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记忆
作者:且随风行      更新:2019-10-19 12:01      字数:3180

星夜,蝉鸣,草间湿润的土腥,是夏夜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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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殿、中级殿和建极殿朱红大门次第打开,太监拖长的音调、沉重交叠的脚步声令空旷的宫殿再次有了生气。

其实只是安静了几天,可是一个人的时光总是很难挨,我从藏身的角落偷偷探出头去看——这么喜庆的喧嚣也是很久没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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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万年。

所及处,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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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为以后一定会有什么填补那一瞬的空白,曾经坚定不移的抱怀这个信念。

执着是苦,摒弃执着却只能被空虚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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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长着杨柳的小村,是唤作家乡的地方。对它的记忆,只剩多年前的上巳。

村里的私塾先生说,古人喜欢在这一天到水边,用浸泡了香草的水沐浴,因为可以祛除疾病和不祥。他剑眉星目,高高瘦瘦的,一袭旧白的宽袍衬得他像世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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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先生说的话坚信不疑,并深深的为香草奇特的功效欣喜。

河的下流就长着大片香草,白天有很多活儿要干,而且白天人多,只能晚上去。我也更喜欢夜里,夜里清净,能听到仙子的歌声。似乎只有我能听到。当我问先生的时候,他摇摇头,说是我的错觉;但是那天最后一盏灯熄灭,仙子柔美飘渺的歌声依旧响起,就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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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因为一个宫女身上佩着香草,我杀了她。

“你竟敢杀了她!”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掐着我的脖子,语气凶恶。

那样极端的眼神,令我想起上巳夜里,一张扭曲的脸。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得我几乎忘了。如果不是她的香草,我一定记不起来。如果她只是提到香草,没有让我看到它,我也不会记起。我会只记得自己讨厌香草,就像我总是不厌其烦的告诉身边的新人我讨厌香草,不要让我看到它。我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讨厌,我也告诉过她香草的禁忌,可她却偏要碰触禁忌。

她是故意的。她想让我难堪,却没料到我会疯狂。

我一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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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之后我离开了家乡,和很多不认识的女子一起,在摇晃的马车里张望红墙里的命运。有人看到它在笑,有人看到它在哭,我什么都没看到。在夜里所有人都入梦以后,我总是紧张的竖起耳朵,倾听入耳的一切动静,却再也没有听到仙子的歌声。

上巳之夜,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歌声在水面上跳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听,拥抱着我不安的心,替我阻去黑暗的清寒。

十五岁以前,我醒着的时候从未摆脱过不安。

十五岁以后,不安被另一种不安代替——

夜晚,当我睡着的时候,没有人会守护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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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只有它最干净。天空之下的宫墙红得像血,而血又是如此污浊的东西,就像香草。

蓝色和红色,它们却长久这样搭配着,强迫里面的人没有一日不注意到这种讽刺的对比。日子越久,蓝色越显干净,红色却越显污浊了,一如里面的人。只有那些铜龟石兽没有变过,它们总是瞪着映不出世间的眼,夜里看起来很狰狞。但它们再狰狞也不可怕,在这里,唯一可怕的只有人,每一个人。

不安充斥着所有的白天和黑夜,在我初进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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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道宫门后都有无尽的故事,甜蜜、辛酸、苦涩、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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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数次为我画眉。

第一次是我贪睡,他下朝了我却才起身,长发还凌散在肩背上,却已有人通传“皇上驾到”。

匆忙挽了简单的髻,尚来不及画眉,他已进来,看着我笑:“怎么今日没画眉?”

“等着皇上来画。”见他心情好,我斗胆开了玩笑。

他却真的认真为我画起眉来,只是技艺不熟,左边的眉一不小心画到眼稍,看起来颇为怪异。

我恼怒的看着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如蓝色一般纯净。我看得痴了。

他的胸膛结实温暖,我一度忘了侵扰了我十八年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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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自己曾住过的宫殿。历过数次易主,早已不是我认识的地方。

“呀!这里怎么会有一截眉笔?”

年轻的妃子惊讶的说道,“好奇怪的眉笔。”

心里一紧,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他曾经用这只笔为我画眉。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为我画眉,而余下的眉笔被我扔弃在角落,最后不见踪影。

不安并没有离我而去,它躲在他身后,虎视眈眈。那些日子短暂却令我满足,在不安中浸淫了漫长的岁月,一个夜晚的摆脱已令我感恩不已,而它在那么多个夜里被隔绝在门外,生又何求。

我知道他看上她很久了,但他却不知道我杀她不是出于嫉妒,只是因为香草。

他不肯信。他对她的狂热,就像当年看着我时一样。

当年……听起来真遥远,谁知道不过是三两年的时间?

他的愤怒里夹杂着深重的悲痛,他的眼神扭曲了他的脸,同另一张脸庞重合,陷我于污浊自我厌恶的深渊,积蓄了多年的不安汇合成利刃,令我再也无法抗拒它的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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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上巳之夜,河边的香草染上了污浊的血。村民里的人们再也没见过先生。

从那时起,夜里也沾染了白天的不安,我就象一株草,被人从泥地里拔起,扔到石地上。

十八岁以后,他温热的胸膛一度驱逐了我的不安。

二十一岁的时候,不安永远离我而去。他的笑曾令我感动,他的胸怀曾替我阻挡不安,多年前我污浊了自己的手,却无法看着他的手也沾上同样的污浊。

银簪没入胸前。

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女子,我趴在她耳边,轻轻的唱起久违的歌谣。曾经仙子为她唱了很多年,现在仙子不在了,就让我来吧,夜里,会有人守护她了。

再也不会为不安在黑夜里瑟瑟发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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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再也没离开这里。夜里我会轻轻的唱着歌,如果有孩子像我幼时一样不安,如果他们能听到歌声,会知道在他们入睡的时候,有我守护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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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过去。有一天我在中极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正是早晨,这里却空无一人。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当我想出去看看的时候,寂静了几天了大殿终于热闹起来。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头去,却看到一群人,他们穿着怪异的袍子,头发剃得只剩脑后的几缕,编成辫子挂在身后。

那一刻,世间只剩了空白。

宫殿改了名字,很快人们就忘掉了那些旧的名字,只有我固执的保守着它们。门上的匾额换了,但宫殿还是宫殿;人不一样了,却走着相同的轨迹。

天依旧蓝,宫墙依旧猩红。

我坐在宫殿的屋檐上,看午门沉重的打开,一如多年以前。那些年的往事忽如风一般冲破门的缝隙扑面而来,叮当的环佩,飘舞的丝绸,酒香中歌舞升平,步摇璨璨生辉,带着发黄的书籍般陈旧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恍然间忘了今夕何夕,我似乎还像曾经一样看着人们欢笑,伸出手,他们却消散在指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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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有别的人代替他们住在这里,我一直想,他们将身着我熟悉的衣装,填补那一瞬在我的世界撕开的裂缝。

可是,不知多少年过去,我等来的只是没有人的空旷的宫殿,所有的污浊和不安一起随风而逝的宫殿。它们破旧了,无法再装载任何,也再修补不回当初的辉煌。

没有人的宫殿,也不再会有不安了。

可我还在这里。夏天夜里的虫鸣声和泥土湿腥的味道让我想起以前,娘因我难产而死,被视作不祥的孩子、被任意差使打骂的孩子在夜里,也是如此的星夜虫鸣,听到幽幽的歌声。

也是同样的夜里,我蜷在角落里颤抖的时候,他说:“别怕,有我在。”

最后她终于等到有人为她唱熟悉的歌,让她能安详睡去,再也不用忍受不安与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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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栏杆上,抚着兽形石柱。穿行不息的人看不到我,在我跳下栏杆的瞬间从我的身体穿过也没感觉。我曾经为此心痛,如今早已麻木。

他们不会沿着以前宫殿里的人的轨迹行走了,猩红的宫殿终于老去,污浊之气渐散,剩下的会在时间的侵蚀里腐朽,或被修筑成另一个宫殿。

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