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算沙抟空
作者:磨剪子锵菜刀      更新:2020-04-14 18:54      字数:3575

“我想不通。既然已经对我下手了,为啥还要去害不相干的人,有用处吗?”

郎中打着哈欠整理药柜,交代道:“卞豨,去后头盯着点。那几个小子毛手毛脚,你去警醒着。”

“他没吓到你吧?”郎中等卞豨出去后问,“我刚到潞州时,他爹娘带他来治病。不是甚大不了的症结,结果治着治着就把他扔了。我想医馆要开大,总缺人手,他吃苦耐劳,就把他留下了。哎,都说亲生父母怎就忍心,要我说亲生父母狠起心来,旁人追之不及。”

“没。他下手干净利索,是个好把式。”

郎中道:“你既问了,我就再多几句。他们未必是一定要害小兄弟,你是有良心的人,害他,良心折磨这坎你都难过去。不比直接收拾你要狠辣得多?”卞道慧这月余收的两个外伤急症都是她送来的,又不相干,她忙得跟踩火坑似的,这就是个晃着小辫子给人揪的主。

还好庄谐已经走了,否则行医的断只手,以后在哪方开医馆能坐得住镇。

曲衡波省得,这叫“诛心”。她既自认能帮扶弱小,他们便让人都看看,给她帮来到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等于昭告世人,些许的善心什么都无法改变,什么都不能撼动。简直跟姚擎月的手段如出一辙。

她深知不能再留,否则祸延无辜,她是分毫也再难承受。

卞道慧送曲衡波离开后,望屋外天光大盛,西方天际却云积雨蓄,道是要一场秋雨一场凉了。索性招呼学徒们来开张,一排药炉足有七个,热腾腾在前厅熬煮起来。他心满意足地坐在桌前,新打的梨花木平头案还散着香气。卞道慧看到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医馆如此气派,先是笑意爬上眉头,复又不见了。

他是乱时候趟过来的,面对安稳富裕,总觉得难能长久。忙叫四个学徒把药炉搬去后头,把案上码得整洁的银针、药材与纸笔搅乱,才觉得宽心些。

卞豨戴着面罩过来,要帮他把桌子理好,被他拦下了:“就这般吧。那小兄弟怎样了?”

卞豨道:“我给他施了针。”

他说话鼻音极重,喉|咙中还会发出阵阵浑浊响声,唯有朝夕相处的卞道慧才能听懂。对外,卞道慧说是他侄|子,幼时遭难烧毁了脸,非挡着不行。对内,他并不在意,行医数十年,他什么奇形怪状的没有见过若真讲起来,卞豨都算长相可亲。

卞豨从未怨过父母因他长相丑陋将他丢弃,道是人之常情,外人能忍的,至亲未必能忍,因有那么一层自造冤孽的意味在里头。卞道慧对他全是恩|德,无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师父早年不幸,亲伦皆丧,他们漂泊无依的人凑作一堆,治病救人,他觉得极好。

卞道慧说:“你昨晚为甚不遮挡一下。万幸那姑娘胆子大,否则吓出好歹来还要倒贴钱。”

“血肉骨都见惯了,还被我吓到,她也别混了。”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

曲衡波裹|着手回到易景堂,撞到东家来收屋子,还有两个武卫在跟人掰扯,说昨日有百|姓遭袭,他们得验查完毕才能放行。曲衡波一看便知那人绝不是屋主,布鞋上的补丁打了一摞又一摞,给人跑腿的罢了。

她上前道:“两位爷,我朋友之前在此坐馆行医,他说东家饶了两个月出来,可他着急返乡,就许我同我兄弟在此暂住。”

那跑腿的抢道:“没有的事!”

武卫们都不理会,仍是重复那套说辞,死死把二人拦在外面。

曲衡波把那人拉远,低声道:“你陪我扯个谎,咱就能进去了,这街坊上的人都认得我,随便拉来都能作证。要干啥进去了再说。现在倒好,且等吧。”

那人眼珠一转,寻思她说得不无道理,又找上前去:“哎,看我这记性,当时跟我们主|子确实见过那姑娘的,街坊里都认识。”

一个武卫将信将疑,把佩刀交给同|僚,带着曲衡波走去问话。不一会儿回来了,他对二人道:“里面也有人盯着,你们莫胡来。”他一指曲衡波,“你说只有佩刀忘拿,就只许拿刀。”再一指另一人,“你只许取租契。”

询问之下,曲衡波得知跑腿的人姓钱,庄谐租屋和交租都是找他。他似是有事要说,却支支吾吾难开口,曲衡波拉着他打掩护,钻到尤皓白那间屋去,可内里除了血迹,空得跟口缸似的,一无所获,只好先去取刀。取完了刀看到钱腿|儿还在那里磨叽,就问:“从刚才起你就奇奇怪怪,咋了?”

钱腿|儿不住摩挲自己下巴:“按说他们问了我们要取啥,替我们取了便是,干啥放人进来?”

“你说是一|码事,他们听是一|码事,这是不是个麻烦。”

“是。”

“他去找,给咱取来,取得对还是不对。这是不是个麻烦。”

“是。”

“你因为办事不顺,被他惹急了,到府衙告|状去。他也不是官老|爷,还要看别人眼色才敢撒尿,你背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富贵人物。这是不是个麻烦。”

“是。”

曲衡波摊手,一只手竖|起食指,另一只竖了末三根:“用一个麻烦顶三个麻烦,划算不划算?”

钱腿|儿忽然笑了:“武寄说得果然不错,你是难缠。”他不顾曲衡波的诧异,从怀中掏出一张雷纹丹书帖,“别慌,这上面不是谁的名儿。你要找的就是这个,我们主|子怕你走错门,特地遣我来亲手送到。”

他一改方才敛眉瑟缩的神态,双目如刀,面露狡黠之色:“你妹子敢从老虎嘴里抢食吃,就莫怪老虎想要拿她做一餐了。”

“你凭什么,滚!”曲衡波破口大骂。

钱腿|儿只当没听到,闷头就往外走,还装得一副惊惧的模样,看着可怜非常。

曲衡波怒意更生,追上去拍他的肩膀。这手打得极重,全然不考虑后果,连她自己都暗暗叫惊。钱腿|儿应有功夫相傍,被她碰到也只是足下一歪,呼吸间便转过身来,两人随即扭打在一处。

钱腿|儿哀嚎:“官爷救命,这妇|人要杀小的!”

武卫直接冲过来把曲衡波拦下,等钱腿|儿走远了才放她离开。

“娘的。”曲衡波在街角啐道:“做戏的矫情鬼,点灯也照不亮的黑心窝子。”

想到方才她又是后怕,庄谐看这样是租着四方阁的屋,或者真正的屋主已被他们偷换掉了,他们等于是在人眼皮子底下行动。还好没横生事端,也该去驿站打探打探,看庄谐有否给她留什么口信。

至于那人所言的“食”也颇令人玩味。曲定心固然顽皮,明摆着的大祸不会去闯,看来确实非是她拐带了人家一个女乐那么单纯。她心中纵有万千揣摩,到底拿不定主意,想到若是宋纹或梅逐青在,或能商讨一二。思索间,她余光看到自己的石坠掉了出来,约莫是刚才与人动手时被抓到了。

她收拾好仪容,往卞氏医馆去,等尤皓白醒转便能问道更多细节,可不能再出岔子了。在前厅她遇到卞豨,因他戴着面罩没认出来,是对方指着自己的手背,又做了个掀开的动作,她才知道这就是昨晚那个郎中。

“要换药吗,我想先去看看尤老弟。”

卞豨指指后面,比了个大拇指,又伸手请曲衡波坐下。

“好,多谢了。”

伤口处并无异状,没有余毒蔓延,但为策万全,卞豨还是给曲衡波开了剂清毒的方子,要她喝几顿。曲衡波就地抓好药,提着药包去看尤皓白。少年正闭目养神,听到有人来了,忙着要起身。可是断肢剧痛,他忆起昨晚遭遇又是胆战心惊,浑身使不出力。曲衡波轻轻|按住他的双肩:“你休息就好。”

尤皓白安心躺下:“大姐,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问你几个事,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明白了吗?”

尤皓白点头。

“昨晚来伤你的,是男人吗”

他点头。

“你们可有打斗。”

尤皓白摇头。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又一次摇头。

“他身上有无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尤皓白思索片刻,点点头。

曲衡波最后道:“刘氏的死跟杀|人鬼脱不开干系。再追究下去,就不是断一只手那么简单。你还要替她伸|冤吗?”

这次,良久没有得到回应。曲衡波正欲离开,尤皓白忽然道:“要。我本来就是街边乞儿,活一天都是赚。嫂|子救我,帮我念书,如我再生父母。我……”他说得急了,头上开始流汗,“我若贪生怕死,猪狗不如。”

曲衡波道:“你再细细思量,我过段时间来看你。”

尤皓白以为曲衡波对他的回答不满,又急忙道:“我想清楚了,我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想清楚了!”可惜他声嘶力竭的自白没入了医馆嘈杂人声之中,卞豨以为他发癔症,忙不迭地叫人给他死死按在床|上。他哭道:“不行,这样真的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卞道慧火急火燎冲过来,“受伤了就老实养伤,瞎折腾什么。你老|子要在,定给你吃顿好教训。”

尤皓白不敢再喊了,但止不住哭。他委屈得很,又无处说,怕得要死,也没人来安慰。卞豨看他的模样太凄惨,就把发火的卞道慧请了出去,用纸笔写到:“想吃什么,我找|人去带来。”

尤皓白小声说:“我想吃炒红果。”

卞豨在面罩下笑了,到底是孩子,耐心哄哄就没事。便折了写妥名目的字条给了学徒,打发他去买。

尤皓白问:“大姐呢?”

“她说要出城。你安心,她会回来接你的。”卞豨写到。

尤皓白乖觉点头,扯起被子蒙住了脸。不能再当着人的面哭了,他默默想,光睁着眼淌泪,没再出声。他倒不担心曲衡波会丢下他,因为她说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她总是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