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突兀地出现在杨英琼一干手下的包围之中，站在约翰对面，态度和气从容，像是旅游归来的学生，或是在夜色星空下等待情人的少年。少年的眼睛里闪着黑色的光，那光从他的眼睛里落到每个人身上，让人不敢直视。

杨英琼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约翰，心中充满了惊讶，他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妙了。约翰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强尼和江琪面前的翩翩风度，一脸的狼狈，由此可见风度是需要以实力为基础的。杨英琼不敢相信，一个几乎能和神话中人物一样腾空而起的人就这样被打落了。

杨英琼没有约翰那样的如炬目光，自然看不清杨志抛出的一道绿光是什么，他若是能看清楚那只是一片小小的树叶，恐怕会惊恐得转身钻进防弹车里掉头就跑了。

此刻，杨英琼对约翰还有一些信心，不光是约翰，还包括约翰背后那个高深莫测的老头子伯雷。杨英琼心里简单地盘算了一下，如果约翰在杨志手下吃了亏，伯雷也不会光看着不动是不是？老狐狸现在看见杨志，一心想的都是要把这小子彻底、坚决、完全、一点不剩地铲除掉，他已经不能容忍这个人继续在自己面前活跃了。杨英琼有理由相信，只要杨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引起的一切骚动都会被慢慢抚平。

在那之后，依然是一个平稳的世界，他会重新掌控自己想掌控的一切。

杨英琼脸上带着处变不惊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约翰站好，重新恢复成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这种情况他必须保持微笑，保持镇定，赌的就是一个约翰能不能放倒杨志。

杨英琼在微笑里环顾自己遍布周围的手下们，还有身边看起来哆哆嗦嗦，其实已在低头深呼吸的老杨，心头起伏不定。

这是他一生当中难得一次的豪赌，眼下身边这些人，除了约翰，没有谁能拦得住杨志。

杨志刚刚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杨英琼就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道门的面前了。

一条线，前面是生，后面是死。

杨志的骤然出现，让所有人有了表情凝固的权力，只有杨英琼站在这里还在保持微笑，能做到这个程度，他已算是枭雄的极限了。

杨志开始慢慢靠近全神戒备中的约翰，好像一种对危险生物的本能反应一样，他往前走一步，约翰身后那些手持武器、面目凶恶的打手就向后退一步。杨志像一根投入水中的渔线，引起一阵阵涟漪和骚动。

“菁菁，你们照顾好强尼。”

丢下这么一句之后，杨志继续慢慢走向约翰。

杨志前进的速度依然很慢。在他的左右，不断有人鼓起勇气想靠近他，只是这些人一考虑到刚才杨志那形如鬼魅一般的身影，最后都还是放弃了。

约翰眼看着杨志一步步逼近，心头起伏。他知道自己和杨志的实力有不小的差距，也知道杨志此时放慢步子走过来是给他犹豫的时间，但尊严和面子摆在那里，他退还是不退，走还是不走？

无数记忆中的画面在约翰心头徘徊，约翰想起伯雷的谆谆教诲。那时的伯雷穿着纯黑色的长袍，像和眼前这个时代完全脱节一样站在落地长窗前，眼睛依然悠悠望着遥远的西北方。

约翰始终不明白伯雷为何总是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长时间的遥望上，陡然提升实力之后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跟伯雷大人关系亲密了一层，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起伯雷这个问题。

伯雷似乎早就料到约翰会有这种疑问，他看着远方，这样回答约翰：“约翰，顺着我现在看的方向向前，你知道是什么吗？不是圣地，不是国界，不是民族交错，也不是战火和和平，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遥远的时空……只要一直向前走，时间会改变，空间也会改变。我们这些卑微的人，在无尽的时空里永远是最渺小的存在。”

“正因为我们渺小，我们自己才教会自己许多东西。人在无可依靠的时候只能靠自己。”伯雷对陷入沉思的约翰说道，“我们可以鼓励自己，也可以骗自己。我们创造语言，我们用积极的态度交流，我们学会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到最后，我们都拜倒在神的脚下，寻找生命之外的另一条路。在这条新的路为我们开启之前，我们还是都应该时刻沉思，为何我们如此渺小却能建立这样的奇迹。”

约翰顺着伯雷所指看过去，他们的目光被远方重重叠叠的楼宇所阻，再也不能向前延伸。

伯雷看着约翰，意味深长地反问道：“有限生命，无限时空，你懂得自己的选择吗？”

约翰此刻看到杨志深如星夜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伯雷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想着想着，他本来有些畏缩的身体在风中慢慢伸展开，原本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也一点点摊开。

看到约翰这个样子，杨志加快了脚步。他看得出来，约翰已经下定决心跟自己周旋到底。

不知为什么，看着在夜空中再次慢慢腾空而起的约翰，杨志心中充满了遗憾。

立场坚定、信念顽固的人为什么总是对立的？

约翰慢慢升空，让周围没见识过他本事的人都发出了轻微的惊呼声。杨英琼的手下们也算是训练有素了，看见这样让人惊异的场面居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失态。不过不可避免的，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被集中到约翰身上了，反倒没什么人去留意杨志。

杨志一边走一边看着约翰，慢慢说道：“不知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些无法逃避的事总是在慢慢逼近，比如疲劳，比如死亡……啊，我忘了，你们这些有信仰的人并不怕死，也不怕在死之前受到多少苦难折磨……你自己看看你的表情，怎么像一个逃避扎针的孩子一样？下来吧，面对现实吧。”

杨志像一个拙劣的职业聊天者一样唠唠叨叨地走近约翰。他越是这样态度暧昧不明，约翰心中就越动摇。从刚才杨志动手的强度来看，杨志最少要高出约翰一大截。约翰也不明白，为何杨志不直接痛快地动手，非要这样慢慢施加心理压力，谁都看得出来，此刻约翰内心的坚定几乎是杨志无法动摇的。

很快，约翰就明白了为何杨志要集中精力慢慢逼近他。

杨志就在走近约翰的一瞬间，向旁边侧头微笑了一下。

看见杨志这个诡异的笑容，约翰心头一震，他也不管自己的身体还没经过二次强化，俯身就这么直接冲过去，妄图阻止杨志。杨志哪能给他这个时间，已经一斜身子凑到了杨英琼面前，“二叔，您白头发多了。”

杨英琼就算再枭雄，这个时候脸色也只有灰白一种了。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发现背后是汽车，他已经是退无可退。杨英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杨志此刻看见杨英琼就站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向城府极深的老狐狸居然面露惊恐，他发觉自己心中的恨意居然不那么强烈了。张了张嘴，杨志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大家心中只有尴尬和谋算。

拼命压制住自己想动手一把掐死杨英琼的欲望，杨志又向前走了一步，淡淡对背后正欲动手的约翰道：“想他死，你就动手吧。”

约翰被杨志的话吓了一跳。刚才杨志那一击让他心中信心大减，此刻他最害怕的倒不是杨志动手杀死杨英琼，而是杨志回头突然对他动手。约翰一只手藏在长袍之中，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伯雷交给他的一件东西。

约翰心中还在犹豫不决，杨志的声音又一次悠悠传了过来。

“最后一次机会，你走还是不走？”

约翰还没来得及回答，站在他身边一直哆哆嗦嗦的老杨忽然跳起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就那么凌空自上而下地朝杨志劈下来。

老杨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一直以来大家都觉得这个哆哆嗦嗦的老头不过是个掌握了一定权力的亲信罢了，此刻看他忽然仿如天神一般的凌空一劈，很多瞧不起他的人不由得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以老杨的表现，平时谁能看出来他有这个本事？

老杨对杨志可没有什么感情，他出手就是希望解救正在危机中的杨英琼，这一下几乎是用尽全力，平平无奇的一把刀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嗡鸣声，切开了空气，切开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

在老杨看起来有些佝偻的身影之后，隐约有阵阵风雷声传来。

和所有人一样，杨志也没料到老杨居然如此神勇，立刻变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抬起头，那白森森的刀光已经近在咫尺，一股巨大的吸力笼罩着杨志，好像把他和周围空间都隔绝开了一样。

杨志悚然动容，这老杨看起来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单看这一刀的实力，他最少也应该能跟不肯拼命的约翰打个平手，看来自己是有些小看杨英琼身边的这些人了。

面对这样一刀，杨志也不得不全力应对。他抬起头，眼中所见的已经没有老杨，只有凌空一个人影背后的无尽星空。那里有参不透的秘密，有时间的沧桑，也有永无尽头的遥远。

老杨原本凌厉无比的动作在杨志眼里忽然变得极慢极慢，杨志眼中的老杨变得破绽百出，这一刀此时除了气势之外再无其他可取之处。

堪堪擦着刀锋，杨志的手掌轻捷无比地拍在老杨的小臂上。原本扑面而来的重压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杨不管怎么用力也握不住手中的刀。

刀被杨志夺走，老杨被一掌拍飞。

约翰眼见有机会救下杨英琼，快步向前冲过去。他的速度很快，却快不过杨志。转瞬之间，杨志夺过的长刀已经架在杨英琼脖子上。刀锋锐利，在杨英琼的颈动脉旁边擦出一条血线。

杨志用冰冷的目光阻止了约翰的行动。他看着有了顾忌不敢动手的约翰，微微叹息一声。

约翰不明白杨志为何叹息，“你想说什么？”

杨志看着约翰，做了一个非常干脆的动作。

刀锋轻轻掠过杨英琼的脖子，带出一蓬血花。

杨英琼眼中带着十二万分的不信，缓缓倒下了。

霎时间，周围人的呼吸都停住了，一时间万籁俱寂。杨英琼鲜血喷落的声音像一滴滴重撞，击打着每个人的胸口。

守在强尼身边的杨菁菁完全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杨志居然这么痛快就对杨英琼动手。

杨志带着恶魔一般的微笑站在缓缓倒下的二叔身旁，轻声问道：“约翰，现在你没有顾忌了，是不是可以放手一搏？”有几滴血溅在他脸上，白皙秀气的面容上缀了鲜血后显得异常妖异。

“害怕了？”杨志脸上带着让人战栗的微笑问约翰，“是不是觉得超出想象了，意外了？问题不受自己控制了，掌握不了了？刚才你的表情不是很坚定吗？”

随着杨志一步步逼近，约翰手中紧握的黄金刺已经在掌心扎出血来，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随着杨志的脚步一点点后退。

风在月色中慢慢呜咽起来，江琪无言地看着仿如鬼魅一般的杨志，幽幽叹了一口气。

在杨志身后，杨英琼的血已经渐渐流干了……

约翰的手被伯雷留下的黄金刺扎得生疼，血顺着洁白的衣袖一滴一滴落下来。在他从小到大的生命历程里，并不是没有遇到过挫折，只是挫折的程度从未如此之大。

约翰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杨英琼就这么死了，局面无可挽回，强尼受伤却不致命，江琪和杨菁菁还都完好。到头来自己其实什么事都没做成，只是在这里空忙。

抬起头，约翰看向眼前的少年。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一个突然出现的不可能因素。

感觉到手中的黄金刺快要刺破自己的手掌了，约翰终于还是缓缓把自己的手从仅存的一条袖子里伸出来。

在他的手中，一根金光闪闪的两指长的刺上淌着一抹鲜红。约翰白皙的手掌一直在不停淌血，血滴在黄金刺上，流出奇怪的痕迹。这些痕迹看起来像一种古老的文字，不断发出微微闪动的光。杨志不认识这个东西，江琪却已经惊呼出来：“小心，那是被祝福过的圣器！”说完立刻把强尼向后拉了一段距离，还把自己挡在前面，生怕圣器上的光芒照在强尼身上。

约翰缓缓举起手中的武器，对杨志说：“谢谢你。”

“什么？”

“我说谢谢你。”约翰手持圣器，表情慢慢变回庄重严肃，“刚才，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杨志看约翰如此严肃，也收起轻佻的态度，端正身子站好，“什么事？”

约翰环顾四周，他看见面带死色的老杨慢慢爬起来，颇有些无奈地摇头，“我感谢你让我明白了，人一生当中会碰到无数次困难，一次又一次面对，一次也不能逃避。认真面对，死而无憾，这是比大人们教给我的知识更重要的东西。我今天才明白，真的谢谢你。”

杨志轻轻摇头，“不客气，我也只是刚明白。”

只有在这种口头谦虚的时候，他的表情才回归正常一点，让人看起来不会觉得从头冷到脚。

约翰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对杨志略一欠身，向后退了数步，执起手中古怪的黄金刺。

霎时间约翰手中如同抚摸了万千个太阳一样，那一时间的景致已经超越了人的想象。以约翰为中心，一道道光芒四散开来，手持光芒的约翰白衣金发，脸上渐渐浮现出迷人微笑，宛如传说中的天使降临。

从约翰手中的圣器上发出的光芒瞬间照耀遍了周围方圆数百米内的景物，周围一下子变得亮如白昼。这样的变化让那些本就已经不知所措的人更惊慌失措，其中有些人开始骚动。

镇定是做给老板看的，老板挂了便再没有掩饰的必要，凝固了数秒钟之后，有人扔下手中的武器掉头就跑。既然有人开了头，不少心理接近崩溃的人开始有样学样，转身就走。

对于约翰和杨志表现出来的实力，所有人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

除非疯了，才要在这种人动手的场合被夹在中间。

约翰手中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已经强烈到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太阳握在他手中。在这光芒之下，唯有杨志一人依然目光炯炯直视着约翰，没有丝毫退缩。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从神手中借来的力量？”杨志轻轻问了这么一句，忽然飘然而起，朝着约翰大声喝道，“如果你觉得借来的东西好用，就来吧！你自己的信念，你的强大，你的信心，都需要靠别人给你的东西来完成吗？你的信仰是为了利益，你的证明是为了更多施舍，你自己还剩下什么？”杨志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这些话像一层层的海浪，拍打在约翰身上。站在空中自信无比的青年还没等杨志出手，手中的光芒已经黯淡下来。约翰从空中缓缓落回到杨志面前，他嘴角有一丝咬出来的血迹。

“也许你说得没错，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约翰此刻一丝一毫的战意也没有了，面色平静，“信仰的力量，利益的时代，把两者混在一起，是我们错了。”

杨志朝约翰伸出手，“可以借我看看吗？”他指的是约翰手中的圣器。

约翰一笑，把自己身体和圣器的连接切断，抛给杨志。

杨志接过纯金制成的圣器，啧啧感慨：“木头杯、荆棘冠、甲虫，以前的东西还真是简单……教会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么奢华的东西了？”

约翰苦笑了一下，“掌权之后吧，圣器只是被高阶强者祝福过的增幅道具而已，不是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