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上，优卡疲惫地躺着。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如何在查尔迪斯的拉扯下来到商队，又如何上到马车里…真狼狈，优卡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但更让她难以释怀的是，当她离开了克拉特，她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拉拉娜小姐。

她觉得自己只是坐上了马车，就开始离一个人越来越远，直到远得她们之间再也不会发生任何交集。

这跟失去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优卡不明白，心情并不美好。

她百无聊赖地观察着马车内四处摆放的谷物，因为商队打算提早离开导致大量的货物没有交易出去。

忽然她看到遮盖谷物的麻布有不规则的鼓起，让她费解，很想一探究竟…

于是她拉开麻布，看到了一张咧着嘴唇的笑脸，笑嘻嘻的模样格外地天真，让她一下子烦躁起来，马上又把麻布盖上。

“是我！”男孩从麻布底下钻了出来，委屈地看着她，为刚才的待遇感到不公。

“噢，是你啊。”优卡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她刚上了马车什么也没做，安各斯就自己从麻布中伸出头来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也可以再无情一点，反正对眼前的男孩来说什么样轻视都没有用，果然安各斯马上笑嘻嘻地看着她，眼睛都笑开了花，就是嘴上什么都不说。

优卡避开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一说，安各斯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凝固，慌慌张张地打转着自己的眼珠。

“…我想跟你一起去冒险！”短短的踌躇后安各斯马上又笑了起来。

优卡也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在说谎？”

“我没有！”男孩不停转动的双眼明显地出卖了他，优卡转念就知道他为什么藏在商队中。

“祭祀就要开始。”优卡对着他说，“我知道你是这次祭祀的祭品，我有说错吗？”

这样说着，安各斯的脸色一阵惨白，再也没有嬉笑的模样，恳切地看着她，对她说：“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才无所谓哩。”优卡悠哉地躺在马车上，不再看他，自顾地说着，“我什么也不知道。”

当他们沿着海岸走，直到森林边缘的时候，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路，商队就是从这条路来到克拉特再离开。

在他们就要走上土路离开的时候，优卡看到洛瑟布村长还有一些村民从商队后面赶来，拦下了他们。

“等等。”洛瑟布村长说，优卡忽然发现安各斯缩在帐篷里，蜷缩的身子微微地颤抖。

“怎么了村长？”查尔迪斯翻身下马来到了洛瑟布面前。

洛瑟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向商队，说：“我们找遍了村落都没有找到托密勒家的侄子。”他的语气深沉，“我想你一定认识那个叫做安各斯的小男孩，我们猜他也许跟着商队一起离开了。”

“我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查尔迪斯茫然地看着他。

“他可能藏在商队里，只是你们没有发现而已。”有村民说。

“我们要检查商队。”洛瑟布直截了当地说。

“这…”查尔迪斯更加茫然，看了看身后商队里的农民们脸上带着疑惑，他觉得没有过问其他人的意见自己是不能代表他们答应对方的要求。

“我们要讨论一下！”忽然车上帐篷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是那个女孩在替自己解围，查尔迪斯稍稍安心，对洛瑟布他们说道：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优卡瞥了眼马车里的男孩向她投来焦灼的目光，并没有在意，她可是记得当时小男孩丢下她一个人在沙滩上自己跑开的时候…优卡没想到自己还会惦记着这些，不知道这有什么用，难道非要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模样，自己的心情才会稍有缓解吗？

查尔迪斯还在跟其他村庄的农民们商谈，优卡百无聊赖地躺在马车上，看着他的侧脸，他们也许是商量好了，于是查尔迪斯朝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你最好在往里面躲一躲。”优卡想提醒安各斯，可是她还没这样做，查尔迪斯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刚刚张开的嘴巴一下子又闭了起来，严肃地看着他。

“我们同意让他们检查。”查尔迪斯开口。

“噢，这关我什么事。”隔着帐篷，查尔迪斯看不到马车内的情景，优卡探出一个头，懒散地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应该也让您知道。”他尴尬地笑着。

“我才不关心这些呢。”优卡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马车内看了一下，查尔迪斯看到她的目光也朝帐篷内看了一下。

他正好看到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安各斯！”他忍不住叫了出声。

“安各斯？”洛瑟布村长听到这个声音看向了他们这边，查尔迪斯慌乱地看了看村长，又看了眼藏在马车里的安各斯，优卡已经闭上了双眼，装作自己睡着了。

“安各斯！”洛瑟布村长眨眼间已经来到了马车边，看到里面的男孩朝他严厉的呵斥。

“安各斯快下来。”有村民在拉他，优卡的身子自觉地朝边上靠了靠，没有睁开双眼。

“求求你了，帮帮我！”有小手抓住了她衣袖，但很快被人拍落，优卡眯起双眼，只能看到男孩被一个强壮的村民环抱在腰间，努力朝她伸手想要抓住她。

看着他难过委屈的双眼，她的心有一瞬间的松动，但还是合上了自己的眼皮，翻了个身子。

……

已经多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在深空下，卑微的心独自面对广阔无垠的星空和大地。

在马车上，克拉特已经离优卡越来越远了。

当她深沉在意识的海洋里，她会看到祭坛上冲天而起的光柱和漆黑汹涌的大海，而现在这些景象与她越来越远。

商队随着前人踩出的道路而行，渐渐隐没在深黑且原始的森林，四周是呼啸的风声和古怪的叫声，让优卡会回想起在蒙特卡西诺逃到森林洞穴里的那些日子。她俯览这片大地，也发现过去的生活犹如在漆黑中前行，孤独且危险。

在森林里，会四起黑色的风，刮在车队上，锐利的，划破温暖的帐篷。

会突兀地涌入阵阵寒潮，侵蚀着人们的身体，在肉骨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觉得自己有些冷了，躺在麻布上蜷缩起身体，就要睡着。

但是她的耳边嗡嗡一片，有微弱的忽然，让她怎么样也睡不着，她有些气愤地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是那个男孩对她的呼救声不绝于耳。

“帮帮我…”

这些都是错觉，优卡告诉自己，又忽然记起那个男孩向她伸出自己的小手的模样，他的动作笨挫，却努力想要够着自己。

她想起自己最绝望的那段时间，在一片暴雨中孤独地伫立，静静地等待着形体的毁灭。

那真是她最无助的时候，只有麻木的神经支撑着她的身体，让她不至于崩垮、瘫倒在冰冷的积水中。

但就算是那样的自己，仍然渴望能够得到什么人的帮助，仍然希冀自己的灵魂能够被他人拯救，她并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只要她想，她还有向人坦露自己情感的权利，所以她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怀揣着寥寥无几的希望前往教堂，也正是在那里，她的情感为一位来自天上的女孩所感受…

她被拯救了。

而现在在她面前，有一个无助的男孩向她伸出双手，他也许实在是太绝望了，才会向一个外乡人寻求帮助，但他究竟是有多绝望，才会觉得聚落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

优卡想起拉拉娜小姐对她说安各斯目前住在自己的叔叔家里，这不正跟她一样，她过去也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叔叔家里，只不过到了她成年的那天，被她的叔叔给抛弃了。

如果整个聚落中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的话，那自己拒绝了他恳切的目光，他该有多绝望？

如果他真的孤独一人在战斗的话…

优卡心里面有一个小孩，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小女孩拿着铲子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已经断气了的老人的身上、脸上，狂风从她身后涌入，几乎要掀翻她娇弱的身体，但是她手上力气越来越大，每一下都让她无比的痛快，每一下也都让她更加的恐惧…她害怕那个小女孩迷失在残虐的快感中，她害怕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们。

她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没有鲜血，是光滑柔软的皮肤。

别傻了，优卡告诉自己，在这样的深夜中她能做些什么？她已经离开克拉特有一天的行程，她已经快出了森林，会先到其他的村庄里去，但是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到达修斯第教区，现在是四百五十九年而不是四百六十年，她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她应该安心地睡一觉，直到明天天亮！

但是睡不着的不只有她，还有比她还要蠢的人被一些事情所牵连。

优卡看到马车边一位年轻的骑士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我问过洛瑟布村长，祭司明天一早就要开始了。”

优卡默默地点头。

“他们会在祭司上把安各斯当做祭品献给海神，安各斯会被绑在原木上丢进海里，那种原木是受过诅咒的，不会在海里面浮起来，会直接沉入海底。”

优卡还是点头。

“只有你能帮助他。”查尔迪斯过了好久才最后说道。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做到什么？”优卡这时才说道，自己说话的语气让她想起了某位神父，她不解地摊开双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求你了。”查尔迪斯说，幸好他最后没有大声地喊道，“我就是知道你知道。”但是优卡还是羞红了脸，她忽然发现过去的自己是如此的不讲道理，想到那位神父在应付自己的时候一定非常难堪。

她忽然又想起了圣女，她想如果是对方的话到底会怎么做…

“她一定会帮助他的，不是吗？”优卡出神地念着。

“她？”

“但是我们还赶得及吗？”优卡问。

“当然！”查尔迪斯拉起缰绳，这时优卡才发现他一开始就牵来了自己的马匹，她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答应他，说不定这个蠢蛋一个人就沿路回克拉特去。

他真的是有够蠢的，优卡想。

但是年轻的骑士是无法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他高兴地翻身上马，向女孩伸来了自己的结实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