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庄周列传
作者:司马援琴      更新:2019-10-25 17:17      字数:3904

庄周,字子休,宋国蒙村人。

蒙村环坐于帝女峰下,传说创世女神女娲仙逝之后,她的骨骼化作了山丘,血液变成了川流,而她的心则化作了帝女峰。蒙村人继承了女娲意志,时世代守护着女娲之灵。

蒙村东边有一座女娲祠,那是所有蒙村人生命开始的地方。村里新生的婴儿都会被送往女娲祠,住持以扶桑树枝蘸甘露为之洗礼,以获得女娲的庇佑。

庄周五岁那年的盛夏,他的同侪惠施的母亲离世了,他跟随村民前往女娲祠吊唁。住持绕着遗体吟唱了一段道家密祝,惠施的母亲便化作一道光,逐渐凝结成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向祠堂后院道场中央的扶桑树上。那棵扶桑树有六丈之围,直耸入云,上面栖息着所有蒙村人灵魂化成的蝴蝶。惠施的父亲对他说:“母亲并没有离开,若是你想念她了,你就来这树下。”庄周同样站在扶桑树下,他总是会来树下凝望,但他只见过扶桑叶飘落的样子,却从没见到属于自己母亲灵魂的蝴蝶。

庄周的父亲正是女娲祠的现任住持,他曾说,只有被女娲娘娘庇佑的蒙村人,死后才会变作蝴蝶。他问父亲:“惠施的母亲是陈国人,她为何也会化作蝴蝶?”父亲认真地说:“在她与惠施的父亲约定三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蒙村人。”他接着问:“那我的母亲呢?她变作蝴蝶了吗?”父亲看着他,没有说话,独自走开了。

庄周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曾告诉他,在他诞生后不久,他的母亲便去世了。他一直在扶桑树下寻找,却从不曾找到。他一直觉得,父亲与母亲并不真正地相爱,至少,在女娲娘娘的心中,她从不曾属于蒙村。

后来,在父亲的要求下,庄周开始在女娲祠学习如何做一名住持。他将会成为下一任的女娲祠住持,那是蒙村的传统,也是他的宿命。但到了十五岁,他终于决定向父亲坦白:“我不想成为一名住持,我想离开蒙村,去列国游学。”他看着父亲,准备接受责骂。意料之外的是,父亲没有阻拦,他似乎知道儿子注定会离开蒙村。父亲只是问他:“你打算去哪?”庄周说:“还没想好,打算先去云梦山看看。”云梦山是距蒙村最近的名山,乃鬼谷门所在,掌门王诩是久负盛名的纵横家,门下有张仪、苏秦,庞涓、孙膑多位名士。父亲点点头,若有所思,又似乎颇为赞赏。

第二天,父亲将庄周送至村口。他不知道父亲为何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也不愿多想。

半月后,他到了云梦山,成了鬼谷门生。云梦山下绿水环绕,山间石多木稀,修竹却有不少。云梦山除了众位学子,还有许多人家。云梦山以南,是姑射山,姑射山是昔年女娲流连凡间的栖身之所。传闻姑射山逍遥观中住着一位雪中仙子,引以为憾的是,来此两月,庄周还不曾一睹她的芳容。

一天,王诩老师在鬼谷台讲学,庄周察觉到座下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天姿灵秀,意气高洁。问了师兄,才知她叫石若华,也是王诩老师的学生,只是若华住在姑射山,并不常来这边。庄周以为,她便是姑射山的雪中仙子。庄周正看着她,却不料被她察觉,二人随即相视一笑。

傍晚,山间刮起了大风,墙外竹林沙沙作响。若华面对竹林,仰头闭目倾听,将自己融进天地之中,不禁自语道:“风声。”庄周在身后瞧了多时,走近问道:“风是有声音的吗?”她愣了一下,转身反问道:“院外不正是风声吗?”庄周笑了笑,说:“风本无声,风拂过了竹叶,才有了声音。”她不肯服输,嗔道:“即便如此,那也是风声,不是竹叶之声。”二人不禁都笑了。庄周立即抱拳行礼道:“庄子休,蒙人。”若华回礼道:“石若华,姑射山人。”若华饶有兴致地说:“听华阳真人讲,从前也曾有蒙人到过姑射山。”庄周“哦”了一声,问道:“他姓甚名谁?”若华摇摇头,说:“这倒不曾问过。”二人畅聊多时,直至天色渐晚。

几乎所有鬼谷门的师兄都为若华的美貌倾倒,除了白起,只有他与庄周从不与众学子一起谈论若华。庄周是因心生情愫,而白起向来寡言,时刻研读着兵书。庄白二人互相察觉到了对方的与众不同,便渐渐有些惺惺相惜。白起每天都会去云梦山脚的茶摊用饭,庄周也偶尔跟着去过。茶摊的老板娘是一个年轻女子,名叫周嫱,天生丽质。庄周从白起眼中看出了他对老板娘的爱慕,他鼓动白起向她表明心意,但他却羞于表达自己,而老板娘也一直不知道。

两月后,王诩老师率众弟子乌龙潭布道,约好卯时一过即刻动身。但辰时已过两刻,仍不见若华的身影。王诩老师低声问白起几句,白起立即走向庄周,让他上姑射催促若华。庄周沿石阶一路小跑,终于到了山顶逍遥观门前。若华正与一中年女子道别,那中年女子端庄却不失随和,见庄周前来,便远远地点头示意。庄周走过去,向中年女子躬身致意,随后对若华说:“王诩老师已等候多时,特意让我前来催促你。”庄周见那中年女子时不时打量自己,只好避开目光。庄周与若华正欲下山,中年女子突然叫住他们,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庄周,说:“平安袋,路上小心。”庄周一愣,随即双手接过,躬身致谢。

下山途中,庄周问若华:“方才与你道别之人是谁?”若华说:“是逍遥观的圣女。”庄周问:“她为何赠我香囊?”若华笑着说:“圣女就像女娲娘娘一样,她眷顾每一个人,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逍遥观的圣女。”话音刚落,若华险些一脚踏空,向前趔趄了一下,庄周下意识地说:“小心!”随即伸手抓住她,又赶快放开,似乎觉得有些冒犯,不知该说什么。若华会心一笑,同样不语。

庄周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山路突然变得漫长。他以眼角的余光瞥见若华的左手,只见她五指纠缠着袖口的轻纱,似乎无处安放。他终于鼓起勇气,以食指缓缓探向她的手心,她下意识缩回了手,随即假装看着前方,将手轻轻靠过来,他赶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若华起初也有些不安,心中的忐忑随即变为舒缓,山路又似乎有些短暂。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山下。

多日后,鬼谷门内不见若华,庄周若有所失,便决定前往姑射找她,不料在鬼谷台外的竹林正好遇到上山的她。庄周顿时安心了许多,说道:“我见你不在,正要过去找你。”若华问:“可是王诩老师让你来的?”庄周说:“是我自己要来。”若华笑着说:“那可劳你牵挂了。”此时一阵山风吹过,若华颇有兴致,笑着问道:“这是风声,还是竹声?”庄周略一沉思,看着她说:“风本无声,风拂过了竹叶,才有了声音。”他一阵沉默,随后认真地说:“我本了无牵挂,我遇到了你,才有了牵挂。”若华看着他,低头不语。随后,她解下脖子上的玉佩递给庄周,庄周问:“这是什么?”她说:“这便是我。”逍遥观的圣女出生时,都会有一块与灵魂相连的玉佩。

一年后,庄周决定离开师门。在鬼谷台,他问若华:“明日我就要回乡,你愿意随我回蒙村吗?”若华沉思了片刻,看着他问道:“你会照顾我一生一世吗?”庄周郑重地点点头,说:“明日我在竹林等你。”若华看着他,坚定地说:“嗯!”

第二天申时,他收拾完行装,便去竹林等待若华。不觉间酉时已过,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都消失在夜幕中,她依然没有来。她总是会忘了时间,就像去年乌龙潭布道一样。庄周急忙赶到山顶,只见逍遥观大门紧闭,当这天的最后一个时辰过去,他便知道,她不会来了。子夜的风又吹动了云梦的竹林,那不是风声,也不是竹声,而是失意人的肠断声。

终于,庄周独自回了蒙村,终日郁郁寡欢。父亲在他身旁,看着他心不在焉地样子,早已察觉他的心事。

一日傍晚,庄周站在扶桑树下,父亲在身后说:“你有任何苦楚,都可以向我坦露。”虽然他与父亲不曾交心,但家中只有他们二人,他最终还是告诉了父亲若华的事。他说:“她分明与我约好,却一直没有出现。”父亲说:“也许石小姐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也许她依然爱着你。”庄周不屑于这样的安慰,在他心里,父亲连自己的妻子都能辜负,又如何会明白他的痛苦,他质问道:“你又如何知道?”父亲一番思索之后,严肃地说:“你总问为何你的母亲没有变成蝴蝶,因为她一直活着,只是那年她不得不离开。她是姑射山的圣女,如果她守护着我们,她就无法守护世间。”

庄周转过身,怔在那里,他一直相信母亲真的去世了,也一直以为是父亲辜负了她,原来父亲才是一直以来背负着一切的人吗?他想起了在逍遥观前,那个圣女赠他香囊时,眼神中的关切。他看着父亲问道:“那她还爱你吗?”父亲看着他说:“我相信她一直爱着我,你就是她爱我的最好证明。”随后父亲取下脖子上的玉佩,那块玉佩与若华赠予庄周的一样,他看着玉佩叹息道:“女娲祠的男人似乎注定会与姑射山的女子相遇,然后又注定分开。”庄周看着他的玉佩,终于彻底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父亲对他说母亲已经去世,是因为圣女注定无法拥有爱情,拥有家庭。

第二天,他与父亲正在女娲祠内校注经文。正谈论间,突然一束亮光从他胸口射出,他胸前的玉佩化作众多光点,逐渐凝结成一只蓝色的蝴蝶。他知道,那是母亲。父亲转过身,抬头看着女娲神像,他,落泪了。庄周终于知道,在女娲娘娘的心中,母亲一直属于蒙村,也一直爱着父亲。

庄周急忙取下自己的玉佩,生怕它也会变作蝴蝶。过了许久,父亲对他说:“蒙村与姑射山继承了女娲意志,担负着守护阴阳平衡的责任,如今姑射圣女仙逝,意味着三皇所构筑的平衡已被打破。”父亲看着若华送给庄周的玉佩,说:“石小姐作为下一任圣女,若平衡无法重塑,她也将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不只是一个玉佩,这是石小姐对你的承诺。”庄周终于明白那天赠他玉佩时,若华说的“这便是我”的含义,也明白了若华早已将灵魂交给自己。

庄周终于决定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女娲祠的住持。在村民的见证下,接任大典在女娲祠内举行。仪式过后,父亲将另一块阴皇珏赐予他,也将阴皇珏的典故告诉了他。也许女娲转世注定无法拥有爱情,他也不知道那天若华为何没有出现,但现在,他要守护若华,守护世间。

他终于在扶桑树下见到了母亲的灵魂,随后再次踏上了前往姑射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