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蒙昧时代 5
作者:苏菲幻想      更新:2019-10-21 08:56      字数:5115

“第九诫,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纳克轻轻翻动手上的羊皮纸,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好些天了,在这里他和圣女一起在教堂里休息,也多亏了蒙特卡西诺教堂建造初期投入巨大,他们才有独立的房间可以休息。

“第十诫…”于他而言,最享受的时候莫过于一个人在屋内,出神地望着窗外,但现在窗外没有明媚的阳光,也没有肥沃的田地,有的只是黑压压的天空还有仿佛不会停止的雨。

他应当为那些生活在灾难中的人们担心,但是他却没有,比起晴天,他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大雨,时常盯着窗外的雨就是一整天。

手中的是一本发黄的写本,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母就像天上滴下的雨水,一道道,一条条,是来自天上的文字。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拿着一本希伯来语的写本,神父们熟悉的应该是经书里的拉丁文字,但他悠闲地看着写本中的一行行字,表情轻松写意,没有一丝复杂难过的神色。

他已十分熟悉接下来的那句诫训。

“不可贪你近人的房屋,也不可贪她的牛驴及她所有的一切。”

…她的牛驴及她所有的一切。

纳克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悄悄地站了起来,很快他的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轻轻打开房门,看到的是风雨中年轻挺拔的身影。

他惊讶地看着访客,渐渐对他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来访者是他,而不是她?

纳克没有合上房门,他看了眼门口随行的骑士,带着他独特的微笑将达姆请进房间。

“你是达姆先生吧。”纳克笑道,“不知道您有什么请教呢?”

“不不不。”达姆连连摆手,“我听说耶勒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神父,早就想来见一面了。”

达姆说着突然惋惜地叹息。

“虽然有些晚,但我父亲生前也是位虔诚的信徒。”他不住地叹息,“我此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问您可否到家中主持丧事。”

听到达姆说的话,纳克也露出惋惜的面容。

“这是我的荣幸。”他说。

……

雨还在下着,教堂的面包已经所剩无几,每个人每天能够分发到的食物也越来越少,这样的天气是没有办法从其他地方运一些粮食过来。

就算雨停了,也没有人会想要运输粮食,道路险恶,这些成本就算是领主也难以支付,如果领主家里没有食物,他们大可以提高税收,让那些隶农们自己去想办法。

这些天,苏菲已经见过数不清的人在教堂前哭泣,他们的泪水混杂着雨滴,为他们的耕地,也为自己的生活担心、憔悴。

雨还在下着,苏菲送走最后一位接受救济的妇女,有些恍惚。

已经这么多天了,大雨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她担忧地看向天边,目光所及只有灰暗一片。

她的心中一直有什么事,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最近,好像没有农民的粮食再遭到偷窃?”那是两位神甫在对话,他们结束了一天的救济,正在收拾麻袋,将面包放回教堂后的谷仓。

“真是怪事哩,明明天气这么糟糕,窃贼反倒有粮食吃了?”另一位神甫说道。

“说不定那些向我们伸手讨要面包的人里头就有偷东西的人呢。”一位神甫哈哈大笑道。

没有,已经过去两天了苏菲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瘦弱的女孩了,为什么她自从上次过后就再也没来过?是因为自己吗?苏菲想,是因为自己让对方难堪了吗?

还是她打算独自承担那些罪孽。

“圣女殿下,今天也谢谢你了。”有神甫向她道谢。

“啊,这都是我们该做的。”苏菲抢过神甫手中的麻袋,笑着地对着他说,“让我来吧。”

“圣女殿下,我来就可以了。”神甫还要说话,但他看到女孩娇小的身影拖着麻袋飞快地跑开,一下子就消失在教堂尽头。

真是神奇的圣女殿下,他想。

等到苏菲收拾好麻袋的时候教堂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怀揣着几块面包,腰间束着手巾,看了下眼前瓢泼的大雨,披上斗篷急匆匆地向远方走去。

……

雨还在下着,优卡一个人站在洞穴口,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她像是忘了周围的环境也忘了时间,呆滞地站在那里,任凭雨点穿过密林打在她的身上。

这种冰凉的感觉叫她痛快,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一些能够刺激到她自己的事,那些窸窣平常的事情已经叫她厌烦,最近,她总是会回想起在那座阴森黑暗的城堡里做下的所有事情。

她无法忘记那转瞬即逝的快感,但在她捕捉到每一丝快感过后都会陷入深沉的寂寞当中,到最后只剩空虚在侵蚀着她的内心,让她愈发地麻木。

她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一度记不起到底是什么事物在支撑着过去的自己,她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饥饿和疲劳袭击她的意志,让她忘记自己的情感,让她渴望被遗忘。她幻想自己的灵魂在森林中游荡,只有这样才对她最好的惩罚。

洞穴里早已没有粮食,她已经有两天没有东西吃了,只有捡一些野草轻微地垫一下肚子,到了今天她还能再干些什么?

她在等一个自己的毁灭,她已经什么都不再拥有,她已经失去了活在这里的所有意义。

可是她麻木的脑袋中还有微弱的暖流,不是记忆中母亲的肉体也不是那三只毛茸茸的弱小生命。

她轻轻地嗅了一下指尖,记忆中那里有女孩残留的芳香。很快她就明白自己在寻找曾经被女孩紧握在手中的温暖,但这点温暖连同那些病态的快感一样在不断地消沉,一旦她连这些都失去,到那个时候她一定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回顾自己的一生,优卡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原来只有寥寥无几的回忆,她想嘲笑自己,但是使不上劲,她觉得自己累得快要站不住了,膝盖已经无法支撑她的身体,很快她疲软地瘫坐在了地上,雨水从她身边流过,流向幽深的洞穴,她已经无处可去。

这样挺好,这是她最好的结果。

她想要压抑自己渴望和什么人见上一面的冲动,她想要舍弃所有记忆中的温软,她不想再对一切抱有留念……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更渴望这些情感能够被人察觉,尽管那些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但她还是希望那些渺小的想法能够受人珍重。

她还是难忘女孩哀求的眼神,那份情感大过自己所有的哀默,让她惭愧…她是多么、多么想要再见上她一面。

雨水淌过优卡的脸颊,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要闭上自己的双眼…

但是为什么在森林里有一位雪白的身影,即使森林里光线昏暗,即使她深藏在深黑的斗篷下,优卡仍然觉得她的洁白神圣且不可侵犯。

优卡的目光渐渐恢复焦距,她不可思议地发现眼前站着的正是那位自己朝思暮想的圣女,而现在女孩笑着向她展示斗篷下的面包和罐子,雨水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滑下,在她白皙的脸上划过动人的弧线,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她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深陷在她淳朴的笑容中,快要忘记了一切。

“不要过来!”可是优卡最终在这样的笑容下退却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是一直渴望见到这位女孩吗?

苏菲的笑容一下子凝固,疑惑地看着优卡。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就算这个时候,优卡还是可以看到女孩眉宇间的哀求,可以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自己。

“我不需要你的担心!”优卡喊道,她在害怕。

“但人不能没有社会活动。”苏菲说,让优卡楞了一下,她看到苏菲朝自己吐了吐舌头,讪讪地笑着,“这是我哥哥说的,他很聪明吧,他知道的东西可多了。”

“我,我只是个罪人。”那是优卡无力地自白,她似乎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同样她也在期待什么。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苏菲轻轻地牵起优卡的小手。这时优卡才发现女孩在自己不注意间已经离自己这么近了,她愣在原地,也没有反抗,女孩拿起手巾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她也默默承受。

优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轻轻地捏着自己的小手,将一罐谷酒放在地上,又将面包塞到自己手心,但优卡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她感受着手上的触感,果然那双小手温暖炙热,不像自己的双手冰凉得可怕。

优卡想要挣脱,她觉得对方握着这样冰凉又僵硬的手一定不舒服,但她看不到女孩眼中的一丝嫌弃,女孩的眼神是如此坚定,很快优卡败下阵来,低着头,心中只有愧疚。

“我…我杀了一位子爵。”优卡忽然开口,这时苏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她,优卡想要注视着她的双眼对她说这些,但刚抬起头又败下阵来。

“我还谋杀了一位骑士。”优卡低着头,“当时他正在熟睡,但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杀害了他,那位骑士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杀的他。我…我当时实在是太害怕了,但他最后清醒的那一瞬间一定比我还害怕。我知道他最后在看着我,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清我,所以我甚至希望他在那样的夜晚什么也看不清,这样他就不知道该记恨谁。”

雨声仿佛消失,周围的一切也都无法影响他人的内心,这一刻只有一位罪孽深重的女孩在另一位女孩面前坦露自己的罪行,优卡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

“还有我叔叔,我当时不应该这样做的,我应该告诉他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一定也死得不明不白,虽然他说话声音很大声,但他这个人一向胆小,他当时一定绝望极了,我看到他们把他绑起来用火烤,我没有听到他的惨叫,但他是那么弱小的一个人,他可能会怕到晕倒…他怎么就遭受了这样的痛苦?就算这样,我还是庆幸被绑起来的人不是我,我庆幸自己逃了出来,因为被火灼烧的感觉一定很痛苦,如果没有昏过去的话,我可能会看着自己的皮肤焦掉,会疼到眼泪都掉不出来。”

优卡有些语无伦次,但苏菲认真地倾听着,坚定的眼神还有紧捏的小手都支持着优卡继续说下去。

“我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那个矮胖的家伙却替我受到了这样的对待。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却没有真正为那天犯下的罪行受到一点惩罚,我甚至没有悔恨那天做的所有事!偶尔,我会觉得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反抗的话就好了,但那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很清楚自己当时的感觉,我感到快乐,我甚至还不满足!”

“我,我是怪物。”她啜泣。

“就算是所有人都被我害死了我也不愿意让我自己受伤,因为我瞧不起他们,我瞧不起这里的所有人,我不甘心自己的一生被永远束缚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不想呼吸这些贫瘠的空气,不想跟他们这些狭隘、可怜的奴隶一起。我傲慢,我自大,但真正无知的是我,贫瘠的是我,可怜的是我,我跟他们一样,只是想从对方身上找到痛快。”

“这样的我到底为什么活在世上?为什么我到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她哭着看着眼前的女孩,现在的她无比脆弱。

“你已经受到惩罚了。”苏菲紧紧捏着她的小手,“这些天你已经受到足够的煎熬,你需要的只是得到宽恕。”

“但是,我要怎么做?我不想再回到那座城堡里了。”优卡的脸上挂着泪水。

“你相信我吗?”苏菲问。

“相信。”优卡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你愿意跟我回蒙特卡西诺教堂吗?如果是我哥哥…如果是修斯第主教的话,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也一定会帮助我们的。”苏菲真挚的眼神看着优卡。

“我…”优卡有些犹豫,她记得那位来自修斯第的主教,她对那位主教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她还是不肯松手,她的手从没有被人这样握着,她觉得自己心跳加快,她正在做一件从来都没有的打算,也许她应该担心的是这样的自己还能够回到教堂里吗?

“相信我。”看着苏菲坚定的眼神,优卡有些动摇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接受你的忏悔,让我帮你吧!”

优卡在这样炙热的注视下很快再次低下了头,但她的小手还是任凭对方握着,没有任何反抗。

“我真的可以得到救赎吗?”优卡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定可以的。”苏菲向她点头。

优卡看着眼前的女孩,明明她们一般大小,但自己却从她那里得到太多的施予,这份施予就仿佛甘霖从天而降,让她无法拒绝也只能承受这份恩惠。

她也真正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害怕与不安,这份抗拒源于自己对已逝母亲的憧憬也出于对那三只小鸡的怀念,她害怕女孩对自己的亲近只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自己拥有的全部。

她曾经以自己的母亲为傲,甚至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仍然深深地思念着她,但诋毁母亲的人渐渐出现,她最后惊觉身边只有自己一人孤守那位女性最后的尊严。

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她也不再坦露自己内心的想法,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从什么地方对自己发起攻击,为了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她放弃保护母亲的尊严,同时她也忘了自己对母亲曾经的爱,忘了母亲对自己的关怀,随着岁月,这些甜美的记忆最终被消磨得不见踪影。她不再拥有心爱的事物,她也从某种意义上变得坚强。

但她还是太健忘了,在收到西蒙斯一家送给她的小鸡时她天真地把那三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当成自己的全世界,所以她再次受到了伤害,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抗拒,她不愿意再次打开自己的心,但面对着女孩真挚的双眼,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扉被慢慢撬开。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她情感上的需要,说不定从来都是自己想要向什么人敞开心扉也说不定。

也许她会因此变得弱小,但她还是不想失去身边唯一的温暖。

“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女孩的笑容带有力量。

“优卡!”另一个女孩卖力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