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之交
作者:齐思流尔      更新:2019-11-13 23:41      字数:4332

章涣涣觉得自己依旧是在冰凉的水中漂漂浮浮。

睁开眼睛先看见灰白色的嶙峋怪石,耳边是毕毕剥剥的声响,人尚未完全清醒,一张脸先探过来,两双眼睛黏在一处,章涣涣转动着脑筋,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是陈牧南,嘟囔了一句:“都到了阎王殿里还没有跟你分开……”

“恐怕是这样了。”陈牧南摸摸她的额头,“你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

“嗯?”

“没有一处是舒服的,疼,浑身疼,甚至连眼睛也在疼。”章涣涣只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喉咙立刻火烧火燎,陈牧南用一块像是河蚌的壳盛来一汪浅水。她看了一眼,清水在银白色泛着珠光的壳中晃动,水中有一些比针眼细小的气泡,眼见这些东西往嘴边凑,章涣涣躲了躲,问:“这是什么?”

“雪化成的水。”

“我不要,那里面还漂着东西。”章涣涣在冰河中不知灌进了多少冷水,现在不是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小姐脾气立刻挑时候蹿出头了。她咳嗽几声,震得全身骨头快散架一般。陈牧南随她的意思,放下蚌壳盘腿坐在章涣涣身边。他脸色中终于有了点血色,不再像是之前掉了半条命的吓人模样。

章涣涣问:“你的箭伤怎么样了?”

陈牧南往火堆中扔了两块碎木,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章涣涣想到自己的手臂,歪头去看,右臂与几根树枝捆在一起,若不是知道这是自己的胳膊,章涣涣还以为是一捆柴火。她试着抬了抬,没抬起来,后知后觉地问陈牧南:“我的手是不是断了?”

陈牧南避重就轻:“你现在先不要动它,等我们回到草栅之后,就会有大夫了。”

章涣涣觉得整条手臂有些发烫,她猜想可能是因为疼糊涂了,也许只是已经干燥的衣服被火烤的暖烘烘的。她嫌距火堆太近,陈牧南见她不安分地乱动,问她想做什么。

“我觉得这火,咳咳,烤得有些热了,想离它远一点点,你帮帮我。”章涣涣朝陈牧南伸出能动弹的左手,她自己却被手上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伤口惊住了。

陈牧南没有帮她,“你现在在发热,感觉到的冷热不准。”

章涣涣心想她的感觉可不是这么说的,但她相信陈牧南,嘴上依旧不肯安静下来,“可是我的右手也在发痒发烫,肯定是你找来的木头不好。”

面对这种吹毛求疵,陈牧南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章涣涣脑袋昏沉不清,见他像是挨了一脚似的,也没精神再挑刺,反而安慰他:“现在确实没办法讲究精致,我就不要求那么多了,咳咳咳。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就高兴一点,不要再黑着脸了。”

章涣涣说话的时候间或咳嗽几声,陈牧南注意到后,再次看向那个比手掌还要大上一圈的蚌壳。章涣涣只当做没看见,问他:“草栅或者屏广的人什么时候能找来?”

跳跃的火光照着陈牧南的脸上,表情隐晦不明。章涣涣便不再问了,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小小的洞穴之内还算干净,入口被冰块积雪挡住,既避免风雪灌进来,又护住了洞内的一点热气。

章涣涣模糊记得自己在水中时,陈牧南抓住了自己,剩下的她没有任何印象。她忍不住问:“我们现在是在哪,淖布的人会找来吗?”只要一想到那个手持巨斧如铁塔般的人,她便忍不住打寒战。

“在下游处,带你上岸之后我尽快找了这么一处能避风雪的地方。淖布和草栅两边的人谁先到,只能看我们的运气了。”

听到“运气”两字,章涣涣忍不住想到了之前自己的碎碎念,“我记得你——我的婆婆当年也是在谷阳出的意外,对不对?”

陈牧南没料到她会忽然提及这个话题,坦然道:“比我们现在距离屏广还要近上许多的地方,已经过了草栅。当时母亲正高兴很快就能见到父亲,没想到会遇上淖布的骑兵。”

“可我听说的是山匪。”

“他们虽作山匪的打扮,但是之间说的话却是淖布语,从急袭的方式也能看出身份。淖布的骑兵常年骚扰边关,有些甚至会深入到屏广以南。母亲遇上意外之后,今上怒斥父亲守关不利,让淖布的骑兵闯入关内,随后削了爵等,并且不让父亲回晋都安葬母亲,直至将关内的游兵散勇追剿干净。”

章涣涣没想到陈老郡公居然这么倒霉,妻子过世还要在屏广那地方守着。她记起陈老夫人过世不久,她刚被周光宁糊弄进了尼姑庵里吃素,等饿得满脸菜色回章家后,各种传言绘声绘色地已传遍了全城。那年她是十岁,陈牧南应该是十五岁,好像过了两三年,陈老郡公也跟着故去了。

章涣涣不知道自己怎么记得这么多事情,可能是听到父亲与母亲提起,她顺便就记下了。

她看向陈牧南:“那时候你呢,你在哪里?”

“与母亲在一起,父亲从盛安三年起就一直长驻屏广没回过晋都,母亲与他分开整整八年,便向皇太后请了懿旨去边关探亲。”

这里面章涣涣也是知道一些的,周光宁的生母容昭皇后过世得早,章涣涣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已驾鹤西去,之后宫内后位空了多年,只有一位文皇贵妃协助皇太后处理后宫事宜——至于这位文皇贵妃,娘家姓符,父亲官居首相,正是符正平的长女。

章涣涣听到陈牧南说自己跟着去了,忍不住睁大眼睛:“那你也在场,你怎么——”

“本来没打算带上我,我是混在侍卫之中跟去着的。但我们过廉口时,廉口在草栅与屏广之间,若是骑马只要半日就能到屏广。见屏广已近,母亲自然高兴,然后就是淖布的那些人……母亲直接喊我,让我去找父亲,她一早就知道我跟着她,只不过没有说透。”

章涣涣听到这几乎不敢喘气,更不敢多说话,毕竟这件事的结局在晋都城内传了十多年。

“我自然不愿意,混战之中,我迎面挨了一刀,被压在马下,”陈牧南握住拳头,拇指按在断眉处,平静地说,“清醒后只见遍野尸首,我没办法将那几十名侍卫掩埋,只能带母亲去了屏广。父亲将母亲暂时葬在屏广,后来他过世我才将二老迁回晋都。”

陈牧南谈及旧事,眼睛望向火堆不见悲喜。这些话在章涣涣听起来却极震撼,毕竟往日的那些传言里,没人会说一位女子是怎么去宫里讨要懿旨,就是为了去见千里外八年未见的丈夫,也不会提及那妻子是倒在距丈夫半日路程外,更没有人会说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是怎样带着母亲的遗体去见他的父亲。

想到这里,章涣涣不由得难过起来,人总说丧明之痛是人间最痛的一种,但是孩子失去了父母,那不仅仅痛,还有苦。

之前章涣涣只能想着怎么活,眼下有陈牧南陪在身边,反而开始后怕,万一真死在了那人的斧下,死在冰河中该怎么办。她微微挨近陈牧南,低声说:“我想回家,我怕我们真的就死在这里了。那个拿着斧子的人——”

陈牧南:“什么斧子?”

章涣涣这才想起,还没有告诉陈牧南自己是怎么救了他的命。她的脾气上来了一些,“先别管斧子锤子的,我们之间还有旧账没算,你把我踢进一个深坑里,这事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不等陈牧南解释,她将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伸到他眼皮底下,“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不沾阳春水的手,为了从那个黑黢黢的坑洞里爬出来,你看看我的手!”

五片原本莹白透着粉的指甲此刻布满乌紫,小指的指甲崩掉半片,另有两片裂了,陈牧南盯着她的手,没有说话,估计是无话可说。章涣涣飞快地就把手收回来了,莫说是给陈牧南看,就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一眼,不然那粉色的皮肉一阵阵的刺疼。

“你的那个大氅拖我后腿就算了,连你的那柄剑,我好不容易爬上来,好不容易的,结果就因为那柄剑卡在洞口又跌回去了,还要接着爬。不过——”她略得意,“我还是爬出来了。”

她一歪头,随即又变得沮丧,“但是你的那柄剑被那个使一把大斧头人劈断了——”

“那个人是不——”

“我还把你的匕首弄没了。”章涣涣当时脑袋里一股冲劲和血气,此刻一想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上就如有未洗干净粘腻温热的鲜血一样。她为了确定,忍不住朝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我把你的那把匕首扎进那人的眼睛里了,他肯定,肯定是瞎了。”

陈牧南大吃一惊之余,显得有些后怕,问章涣涣:“你见到的那个使斧子的是不是极高极壮一人,黑脸有须。”

“你知道他?”

“他是淖布南院王乌卓尔部下的一员武将,叫安阿田,父亲以前提过他,擅用一柄巨大的玄铁板斧。”

看陈牧南皱眉的样子,章涣涣就猜这是一个很厉害又有地位的人,但如果是的话,“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谷阳,还是这么靠南的地方?”

陈牧南没做回答,甚至连一个猜测也没有对章涣涣说,而是让她将从坑洞中爬出来之后所有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他。

章涣涣说了几句便累了,喉咙沙哑,只能屈服指着架在几根枯枝上的蚌壳,陈牧南立刻会意,撑起她,将壳边轻轻挨到她嘴唇,“小心锋利。”

章涣涣嫌弃地抿了一口,却发现温暖微甜,她将蚌壳内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眼巴巴地看着陈牧南。

陈牧南走到洞口,蚌壳在洞口顶部的积雪上一舀,然后拿到火堆前。章涣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越躺越不舒服,挣扎着坐起来后,发现周围全是碎石,只有自己躺的这一片被清理夯平了。

章涣涣看着陈牧南,有感而发:“我们现在是过了命的交情。”

陈牧南手腕一抖,两根树枝撑住的是蚌壳差点翻进火堆里。章涣涣听到他的声音中带了点笑意,“如果不是你把我从山道上带走,只怕我现在的脑袋就要悬在安阿田的马上被带到淖布去了。”

“那如果不是你,我此刻也许已经冻实在一大块冰中在河里乱漂。”这样一说,两人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连死劫也躲过去几回了,章涣涣继续说,“我们虽没有做夫妻的缘分,但现在也是生死之交了,你记住你还欠我一份休书,以后千万要写给我。”

雪水在蚌壳内翻滚冒着泡泡,陈牧南捏住一角,将之前支撑架在火上的两根树枝扔进火中。他端着蚌壳凑到章涣涣嘴边,喝完之后,陈牧南问她:“还喝不喝了?”

章涣涣摇头,提醒道:“记住,休书。”

陈牧南添了一些柴后,对章涣涣说:“睡吧。”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陈牧南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一弹指石子“嗖”地穿在洞口的雪中,留下一个小窟窿。陈牧南看了一眼,“天已经亮了。”

章涣涣被陈牧南刚才那一手吸引住了目光,忘记自己要坚持什么了,忍着一旦动起来就带动全身的疼痛,不住地小声“哎哟——哎哟——”慢慢地躺回去。

闭上眼睛前,她对陈牧南认真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洞里。”

“我再也不会那么做。”陈牧南保证道,随后托起章涣涣的脖颈枕在自己腿上。章涣涣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一点点的舒适,只好拿“大家好歹是有婚书的名义夫妻,不算逾越”来安慰自己。

章涣涣睡睡醒醒,洞中只有火光,不见外面黑夜白昼,唯一的安慰就是每次醒来,都能看到陈牧南还在身边,立刻安心下来,然后又在疼痛之中睡过去了。

章涣涣有一次倒是因为右臂的疼痛醒来的,满头大汗,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陈牧南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想说自己一直在忍着这些疼痛,又想对陈牧南说,你之前说过忍是没用的,不好的,现在又说这话……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