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元芳列传
作者:司马援琴      更新:2019-10-25 17:17      字数:5460

李元芳,字光远,凉州陇西人。

李元芳出生不久,生母便将他交给了自己的姐姐抚养,只留给他一张手帕。他曾问过姨母关于自己父母的往事,姨母也知之甚少。

大唐垂拱三年,刚过十五,他决定前往长安闯荡。

初到长安,无依无靠,只得同当地的地痞厮混在一起。终于,他与四个地痞因偷盗伤人被大理寺围捕。捕快一路追至城东外,将五人围在垓心,随即陷入乱战。其余四人早已被擒,只剩李元芳负隅顽抗,此时他已打伤三名捕快,但终究敌不过人多,败下阵来。四个地痞被押入了监牢,李元芳则被带往大理寺的刑房审讯。李元芳被绑在木架上,稍不配合,则棍棒相向。捕头正抬起巴掌欲扇李元芳,身后突然探出一只手将他抓住,捕头转过身,立刻低头恭敬道:“狄大人。”那人正是早已升任大理寺卿的狄仁杰,狄仁杰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手帕,问道:“这是?”捕头答道:“是犯人的随身之物。”狄仁杰将手帕打开,端详了一番,随后走到李元芳跟前,示意捕快给他松绑。刚解开绳索,李元芳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狄仁杰立即伸手扶住他,问道:“能走吗?”李元芳挣开他的手,傲气地说:“自然能。”狄仁杰看着他稚嫩的脸,不禁一笑。

狄仁杰带李元芳除了刑房,问他:“你一身武艺,为何不找份正经事做?”李元芳见他锦衣华服的打扮,料想他不知世间疾苦,便说:“长安虽大,可容不下我们这些市井小民。”狄仁杰不再多说,将手帕递给他,他看着狄仁杰,不知该不该接过。狄仁杰抖一抖手帕,示意他接下,他只好伸手拿过手帕,试探地问:“你要放我走?”狄仁杰笑着问:“你可有特别的去处?”这正说到了他的痛楚,来长安已有些时日,却仍旧无处安身,一时间无言以对。狄仁杰知道他的难处,便问:“你可愿留在狄府,助我处理大理寺的公务?”李元芳不敢相信,他虽对官家人没有好感,却总想有个安身之处,他问狄仁杰:“我不过是个犯人,如何能在大理寺当差?”狄仁杰哈哈一笑,说:“南橘北枳,你在市井之中厮混,成了犯人,但在我狄仁杰麾下,定能让你成大器。”这番话让他放下了对狄仁杰的成见,从没有人对他寄予如此希望。他看着狄仁杰,重重地跪了下来,说:“若是狄大人能收留元芳,元芳必定以性命相托。”狄仁杰不说话,伸出手将他扶起。

此时阎嫣与狄仁杰早已完婚,李元芳到了狄府,阎嫣为他裁剪了新衣,梳洗过后,也有了几分英伟的模样。晚膳时分,他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引得阎嫣呵呵而笑。他看着狄氏夫妇,自觉有些狼狈,但阎嫣并不介怀,提起茶壶,为他斟满。他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阎嫣,仿佛姨母就在眼前。

第二天,狄仁杰在李元芳的陪同下,去了城南杜陵祭拜友人。二人站在墓碑前,看着冥纸逐渐燃尽,墓碑上刻着李君虞与霍小玉的名字。烟飘过来,李元芳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狄仁杰看着他,沉思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李元芳追随狄仁杰左右,不觉间已有四年。期间,狄仁杰曾调任豫州刺史。此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反唐。洛州刺史严羽立即率军还击,与叛军形成对峙之势。在武后的举荐下,狄仁杰自豫州调兵增援,一举平定叛乱。

安史之乱后,武后自立为帝,同时将狄仁杰调回长安,任鸾台侍郎,成为实际的宰相。虽然狄仁杰知道武后并不光彩的过往,但武后爱惜他的才华,并委以重任,可以说是任人唯贤。狄仁杰也只如今武后早已把持朝政,称帝是早晚的事。

不久,狄仁杰举荐李元芳加入北衙禁军,任左羽林将军,负责宫中宿卫。

一日,李元芳率羽林军宫内巡查路过掖庭,便进去逗留了片刻。庭中有一方水池,是宫娥浣纱的地方。李元芳隔着水池,远远望着另一边的大堂,堂中一个女子与他深情对望。那女子生得娇美,肤白如雪,云髻雾鬟,堆叠头上。她名叫上官婉儿,是李元芳的青梅竹马。昔年在陇西,上官曾与他一同求学,同窗时,二人曾许下山盟海誓。后来祖父上官仪获罪被杀,她便随母亲配入掖庭为婢。自幼好学,通诗文,明吏事,入宫三年为武皇后赏识,免去了婢女身份,如今在武皇左右掌管政令文告。李元芳经过打探,得知她每日午时会在掖庭小憩,她也知道元芳这时正好回路过掖庭。李元芳瞧了许久,虽然不舍,但宫中戒律森严,不得不离开。二人以眉目传达离别之意,终于各自转身,结束了这短暂的相聚。

这日,武皇在宫中宴请群臣,百官席地而坐,列于两侧。李元芳在殿外守卫,来回走动之际不时向殿内观望几眼。上官婉儿在殿中起舞,舞步轻曼,霓裳翩跹。舞罢,十指相叠,置于左胯,轻轻躬身示意。随即轻抬娥眉,与殿外的李元芳四目相对。她对元芳含情一笑,眼中秋波湍动,元芳也回她一笑,随后故作严肃,四处审视。

此时,武皇笑着向狄仁杰举起酒杯,等他回应。武皇虽爱才,以宰相一职礼遇狄仁杰,但却不知狄仁杰如何看待她自立为帝,这杯酒正是试探他。狄仁杰虽忠于李唐,但更忠于百姓,他深知如今武皇已坐稳天下,反武必然伤及大唐筋骨,既然她如此倚重自己,倒不如顺水推舟,共造盛世。狄仁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酒杯朝下,示意滴酒未剩。武狄二人相视一笑,心意已互相明了。

上官婉儿和麟台监张易之同坐,张易之见她色艺双绝,早有垂涎之意。待她回座,张易之故作不经意,将手放在她的大腿。殿内丝竹齐鸣,觥筹交错,无人察觉。张易之是武皇男宠,她虽愤懑却不敢发作,只好向左挪开身体。张易之并不罢休,又将手放在她腰间,她大惊失色,瞧一眼武皇,见她并未察觉,便抓住张易之的手,欲阻止他胡来。张易之一脸淫笑,企图以食指挑开她的裙带。她终于拿起酒壶起身,来到狄仁杰座前,借斟酒之名逃离。张易之自是有恃无恐,但这一切却被李元芳看在眼里,无法释怀。

宴罢,众人陆续自殿中离去。待张易之出来,李元芳在石阶上对他怒目而视。张易之虽然不解,但深感敌意,正欲呵斥,却察觉到身后有人,回过头,正是狄仁杰。狄仁杰笑看着他,他立即缓和了脸色,低声冷哼,悻悻而去。狄仁杰知道李元芳与上官婉儿的渊源,刚才宴饮,上官为他斟酒时有些狼狈,他看一眼张易之,便猜到了大概。

第二日,经过昨夜张易之一事,上官婉儿早早便在掖庭等待李元芳。待他前来,上官走到跟前,一番思索后,试探地说:“皇宫之中,诸多身不由己,光远,我们离开长安回陇西去吧。”武皇视上官为内舍人,他人微言轻,如何能轻易带走上官?虽可求狄仁杰相助,但他来到长安除为寻找上官婉儿,还想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他知上官委屈,有些无奈地说:“大仇未报,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上官同他一起长大,知他孤苦,复仇心切,看着他说:“那我便陪你复仇,只是京都花柳繁华之地,切莫流连,忘了誓言。”他从怀中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手帕,说:“这是我亡母唯一的遗物,也是我绝不负你的誓言。”

手帕上染着一枝牡丹,以及一首情词: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上官笑着接过,瞧了片刻,说:“这是那首有名的《南乡子》,却为何只有下阙?”他摇摇头,手帕虽是母亲留下的,但他却不曾见过母亲,而上面的诗文,更是不明其意。

一日夜间,高宗旧臣袁恕己在家中被杀。大理寺正侦查期间,袁恕己昔年同僚李多祚同样在家中被杀。一时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天子脚下,竟有人对朝官行凶。武皇将此案交给了狄仁杰,并由大理寺协助调查。

狄仁杰与李元芳查看了凶案现场,狄仁杰说:“室内没有打斗痕迹,袁李二人皆被一剑封喉,看来凶手是个高手。且行凶手法相似,应该是同一人所为。”李元芳说:“如今朝中武李之争正凶,会不会是武氏所为?”袁恕己李多祚虽属李派,但如今已不问朝政。狄仁杰说:“袁恕己乃前任刑部尚书,而李多祚是前任御史中丞,二人早已隐退,我只在昔年任大理寺丞时与他们有过接触。”狄仁杰盯着房中角落,对李元芳说:“你去院中查看是否有可疑之处。”

第二日早晨,李元芳刚从房中出来去往大堂,便见到狄仁杰站在堂外。狄仁杰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随后冲他一笑,他立即拱手向狄仁杰问安。原来昨日在李多祚房中,狄仁杰故意支开李元芳,是因为在角落发现了一块玉佩,他知道元芳有同样一块。他本怀疑是元芳杀人,但如今见到玉佩仍在,才终于宽心了几分。

随后,狄仁杰去了宫中,出宫后,又去了城南杜陵。

回到府上,狄仁杰便让李元芳陪他去汾阳楼。狄仁杰去了后厨,一个老妪正四下忙碌,她正是昔年汾阳楼的鸨母。她见到狄仁杰,似乎有些害怕,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站在那里。狄仁杰问她,可曾有人向她打听过英王一案。她一阵犹豫,随即矢口否认。狄仁杰知道她在说谎,便说:“如今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都已被杀,下一个恐怕就是你了。”鸨母终于道出了实情,说来向她打听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本不想再与那件案子再扯上关系,便没有回答。“只是那女子跪了下来,说自己是小玉的孩子,我见她可怜,便告诉了她。因为事关皇上,就只告诉了她小玉与李大人的事。”鸨母说。狄仁杰问道:“那个年轻女子是谁?”鸨母摇了摇头,只是说和小玉有些相像。

回府后,李元芳问狄仁杰:“鸨母曾说事关皇上,这是何意?”狄仁杰一阵沉默,随后说:“一言难尽。”他看出狄仁杰不愿提及此事,便没有追问。

第二日午后,李元芳去了汾阳楼,他决定向鸨母问清英王一案的经过。鸨母一直支吾,不肯吐露半句。他拔出腰间佩剑,恐吓道:“若你执意不说,休怪我无情。”鸨母吓得跪下颤抖地说:“当年要不是狄大人让皇上作证,小玉和李大人就不会死。”他分外震惊。片刻后,他意识到不管鸨母说的是真是假,都不能让她继续活着。他握着刀大步走向鸨母,鸨母吓得倒在地上,径直往里间爬,大喊:“狄大人,救我!狄大人,救我!”

李元芳正举剑欲砍之际,一个身影从里间走了出来,正是狄仁杰,他大吃一惊。狄仁杰格外冷峻地说:“鸨母是无辜的,若你要报父母之仇,应该杀我。”他不敢相信鸨母所言竟是真的。

他看着狄仁杰,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我?”狄仁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手帕,就知道你与霍小玉有莫大的关系。袁恕己、李多祚早已隐退,二人几乎没有私交,只是当年同审英王一案,他们同时惨死很可能与此有关。昨天我去了杜陵,我已五年没去祭拜,但墓碑前依然残留着冥纸的余烬。他们是我独自埋葬,除了五年前你曾陪我去过一次,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坟墓的所在。但前天鸨母说是一个女子来询问霍小玉的往事,所以我还不能确定你就是霍小玉的孩子,直到我想起你与上官婉儿的关系。那晚鸨母提到了圣上,我故意没有回答你的问题,若你真是凶手,必然会前来逼问鸨母。”

原来李元芳便是霍小玉与李君虞的孩子。当年李君虞另娶之时,霍小玉已有身孕,她将孩子送回故乡陇西,却始终放不下李君虞,便又返回长安。李元芳来长安不久,便知道霍小玉之死与英王一案有关。他曾查看过刑部的卷宗,但因涉及皇室,记载极为简略,而当年大理寺中途被撤销审讯资格,所以卷宗上只提到了到了御史与刑部,他便不知道狄仁杰也参与其中。

他铁青着脸说:“狄大人果然断案如神,人人都说你是好官,既然我母亲无罪,你为何还要她死?”狄仁杰心中有愧,说:“最后是你父亲替你母亲顶罪,你母亲在汾阳楼自杀殉情。当年是我年少气盛,执着于民意,轻信了圣上的一面之词。”他看着狄仁杰,狄仁杰接着说:“我只身一人来这里,你要报仇,尽可动手。”他心中爱恨交织,狄仁杰待他视如己出,那年他落魄潦倒,只有狄仁杰赏识,如不是他,自己恐怕今生都无法再见到上官婉儿。但母亲却因他而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狄仁杰看着李元芳,说:“我昨晚去找过上官婉儿,圣上让她今日申时送文告到张易之府上。”李元芳一阵惊愕,思索了片刻,终于收刀赶往张易之府上。

他直闯张府,立即有两个护院前来阻拦。他以迅雷之势拔剑,左右各抖一个剑花,刺伤他们腋下,二人应声倒地。此时,他听到了上官的呼救声,他立即循着声音赶到书房。上官正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左手抓住领口,右手握着发簪往外逃。张易之衣衫不整,在身后追赶。他安抚上官坐下,尔后大步冲向张易之,右手提剑上挑,划伤他的胸口,接着反手一剑,斩断了他的人头。上官吓了一跳,她看着张易之的尸体,颤抖地说:“光远,你杀了张易之,你我都难逃一死。”

待他清醒过来,也不禁有些害怕,一时不知所措。正六神无主间,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正是狄仁杰。小婉跪在地上,抓住狄仁杰的腿哭泣道:“狄大人,请您一定要救光远。”狄仁杰看着李元芳说:“当年我让你父母枉死,如今我必定保你二人平安。”

不久后,狄仁杰独自承担杀害张易之的罪名。武皇颇为恼怒,欲治狄仁杰之罪,但朝中武李二派皆极为敌视武皇男宠,以为张易之败坏朝纲,罪有应得。武皇只好罢去狄仁杰相位,贬作洛州刺史。

因少室山行凶一事,狄仁杰匆匆走马上任。他走的那天,长安城无数百姓夹道相送,他与民众一一挥手作别,却唯独不见李元芳的身影。狄仁杰虽救了李元芳和上官婉儿,但也害死了他的父母,他这些时间一直心存芥蒂,已有多日没回狄府。

此刻,他正与上官婉儿并肩站在汾阳楼,看着狄仁杰的马车渐行渐远。

上官拿出李元芳赠她的手帕,说:“我曾问你,为何手帕上的词只有下阙,因为上阙在这里。”她随即掏出另一条手帕,手帕上写着:妙手写玉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上下阕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完整的《南乡子》,正是昔年李君虞为霍小玉所作,大理寺的书房,依旧挂着这首情词,情词旁那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正是霍小玉。上官说:“这是你母亲当年交给狄大人的,至少证明她没有恨狄大人。”元芳突然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伸手接过另一条手帕,看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狄仁杰的马车和楼下送行的百姓,想起了当年在大理寺与他初次见面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