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医扁鹊
作者:司马援琴      更新:2019-10-25 17:17      字数:5609

如今秦国横扫五国,只剩南方强楚。

休养生息一年之后,嬴政以白起为先锋攻楚,王翦率主力在其后见机行事。起初,白起连克颍川、淮阳,直逼汝水。楚军似乎毫无战意,连丢数城。白起不等王翦援军赶到,渡过汝水东进,孤军挥师棠溪。楚将项燕突然调转方向,兼程急进,兵分两路合围棠溪。白起孤立无援,作困兽之斗。项燕乘胜追击,斩杀秦将七人,夺回棠溪。白起率亲兵数人,逃亡丛林。

白起被困,王翦也不敢贸然出兵。嬴政问吕不韦有何计策,吕不韦说:“楚人骁勇,项氏世代为将,如今又得列国能人异士相助,灭楚并不简单。”嬴政顺势说:“如此看来,只能暂时搁置一统,再寻良机。”吕不韦有些意外,自嬴政立下帝志,从不轻言放弃。嬴政自然不会就此止步,他不过是在试探吕不韦,他觉得吕不韦似乎比自己更急于一统。果然,吕不韦稍加思索,说道:“上古有兵主蚩尤,曾受卢山之金,作五兵之器。五兵虽然失传,却有兵信神符遗世。若能得此神符,定能战无不克。”嬴政急忙问道:“神符何在?吕相无论如何要替孤找到。”吕不韦说:“远在卢山,臣愿往寻之。”嬴政大喜道:“孤在此静候卿之佳音。”

吕不韦离去不久,嬴政去相府拜会扁鹊。院中种着无数奇花异卉,扁鹊指着花卉道:“左侧是毒,右侧为药,只是毒与药,不如左与右那么分明。”嬴政问:“是药厉害,还是毒厉害?”扁鹊认真地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间常有无药可解之毒。”嬴政看着他问:“连先生也无可奈何?”扁鹊笑着说:“臣乃凡人,终有所不能。”嬴政若有所得,扁鹊接着说:“世间虽有无解之毒,不治之症,但臣却有起死回生之术,此逆天之术,必能助主公一统九州。”嬴政立即问他,如何能起死回生,扁鹊遂向嬴政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秦缓,字越人,宋国人。

秦越人祖父本为前朝名将,自他逝世,便家道中落。幼年丧父,由寡母独自带大。生性贪玩,不习上进,年过十八,仍游荡无度。

深夜,母亲感染风寒。她躺在病榻悲叹道:“风寒难医,恐怕我不久于人世,只是你年余十八,仍不学无术,叫我死后如何面对亡夫?”越人不禁鼻头一酸,深感自责。其实风寒极为常见,也容易医治,母亲如此说,只是希望越人能就此醒悟。

越人知道自己即将弱冠之年,当有一技之长,又想到母亲患病,便决定前往赵国学医。第二日,他将母亲托付给了舅家,便独自上路。他本想待母亲痊愈再走,但母亲怕他过了几日便忘了今日决心,便催他尽早启程。

越人听闻,在邯郸最负盛名的医者是御医李熙。但到了邯郸,他才知李熙已被赵王赶出王宫,不知所踪。而其他各个名医,或者嫌他年长,或者嫌他丝毫不懂医理,都不愿收他为徒。为了维持生计,便在平原君赵胜于城南设立的客馆做舍长。赵胜设此客馆,主要供门客居住,也收留途径此地的路人。客馆中有一个人并非门客,却常常来此闲居,那人一副好逸恶劳的模样,却有个士人的名字叫长桑君。但越人作为舍长,并不嫌他,对所有客人都一视同仁。

越人渐渐发现,他来此并非为了食宿,而是为了窥看客馆对面别苑中的女子。那别苑是赵胜为会见门客所建,而那女子正是赵胜的小妾。一日,长桑君正坐在院中望着对面,过了片刻,那女子端着木盆走出房门,躬身将盆中污水从二楼倒下。越人见长桑君看得痴了,便走到他身后,也望着对面。长桑君察觉到身后有人,立刻回头,见是越人,便说:“舍长有何指教?”越人盯着别苑,并不看长桑君,淡定地说:“指教倒是不敢,只是不知这洗脚水何以让君如此着迷。”长桑君为人格外不羁,见越人如此调侃,便说:“舍长你只看到洗脚水,而我却看到了一位如花美眷。”越人一笑,说道:“她叫惜月。”长桑君好奇地问:“你来此不过两月,如何知道?”越人说:“这客馆门客甚众,自然有人知道,是以我会知道。”长桑君突然叹一口气,说:“她来这别苑已有一年,我今天才知道她的芳名。”越人不解,看着长桑君,长桑君用自嘲的口吻说:“这客馆之中的门客,自视甚高,个个都不愿与我交谈。”越人笑着说:“也不尽然。”长桑君似乎不信,问道:“那还有谁?”越人看着长桑君,认真道:“我。”长桑君看着越人,会心一笑。

此时,客馆中一位门客腹泻不止,喝了熬制的党参汤,已过多日仍不见好。这日,那门客的同伴又在他熬药。长桑君走过去,揭开盖子,那同伴立刻抬头呵斥,长桑君连忙赔礼,走了出去。到了下午,那门客腹泻果然好转。越人找到长桑君,说:“你懂医术?”长桑君不解,问道:“怎么说?”越人说:“上午我见你往药罐放了什么,下午那门客的腹泻便大为好转。”长桑君轻松一笑,说:“不过加了些车前草。”越人说:“那可是名医开的药方。”长桑君不以为意,说:“党参的确能医腹泻,但党参属阳,而那门客体质同样属阳,药效自然不佳,我加车前草,不过是调和了阴阳。”越人若有所悟,说:“那名医不曾见过门客,是以不知该以车前草为辅药。”长桑君嘲讽道:“他们贵为名医,怎会为区区腹泻屈尊来此。”越人笑着说:“如此说来,你比那些名医更高一筹。”长桑君也是一笑,说:“我不过懂些皮毛。”

又一日,长桑君去到客馆,不见越人,便问仆役。仆役说:“舍长去王大夫府上拜师去了。”长桑君问:“拜师?为何拜师?”仆役说:“舍长来赵是为了学医,因被多次拒绝,才久居客馆。”原来城中以大夫王奔医术最为知名,越人虽被多次拒绝,却不甘就此放弃,想以真诚打动王奔。下午,长桑君见越人一脸郁色归来,知他拜师不利,便说:“你既想学医,为何不让我知晓?”越人说:“我知道你也懂医,但我与你相交,并非为了你的医术。”越人自从知道长桑君也懂医术之后,便没有将自己来赵的目的告诉他,他不想以二人的友谊裹挟长桑君。长桑君与越人相交之后,心性大为转变,不再似从前那般孤高冷漠,但却不曾关注过越人内心,自觉有愧于他,便正色道:“你若不嫌弃,我愿倾囊相授。”越人大喜过望,随后冷静下来,问道:“你与王奔,谁技高一筹?”长桑君一脸不屑,说:“我若是对面的惜月,那他王奔便是那盆洗脚水。”越人哈哈一笑,长桑君随之也笑出了声。

不日,越人随长桑君去了医馆。只见大门仅剩左侧一扇仍在,药橱的屉子或开或闭,还布有一些蛛网。堂内到处堆放着杂物,几乎没有下脚之处,仿佛许久无人居住。虽如此,长桑君却对医术格外严格,识病证之根源,究阴阳之传变,一一悉心传授。他常常带越人去山间识药,也会去坊间替人问诊。越人天资聪颖,总能领悟长桑君所言,除了在客馆忙碌,他总是呆在医馆研习医术。此时越人也开始为客管的门客诊疗,渐渐在城南小有名气。

如此焚膏继晷,不觉间三年已过。

一日,越人对长桑君说:“离乡多年,我早该回家看望母亲了。”长桑君略一思索,说:“也好,是时候离开了。”越人急忙说:“我只是暂时回乡,并非一去不回。”长桑君说:“你天资过人,已尽得我真传,留在此处也不可能再有精进。”越人仍是不舍,长桑君正色道:“你学医,定是不愿一生待在客馆,如今既然艺成,何不就此回乡?”长桑君说得决绝,越人也不再强求。

回乡前,医馆来了一位病人,长桑君笑着对越人说:“还有人记得这里有一间医馆?”病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她两足发冷,双臂绵软,似乎命不久矣。长桑君望色听音,一番思索后,决定让越人替她治疗。

病情极为罕见,越人依阴阳之数推断过诸多可能,却难以找到完全符合症状的病因。他尝试过许多药性相符的药材,但无一不存在缺陷。一时之间,越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求教长桑君。长桑君去到房内,取出一本经书,乃是《灵枢》。长桑君说:“我毕生所学,全在《灵枢》。”说罢,将《灵枢》给了越人。《灵枢》乃是与《素问》齐名的上古医典,相传为黄帝所著,是医者心中的无上经典。

越人在《灵枢》中果然发现了相应的记载,依书中所言,此病为不治之症。他终于松了口气,起初他尚且怀疑过自己学艺不精,但既然是不治之症,想必世间无人能医。那时他正收拾行囊,也无暇顾及太多,便开了一些调养的药,打发妇人回家了。

第三日清晨,越人背上行囊正欲回乡,长桑君突然出现。他有些好奇,长桑君本不打算为他送行。长桑君说:“前天那个妇人,今早在家中去世了。”越人不以为意,说:“恕我直言,依《灵枢》记载,此病无药可医,可以说她必死无疑。”长桑君脸色有些阴沉,看了越人一眼,又低头看着地上,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越人看着长桑君离开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触动,不由得缓缓放下了行囊。

下午,越人决定去妇人家中祭拜。她家在镇上的僻静之处,两扇陈旧的大门敞开着,院内早已升起了招魂幡。她的遗体摆放在大堂左侧,盖着破旧的白色殓布,整理了遗容,却依然无法掩盖脸上的病态。早已出嫁的大女儿与妹妹眼角挂着泪滴,正在堂内忙着准备后事,两个尚幼的弟弟跪着母亲身旁,说着听不懂的话语,似乎正等着母亲醒来。越人介绍了自己,姐妹俩连忙跪了下来,说她们知道母亲无药可医,别家医馆怕坏了名声都不肯收留,只有他对一个将死之人仍悉心治疗。越人羞愧难当,那时他才明白,他所面对的每一个病人,都可能是其他人的整个世界,而他却从没有如此认真对待过。

妇人的头七之后,越人终于要离开了。临行前,长桑君到客馆为他送行,长桑君说,他的妹妹因风寒不治身亡,为她开药的正是御医李熙。越人诧异地问:“风寒如何会致死?”长桑君说:“风寒的确于人无大碍,甚至可以自愈。但她还患有喘症,我学医以前以为只是平常的咳嗽。她服药后病情加重,但李熙无论如何不肯去贫民区问诊,只是坚称药没有问题。”长桑君接着说:“我学医并非为了名利,我只是要在赵王面前羞辱李熙,我要让他再没有脸面称自己为名医。”说到此处,对面惜月又将一盆洗脚水从二楼倒了下来。长桑君看着越人说:“我曾说,我与王奔就好比惜月和她的洗脚水,我说的并非医术,而是仁心,王奔绝不会来这穷僻之地,更不会去死者家中祭奠。”越人有些惭愧,他本以为医术已不在长桑君之下,如今才知相差甚远。

“上医医心,下医医身”,这是长桑君给越人的最后一课。

回乡后,越人在坊间乡里、诸侯各国布医施药,心肝脾肺肾骨,无所不医。四年后,越人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扁鹊,那是炎黄时期神医的名字,现在,它属于越人。

仲秋,母亲终于积劳成疾。扁鹊诊断出母亲身染肺痨,只有三月可活。他责怪自己只顾在外行医,连母亲的病征都不曾察觉。腑病易治,脏病难医,肺痨本是绝症,但扁鹊尽得《灵枢》之精要,肺痨自然难不倒他,只是炼药尚需两月。

六十四天后,他得以炼药成功。此时,家中正好来了一位病人,扁鹊诊脉之后,才发现他同样感染了肺痨,只是已患病两月,炼药根本来不及。一番思索之后,扁鹊决定先开一些调养用药,让他多活几日,也算尽医者之仁心。他将此事告知了母亲,母亲说:“药不是早已炼成了吗?”他低头说道:“的确已有成药,但那是为母亲准备的。”母亲说:“若是病人不治身亡,岂不坏了你扁鹊公的名誉。”他叹了口气,说:“他已病入膏肓,扁鹊也无能为力。”

晚上,扁鹊正欲为母亲煎药,才惊觉那个病人错拿了母亲的药,而自己手中,是原本给他准备的药。他慌了神,立刻冲出家门,哪里还有病人的身影!他看着卧榻上的母亲,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母亲勉力笑着对他说:“如今你已是众人敬仰的扁鹊公了,可不能轻易落泪。”他哭着说:“只剩一月,恐怕回天乏术。”母亲坦然地说:“能做扁鹊公的母亲,虽死犹生。”但他没有放弃,他昼夜不息地在药房忙碌,他要在一月之内将药炼成!终于,药成只差三天。但就在这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笑着对扁鹊说:“你是我的骄傲。”

他研习上古医典,被称为当世神医;他救人无数,却依然没能拯救自己的母亲。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决定行遍九州诸国,他要这世间,再没有他无能为力的病人!

游医多年,最大的挑战是在楚国。他在楚国结识了好友墨翟,多年后,墨翟带他前往鬼斧神工公输班的府邸。公输班的妻子患了一种罕见的病,在他赶到之前,她便已经去世了。他细心诊断了她的病征,却发现即使她还活着,自己也没有办法医好她。

他向公输班求得其妻血一盅,花了三年时间,却毫无此病的一点眉目。直到两年后,家中来了一位商人——吕不韦。吕不韦说:“久仰神医大名,我在外行商多年,得此奇书,特来赠予先生。”说罢,他自怀中取出一本医经,扁鹊接过来看,正是与《灵枢》齐名的《素问》。扁鹊看着吕不韦,问道:“如此贵重之物,为何要平白无故地赠予我?”吕不韦郑重地说:“多年前,令堂患肺痨去世,后来我才知晓,你本有治病良药,只是给了另一位身患肺痨的病人,那个病人,正是我的父亲。”吕不韦说完,立马跪下,接着说:“再造之恩,我无以为报,还请收下《素问》。”扁鹊愣了许久,终于将吕不韦扶起。

扁鹊在《素问》中发现了新的世界,里面记载着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禁方,夺天地之造化,窥阴阳之本源,更有逆天而行的起死回生之术。每当他研读其中的文字,似乎都能听到上古的亡灵在对他轻语。扁鹊能感觉到那些声音正逐渐将他侵蚀,他终于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翻开《素问》。《素问》一书,本是蚩尤麾下神医所写,后来神医弃暗投明,归降三皇,在涿鹿一役,复活所有阵亡之将士,灭蚩尤于冀州之野。

两年后,公输班的女儿公输芷患了与其母同样的病。这是扁鹊第二次面对这样的病人,他翻遍《灵枢》,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却依然无法挽救她凋落的生命。她不得不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吗?他曾经发下宏愿,要这世间再没有自己无能为力的病人,他要再次感受那种痛彻心扉的无奈了吗?不,他还有《素问》。

扁鹊决定以起死回生之术,复活公输芷。他依古方炼药,药材在炉中逐渐化作本源的阴阳之气,随后按照公输芷身体的阴阳之数,将药凝结成液体,让公输芷服下。万幸的是,公输芷服药两日后,终于醒了过来。

扁鹊再一次听到了亡灵的低语,那些声音正逐渐清晰。他想抗拒那些声音,却再无法抗拒《素问》,他挣扎着,直到那些声音将他全部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