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见时年
作者:七图未央      更新:2019-10-19 12:01      字数:2833

十月底的天气,沅城早已入了冬,走在路上便见一片片白霜,白花花贴在树干上,镇日不消。眼见又是个大寒年,树叶子早就匆匆落了,几场雨一下,更是催去作了来年的春泥,打眼一看,树上树下皆是空荡荡一片,再看一眼,遍身萧瑟。

小孩子们早穿上了厚棉衣,面上圆嘟嘟红通通的,甚是可爱。稍微有些家底的还配个皮毛的领子,帽子——纵是这样,也还挡不住寒,只得把手在袖子里拢了,不时地跺个脚,恨不能背个炭篓子在身上——自然,只是想想而已,除了路上这位。

要说稀奇也不稀奇,那不过是捧了只手炉的少年。可要是说不稀奇,你又大大的错了。单见别人家的手炉,小小巧巧一个,收在袖内,所以又唤作袖炉的。这位可出了奇,瞧他捧在手上,可不就是个手炉么,但形态巨大,不禁叫人怀疑是不是捧了只烧火炭炉。只是那八角形制,真金身,上头刻着花蝶伴生,顶盖是个淙淙一口泉直流而下,两相生益,妨如置身滇西名胜蝴蝶泉,栩栩如生,如入其境,实在好雕工——虽然,在这么一只炉上雕刻着有些令人不知所以。

那少年衣着华丽,头束累丝金冠,身披银红蝶穿花缎面狐皮里披风,足蹬一双如意挖云皮短靴,生得是面白唇红,眸若点漆,纵潘安在世,也要自让三分,再加胯下一匹无双踢云乌骓,除了兜着个硕大暖炉,显得不伦不类,倒真是一副惊世好画,一位绝世妙人。

少年却不觉这副模样有何不妥,只自顾自悠然地行在马上。他倒并非独自一人,十步之外还晃悠悠跟着一个青衣小厮,这晃悠悠可不是少年那悠然的悠,实是因为马上东西太多,坐不稳。

小厮也是骑了一匹好马的,身后跟着另一匹。果然是怎样的主人教出个怎样的下人,那小厮不光马上堆得满满当当,肩上挂着一个鼓囊囊的绣银线褡裢,腰间还扎着个百子图布袋,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也没闲着,提着方雕花漆椟,里头腾腾冒着热气,许是什么饭菜吃食。他身后那匹马也好不到哪去,满身重负,委委屈屈地跟着。

小厮愁眉苦脸地提着缰绳慢慢跟在少年身后。走了半晌,少年似突然想起还有这个人存在,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大吃一惊道:“呀!烹茶,你是怎么回事?坐马上还提那么多东西做什么!放后头小三儿身上罢!”

烹茶小厮哭笑不得,看着身后遭遇无差的马儿,眉毛鼻子都拧成一团,只好在心里哀叹,前世不修,今生才摊上这么个主人,作孽呀!

那少年看看那马,确实也无处可放东西了,便自言自语道:“嗯嗯,正是正是。”又瞄眼注意到烹茶手中的木椟,好奇道:“咦?你手上提的什么,大冷天儿还冒着热气呢?”

“公子——!”烹茶简直为之气结:“这是您呐!您刚从前头河间镇买来的菇香清汤酥皮小包子啊!”

少年公子一副恍然大悟状,认真道:“哦——我说什么事没有做,原来把它搁你手上忘了吃了。快,快,拿来我尝尝。烹茶啊,你不知道,这乡野间的食物比起高门大户的珍馐,那真是别有一番野趣啊!哈哈哈——”

可怜小烹茶眼珠子都要翻成白地了,还只能强压着火换过了那个丢人现眼的大炭炉,把手中食盒递给自家那没有正形的混帐公子。

公子也还真不负他所望,边吃边论,边论边吃,香倒是香,吃相也不难看,可就是完全没有一点该有的风度样子。烹茶叹着气,幽怨地看一眼后面的当着驴使的千里马。一人一马两个了然眼神:是了,就是这样。这个混帐公子真是混帐得名不虚传呐!

便如此,在这哀怨和悲叹,恼火和自得其乐中,两人又行了一路。也是太过璀璨了,在这向北往沅城的官道上,一柱香时间,十来人已过去了,没有不回头望望那出奇的二人三马的。每每有人投以目光,少年便笑得越发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仿佛是受了莫大赞誉似的。羞得烹茶跟在后头直想把脸蒙了,挂个牌子在身上,上书几个大字:我与此人绝无瓜葛!

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烹茶只好把脸压得低低的,尽量不去看旁人怪异目光。好容易挨到了头,眼见着沅城就在前头,城门前那两个镇北王亲书的大字“沅城”已是清晰可见。

烹茶刚要出口叹气,硬生生给咽了回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自家这个公子哪会老老实实就进去的!果然那公子站在城门下,兴致勃勃地大声朝他道:“烹茶!烹茶!来看看这题词,啧啧——啧啧!”

烹茶深知无休止的烦恼就要开始,正想趁公子抬头看着匾额的机会偷偷溜了,不想那公子早料到这一手,一把抓住了他的缰绳,于是二人三马再次成了城门前的焦点,把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只听那公子大声道:“烹茶,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你看行远题的字怎样?”

烹茶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鸟,马上就飞出去,或干脆变成一只老鼠,也便于钻洞。他一副招牌样的苦瓜脸,说道:“烹茶不敢妄说,请公子指教。”

公子似很满意烹茶的答复,松了缰绳,在怀里掏了半天,竟然掏出一把扇子。烹茶眼看着他穿着皮裘,却摇着一把乌木掐金丝折扇,也不嫌冻得慌,嘴里还故作风雅道:“好字,好字,行笔有力,矫健苍劲,不过比起我还来是差了一点呐。哈哈哈哈——”烹茶不禁又气结又好笑:什么人啊这是!绕了半天不过就要说这句罢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不过想拿镇北王过过嘴瘾,至于这样么!

烹茶还暗自恼火,那边守门的将士却把那扇坠儿瞧得清清楚楚,轰隆隆就要下跪行礼。公子却挥挥手,笑眯眯看着他们,烹茶也赶紧作个手势,领头的到底也见过世面,忙止了手下兵士,只毕恭毕敬站在原处,不敢上前打扰。

等好容易赏完了字,那主子还不肯离去,杵在城门前作门神。烹茶拎着一堆东西,也不敢叫人帮忙,只愣愣地立在寒风中直打哆嗦。公子很自得地站在门前,没了那手炉,来往的人看了自然觉着是一派赏心悦目。看着那赞叹的人群和艳羡的眼光,烹茶只能咬牙切齿在心里大呼:“妖——孽——啊!你们全被那好皮囊骗了,妖孽啊妖孽!何其不幸何其不幸也!”——就这么,终于站到夕阳要大沉,城内隐约听到鼓声响起,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公子还未发话,烹茶不敢作声,兵士们也只得了令,站在门前。公子摇头晃脑又赞一遍,夕阳无限好啊只是近黄昏,才慢腾腾使马进去,众人才松了口气。

公子束着马慢慢向城内走,背后是城门门轴沉重声响,大门在慢慢闭合——突然听得背后一阵吸气声!一道身影从身边掠过,一抹淡淡杜若香气散开,原来是一位素衣少年驾着匹红马险险闯入即将合上的城门。

那也真是匹难得的好马,绝不会比自己的小三小五差。也难怪众人只来得及抽气,来不及阻拦了。公子坐在马上望着那少年远去的方向,蹙眉沉思——可是那一眼,真是叫人惊艳。擦肩而过,澄澈的双眸,淡淡看了他一眼。那张脸,真是和自己不相上下呢。公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绝世出尘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那若是个女子,可不知有多么的倾国倾城呐——!

这莫名的笑意身边人都感觉到了,烹茶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忙抬头向上天求祈,心里再次大叹道:“妖孽啊!十足的妖孽!这次可不知谁又要遭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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