我:“小可爱,今天晚上想去我家吃冰淇淋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幸好美兰尼及时把我一阵风似的拉走。他说,没时间了,我们得赶快行动。在离开莉莉苏时,他憎恨地眯了她一眼。凡是看到比自己身材好的人类,他通常都会如此。他在人群里流窜自如,像时空挪移般,我们站在了龙卡狈的身旁。

美兰尼看到龙卡狈时有点紧张,伴随遍布豆痕的脸的抽搐,他咽了下口水。但是就是这黏糊糊的液体在幽暗的喉道里下降的几秒间,龙卡狈就像看到手捧鲜花的圣母,让灵感的光辉洒向他的额头。没等美兰尼开口说话,他就叫造型师把我们打扮成稻草人和皮卡丘。

龙卡狈说,我一直觉得今天最后的这个场景缺点什么,现在我全明白了。

他的突发奇想把美兰尼稻草人钉在了舞台中央,他将会看着所有的演员在一堆钱里说说笑笑。而我,则被套上了黄色的玩偶装,扮成一只会放射“十万伏特”电流的大老鼠,吊着威亚从摄影机拍摄的方向冲进画面。当电影开拍的时候,我从悬吊于观众席的高空冲向金灿灿的舞台,一声轰响之后,我隐约听到龙卡狈大喊一声“wonderful,收工”,就被搁着布套的反冲力震动的不醒人世。

十五分种后,我把套在头上的黄老鼠面具摘下来。

毛绒绒地坐在成堆的钞票里看着空旷的观众席。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去外面的大厅吃晚餐了。美兰尼。龙卡狈。莉莉苏。都在刚才的碰撞中灰飞烟灭。价格不菲的广告商品陪在我的身边。时尚杂志在熄灭的柔光灯下被风吹动。舞台上的海报美女向我眨着眼睛。我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是,这些数也数不清的财富并不能用来购买快乐,而仅仅是让不快乐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