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一滴水掉大海      更新:2019-11-17 07:06      字数:5779

夏季炎热,在宿舍里燠闷难耐,很多人都会走出宿舍,外面通畅,可以倚在栏杆吹风,或者到楼下水泥埕地散步。每天到了晚上,走廊和楼下空地都会有很多人,他们都是下班回来,洗过澡,嫌宿舍闷,便到外面吹风。楼下水泥埕地旁栽着树,和旁边电线杆差不多高,晚上电线杆上的灯照亮水泥埕地,大家或在下面散步,或坐在树下乘凉。李竞下班回宿舍后,喜欢搬张椅子出来,放在栏杆旁坐。郑尹和罗率受他影响,有时也会出来坐,郑尹倚着栏杆看夜空星光闪耀,可惜前面宿舍楼挡着,无法满足他远眺的愿望,像在家乡,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很远。

今天晚上,罗率回宿舍,打开电灯,郑尹和李竞都不在,他拿了衣服,去洗浴间换洗回来,两人还没回来,罗率想郑尹今晚晚回来,平常他都比自己早回来。罗率坐在桌前,拿出电子杂志来看,看了十多分钟,郑尹从门口进来,罗率抬眼见他头发剪成一圈,配上他的圆脸,挺滑稽有趣,放下书,笑道:“你去理发了,我还以为你今晚下班晚。”

“嗯,嗯,怎么样?剪得好看吗?”郑尹转了一下头,给罗率看。

“呵呵,你剪得这么短,要做和尚。”罗率取笑他。

郑尹摸了摸头,笑道:“嘻嘻,没有,头发长了就去剪,理发师说天气热了,不如剪短些,我就随他怎么剪,罗率,你觉得太短啦,那会不会很难看?”

“呵呵,难看倒不难看,就是你脸比较圆,看上去有点像和尚。”

“嘻嘻,和尚就和尚,和尚也不丢人。哎,石门街很热闹,走路都拥堵,也不知道什么人那么多。”

“这儿开发区工厂多,工人也多。”

“嗯。唉,罗率,你说这工厂为什么都建在这里,这里这么挤,我的家乡都没工厂,他们为什么不到我那边去建厂?”

“这边沿海交通方便,你家深山闭塞,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货运不方便。”

“我山里也不闭塞,有一条国道经过我们那儿。”

“一条国道可能不够,你看这边道路有多少,四通八达,要去哪儿就去哪儿,还靠海有港口,通过港口把货物销到海外市场,你那只一条路,不方便。”

“哦,是这样。”

“郑尹,我看你上楼挺快的,‘噔、噔、噔’两下子就到四层,气也不喘,还行,是山里长大的娃,嘿嘿。”

郑尹听到表扬,很是得意,双手叉腰,单脚踩在椅子上,稍微仰起头,说:“那当然,我学走路时就开始爬山,三四岁时还曾滚下山坡,不过山坡上草长得很密,像地毯绵软,滚下去也没事。”

“那你有没有推着粪球再爬上去?”

“为什么推着粪球爬上去?”郑尹不明白,看着罗率傻笑。

罗率看郑尹样子滑稽,笑道:“屎壳郎,没见过吗?屎壳郎把粪便团成球,然后推上山坡,快到坡顶时,一不小心滚下山坡,他又得重新推着粪球再爬坡。”

“哦,”郑尹懂不懂点头,看罗率脸上坏笑,察觉他在戏弄自己,呲牙道:“噢,我明白了,你在说我是屎壳郎,我是推粪球的屎壳郎。”

郑尹说完伸手去挌罗率,罗率站起来,挡手自卫,笑道:“你是屎壳郎有什么不好,屎壳郎是自然界清道夫,清除动物遗留的粪便,让草原森林保持干净,人家埃及人还崇拜屎壳郎,把屎壳郎推粪球看作天神推太阳,是了不起的壮举。”

“这样啦——”郑尹收回手,看罗率脸上仍带笑,摆手道:“不好,还是不做屎壳郎,笨死了,我在家还是挺厉害的,我家里人还叫我猴精。”

罗率看郑尹认真的样子,笑得打滚,道:“好,猴精吗?猴精有尾巴,你给我看看,你屁股有没有尾巴?”

说完,罗率来到郑尹身后找尾巴,郑尹笑着跑开,边跑边说:“没有尾巴,没有尾巴的猴精。”

罗率笑到心,直追郑尹不放。两人在宿舍斗鸡,门口忽然传来笑声:“呵呵,你们俩什么事这么开心,你们宿舍好热闹。”罗率和郑尹打得正欢,听到笑声都停下,看是隔壁宿舍的魏东,罗率笑道:“哦,我宿舍出了只猴精,我要捉猴精的尾巴,猴精到处跑,我这快要捉到了,你正好进来……”

魏东笑道:“呵呵,是这样啦。李竞还没下班?”

罗率道:“没,你找李竞有事?”

魏东道:“事倒没有,我刚才去洗澡,洗浴间人太多,没处洗先回来,经过宿舍门口,听你们宿舍喧闹声,进来凑热闹,呵呵,你们玩得很开心。”

罗率道:“哦,你晚回来,我回来时洗浴间还没什么人。”

魏东摆头努眼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嗯,现在大家都回来了,去洗澡的人也多了,洗浴间太小,又有两个洗浴器坏了也不修,真差劲,人家别的厂每间宿舍都有洗浴间,我们这还是公用。”

“哎,对,我也要去洗澡,全身湿汗,还有碎发刺身。”郑尹刚才和罗率玩闹,这时才记起要去洗澡。

魏东道:“等下去吧,现在人多。都已经九点半了,李竞还没回来。”

罗率道:“李竞这时没回来,可能要到十二点。”

魏东感叹道:“李竞真是颗钉子,在这厂做了这么多年。”

罗率道:“你也做了好几年吧?”

“四年多了,李竞最少做了有十年吧——”魏东摇头道:“哎!看李竞做了这么久还是这样子,让人心冷,真后悔进这厂,我初来东莞时,有位老乡叫我去海边养珍珠,我嫌苦没有去,进了这厂,当时这脑袋也不知怎么想,真他妈被驴踢了,我老乡在珍珠场打工,后来自己回乡养殖珍珠,现在一年都能挣百来万。”

魏东为自己错失发财机会懊悔不已,怅然走了。他走后,郑尹对罗率说:“我们也去养珍珠。”

罗率笑道:“你会养么?你过去在家时养过珍珠么?”

郑尹道:“不会,我家里养过牛。”

罗率笑道:“我看不如我跟你到山里去养牛。”郑尹一听笑了,两人又开始打闹起来。

第二天晚上,李竞早下班,八点就回到宿舍,他拿了衣服去洗浴间,洗完澡后先衣服,李竞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快到三十,人更稳重,他洗衣服先从毛巾洗起,接着洗衬衣,再下洗内裤、洗裤子,最后洗袜子,依次下来,井井有条。洗好后回宿舍,郑尹和罗率还没回来,他在宿舍里坐了会,翻了几页杂志,觉得闷,就搬了椅子出来,坐在栏杆前吹风。李竞是宿舍里的老人,他在这儿住了多年,这宿舍楼很多人都认识他,他的待人友善,又不出众让人嫉,所以人缘很好,很多人见了他都会打招呼,老朋友般亲切。他在门外面坐着,过来三个人,都是去洗澡,这三个人都认识李竞,平时工作忙,很少见面,这时见了,格外亲热,其中一个远远就叫道:“李竞,在看女孩子吗?喜欢上哪个女孩,告诉我,我来给你牵线!”李竞笑道:“没有,在这坐着吹风。胡应林、许容、林培,下班啦,去洗澡。”三个人在李竞面前停下来,刚才叫李竞的是胡应林,他身边的许容看着李竞笑道:“是啊,去洗澡,你洗过了。”李竞笑道:“嗯,快去吧,现在还宽着,等下人多了要排队。”

三个人走后不久,魏东和其他人也回宿舍,看到李竞在门口,魏东走过来,开口道:“李竞,今晚早回来,在这吹风,你宿舍另两位还没回来?”

“还没,你也才回来。”李竞看着魏东说。

“诶,你宿舍那两个小孩没回来,嗯,他们很活泼,前晚我经过,看他们正在宿舍内玩笑嬉闹,真是天真烂漫,想起自己刚来时也是这样,呵呵。”

“是呀,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玩闹。”

“唉,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人的心会苍老,我现在在这儿一点兴奋劲都提不起来。李竞,你怎么样,有什么打算没有,难不成在这厂干一辈子?”

李竞听了心里茫然,傻笑道:“嘿嘿,干一辈子……”

魏东走后,李竞呆呆地看着楼下,情绪很低落。他和郝全用在电子厂干了很多年,两人一起上下班,一起做彩票梦,在宿舍喝酒玩闹,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没多想什么,郝全用离厂后,他的心里开始有了愁闷,今天魏东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心里茫然,不知道前途在哪儿?这时看着楼下发呆。郑尹回宿舍时,看李竞一个人坐在栏杆前,叫了一声“李竞”,他才转头答应。郑尹进宿舍,拿了衣服去换洗,洗完回来,走到李竞身边,俯在栏杆往楼下看。过了一会儿,看见罗率走到楼前,心里欢喜,双手合起做喇叭状,对着楼下喊“罗率”,罗率听到楼上郑尹喊他,抬头挥了挥手,跟着上楼。

罗率来到李竞、郑尹面前,笑道:“你们俩在这干什么,看热闹?”

“看热闹,今天楼下人很多,很热闹,有你更热闹。”郑尹笑道。

“你们回来多久了?”罗率说。

“我才回来不久,李竞比我早回来,你去洗澡吧。”郑尹看罗率衣服汗水沾湿,都贴在身上。

罗率进宿舍拿了替换衣服,就去洗澡,洗完澡回来,李竞和郑尹还在栏杆前,郑尹向他招手,罗率先进宿舍,然后出来。到栏杆前,就看见楼上有两张小纸片飘下,宛如两只白蝴蝶在空中飘,罗率视线跟着它走,看着它翩翩落地。宿舍楼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水泥埕地上有坐着聊天的,有散步的,有向楼上呼叫的,每层楼都有人,他们都和李竞、郑尹、罗率一样,站在栏杆前吹风。

大楼忽然发出喧哗声,只见楼前水泥埕地中站着五个人,个个都像喝酒似的亢奋,五个人本来站成一排,中间一个大汉,看下去挺壮,在几个人中个头也最高,只见他向前迈一大步,正面对着宿舍楼,把衬衣脱掉,露出两个膀子,膀子上画着两列青绿火车头,一边一列,也不知是哪个世纪的火车头,顶上有个烟囱,烟囱口还往上冒汽。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好奇要问,大汉忽然微屈双膝身子下蹲,嘴里发出汽笛声,伸出双臂张开怀抱,膀子与肩部平行,手臂晃动起来,膀子上的火车头也跟着滚动,只听他高声叫道:“火车开动啦!买票的人赶快上车,上车后对号入座,火车要出发啦!”他的声音宏亮,能震动整座宿舍楼。宿舍楼发出一阵哄笑声,听见有人喊道:“你从哪个站出发?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你这火车去哪里呀?”“还有没有票,我没买到票,现在上车可以吗?你车里还有空座么?”“你这火车屁股怎么那么长?这薰人的臭气是从你屁股喷出么?”所有人都是对着那大汉喊叫,楼上楼下连声鼓噪,楼上喊声似炸雷,楼下如潮涌,还掺杂许多尖鸣声,大家都在闹腾。大汉没理会他们,喉咙低吼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膀子滚得更起劲,好像火车在加速前进,滚了一会,叫道:“现在车过绵竹、江油、广汉、乐山,旁边是郁郁葱葱的农田,有家在川陕平原的没有,有川陕平原的快来搭车啰!”只听宿舍楼有许多声音应道“有”“来啦”,大汉听到这些回应时笑了,他叫道:“有,上好!”然后伸直双臂,像在走钢丝,小心翼翼地往前几步,随后叫道:“要过秦岭绝壁啦!大家坐稳啦!没事不要走动,小心火车震荡脱节跌落山崖。”说完,他变了个行动方式,可能火车已翻过秦岭险道,这时两膀子推着火车头,似乎在艰难地前行,声音也略带沙哑:“现在车过石河子、哈密、酒泉、张掖,周围被漫无天际的风沙包裹,有家住西北沙漠的没有,有沙漠地带的快来搭车啰!”这时回应声音少了许多,有人叫“我在武威,到武威时叫一声”,大汉应道:“噢!”然后双手护在眼前,像在挡风沙,声音依然略带沙哑喊道:“沙尘暴来啦!大家保护好眼睛,把车窗关紧,别让沙子卷进来,把你埋了。”轰鸣声又起,大汉双手交叉,膀上的火车继续滚动。罗率猜火车开到冰天雪地寒冷的地带,果然大汉叫道:“现在车过佳木斯、绥化、四平、通辽,车窗外白茫茫一片都是冰雪覆盖的森林,有家住东北的没有,有北方寒冷地区的快来搭车啰!”宿舍楼响起一些刺耳的声音,“有”“在”,传遍整个宿舍楼,大汉喝道:“听到啦!上来吧!”然后做了个滑脚的姿势,好像刹不住车的样子,一边颤抖着声音道:“这是零下极寒温度,外面又湿又滑,大家没事尽量不要下车,小心滑倒!”大汉喉咙连续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身体向前大踏步。持续开动几分钟,他停下来,喘气道:“到站啦!各地的工友,带好你们的行李下车吧,我这趟列车把你们载到广东东莞这个地方,就要跟你们告别,你们如果有什么信件就交给我,我可以把你们对家乡的思念带回给你们亲人,祝大家在东莞顺心如意、发大财,再见!”说完穿上衣服,向宿舍楼观看的人挥手告别。

已过了十点钟,水泥埕地被灯光照着,大汉表演完后,和其他人走进宿舍楼。李竞、罗率、郑尹也笑着转回宿舍,郑尹在罗率身后,双手搭在罗率肩膀,欢快地跳着,笑道:“哈哈!现在火车有没有朝福建方向开,我搭车去你家玩,我还从没去过福建呀。”

罗率笑道:“去我家不用坐火车,我平时都是乘大巴回去。”

“你去过四川么——”见罗率摇头,郑尹道:“你没去过,大损失,什么时候去一回,我那儿风景很美,我带你去看。”

李竞道:“四川我只去过成都一次,成都真大,人口又密集,每条街巷都是人。福建我还没去过,有机会应该去看看,刚才那个人把我的心都开动了,如果有钱,真得到各地走走,去欣赏各地的风景。”

郑尹道:“那人真有趣,膀子还结实,不知那列火车是刺的还是画的,干脆我们都爬上他的膀子,坐火车开去各地,既方便又省钱。”

罗率转身撕郑尹的脸,笑道:“我在你脸上刺架飞机,坐在上面,爱去哪儿就可以飞去哪儿了。”

郑尹笑道:“好呀,你坐呀。”

李竞看着他俩闹,笑道:“我跟那人见面熟,他在平板车间,也是四川人,好像姓王,不知道叫什么,没想到他这么好玩,把火车刺在膀子上。”

罗率道:“可能是想念家乡。”

三个人进宿舍就上床去睡,临睡前,李竞忽然道:“你们俩想家么?”

罗率道:“想呀,肯定会想,前些天睡觉我还梦见回到家里,在家里洗澡,我妈妈在旁边看着,我说妈妈你出去,我要洗澡,我妈不听,一直站在我身边,呵呵。”

郑尹躺在床上绵软无力,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恹恹道:“做梦真有意思,可以见到妈妈,我有时做梦也会梦到我妈。”

李竞躺在床上想起几年前放假回乡,在家闲着没事,就上县城去找一位老同学,谁知到了县城竟找不到老同学的家,原来老同学的家在旧城改造中被铲掉了,现在那里建了新小区,原址不复存在。他找不着老同学,一个人在小区前走来走去,想起过去在老同学家,和老同学一起爬梁上架,度过多少快乐的时光,如今一切荡然无存,往事都成泡影,他在小区门口怅失好久才离开。想到这里,李竞心里难过,叹道:“梦里的故乡永远都是旧的样子,可故乡还是那样吗?离开家,到了千里之外,以为故园会永远在那儿等着我们,可谁知道呢,说不定等我们回去,就找不到故乡。有时想起来人生真的像一个梦,可能比梦存在的时间长一些,回忆往事还恍惚在前面,现实却早已不在,真实的故乡已消失不见。”这段话他在床上想了很长时间才说出,说出后没听到回应,但不知罗率郑尹睡了没有,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宿舍的灯已经关了,室内一片漆黑,李竞说的话被黑暗吸收,他听不见回音,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