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终于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雪不大，纷纷扬扬，微风轻拂，雪花便如春日里的杨絮旋舞而落，落在地上，又悄然地没了踪迹，留下一片被濡湿的土地。

卫澜依在门口，望着漫天的飞雪，心中异常的平静。无论是雨或是雪，她都很是喜欢，因为它们都是无根无源的，是至纯至净之物，能够涤荡污浊，安抚人心。卫澜突然觉得，若是自己也能如这雪花一般该有多好，生于高空，俯视世间，看透了万物，飘飘洒洒地奔着最终那一方土地，毫无悬念，毫无质疑地落下，归于尘土，了了一生。

然而人却总是从脚下的那一方仰视空中，如井底之蛙，认不清世间，看不透万物，奔波操劳一生，最终都不知自己能归于哪一处，连归根的落叶都不如。

思虑间，这雪貌似大了几分，地面的濡湿已经被莹莹白雪薄薄遮了一层，看不见杂色，满目望去是一片皎皎。

这冬日里的雪不仅遮盖了都城，也掩埋了卫澜与张华的流言。二人的坦荡终是无声无息地败了这流言，谁也不用再多做解释，平静地各自生活。

可能唯一不平静的便是贾充那里：找尽各种理由拖着不肯出征，如今已两月有余，他还在征兵，就知道他不会走，即便走也要拖到不能再拖。

卫澜看雪来了兴致，便唤云儿随她一起出门，入冬以来好像一直都未出过门，今日降雪，难得高兴，出门转一转，散散心。

客栈、酒肆熙攘如常，偶尔竹帘掀起，一团团的热气拥着面红微醺的吃酒人窜了出来。可街上的人少了，行走中的人，要么把头缩进衣领里，要么拉紧衣襟提防着冷气卷着雪花灌了进去，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好似都怀揣着偷来的心思在赶路一般。

这雪下得浅，刚刚覆了银色的地面被行人卷得是白色，黑色，灰色，一片狼藉。

卫澜转身来到一条小巷，这里无人踏足，地面如玉洁白。她高兴地提着裙子踩下一脚，抬起来，雪粘在鞋底，便露出了土地原色，留下一个黑色的脚印。走了几步，扭头望着身后，不禁有些失落，皎皎的一片，还是被破坏了。

正当她要回过头时，猛然听到云儿在后面大呼一声：

“小姐，当心！”

可惜已经晚了，卫澜手提着裙子还未放下就一头撞向了面前的人身上，离得太近，她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那人左臂一伸便将她揽了回来，卫澜投到了他的怀里。

那人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卫澜，呼吸间温热的暖气扑向她的后颈，卫澜蓦地反应过来，猛地推了那人一把，挣脱开来。一时情急用的力度大了些，那人竟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了身子。

“小姐！”云儿几步奔了过来，拉起卫澜的手。“没事吧，小姐。”

卫澜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她无碍，便抬起头望去。

只见面前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盯着她邪邪地笑着。

这少年看起来年纪和卫澜相仿，不过十五六的岁样子。生得是肤白若玉，剑眉如飞，唇色殷红的像个女子一般，身着的靛青色绣着藤黄朝阳图案的襦袍衬得他身姿清削。从相貌和衣着来看，这少年定是哪家官宦公子。

少年双眼眯起，嘴角上扬，浮出一个浅淡且邪魅的笑，本是一张清秀的脸却因这个笑显得轻挑狂肆。

卫澜被他盯得很是不自在，便垂目福了福身，轻言道：

“不小心误撞了公子，请公子见谅。”

少年未语，只是呵呵地笑出了声来。见此，一旁的云儿奈不住了，扯着卫澜的衣袖一脸愤愤地嚷了起来。

“哪里是小姐撞了他，是他早就看见小姐了，还要站在小姐面前等着你撞，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听了云儿的话，卫澜愕然一惊，又抬起头看向他，满目的茫然不解。然少年却是笑意更浓，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向卫澜迈进了一步。二人只有半臂的距离，那少年低下头凑近卫澜，佻声问道：

“你是哪家的小姐？长得这般俊俏？”

这一问，让卫澜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低着头心中暗念：又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不在家中好好读书，跑到外面寻乐子。我可没功夫陪你玩！于是唤了一声云儿，转身便要离开。

可这少年的速度要比她快得多，刚刚转身还未迈出脚来，那少年连忙两步跨到她的面前又堵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卫澜杏眼怒瞪，忍不住大声呵斥道，如脂白皙的脸透着凌厉。

少年目光奕奕地盯着她，只见一片雪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小巧冻得微红的鼻尖上，晶莹剔透地又瞬间化开了，濡湿了那一小片红晕，如一片沾了晨露的绯色花瓣，让人心生怜爱。少年一时怔了住，袖中的手指微微颤了一颤，突然间心头冒出了想要为她拂去这水汽的冲动。

被他这样看着，卫澜本是冻得青白的脸微微变了颜色，双颊赧红，却仍是轻蹙娥眉不减半分气势。少年见此失声笑了笑。

“火气不小嘛！不想干什么，想知道小姐芳名。”少年挑逗似的又一次把脸凑向卫澜，不过这一次更近，近得她甚至感觉得到少年说话时扑面而来的气息。

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卫澜的脑袋里连转都未转一下，便“噗”的一声朝少年的脸扑了口气，少年没有防备，迷了眼，双目紧闭皱着眉头向后仰了一仰。

虽然脸上仍是一本正经，可卫澜却在心里笑了，不是因为这少年，是因为自己这莫名的举动，可能是在那一瞬间，她把他当做卫宣了。

少年使劲眨了眨眼睛，等他再次看清卫澜时，她离他已有三步之远了。

“你使诈！”少年皱眉喊了一声！

这一回卫澜是真真的笑出声了。

“我诈你做什么？是你先不敬的！谁让你欺负人！”

“我哪里欺负你了，不过是问问你名字而已！”少年略显怒意地吼道，这一吼倒是露出了他的本质。

真是不禁逗，这么便生气了，这般娇气还好意思出来挑逗姑娘！一看这轻浮便是装出来的。

卫澜看着他哼笑了一声漠然地转身离开了。那少年哪肯罢休，急怒交加地追了上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呢！”

卫澜只当没听到，带着云儿继续往前走，少年却伸出手一把钳住了卫澜的胳膊。卫澜和云儿顿时一惊。瞿然地瞪着一脸倔强稚气的少年。

“卫将军家的小姐你也敢无礼，好大的胆子，快松开！”云儿指着少年的手呵斥道。

少年一听“卫将军”不但没有显露丝毫怯意，反而收了怒气，挑了挑眉毛笑了。他缓缓地松开了钳住卫澜的手，挺直了脊背，满目的得意倨傲。

“呦，原来是卫瓘家的千金啊。”少年又恢复了刚刚那轻浮劲。

不过卫澜倒是不在意他是何表情，她更惊讶的是她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讳！怎么说父亲也是北征大将军，朝中重臣，甚至连陛下都很少直呼其名。如此看来，若不是他身份极其显贵，那便果真是胆大无礼了！

“我们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敢说的！”云儿也听出了问题，提高了声调呵了一声。

“好厉害的小丫头啊，仆随其主啊！”少年没有被她的吼声震慑住，反而被她的反应刺激得更加放肆，他一把拉开挡在他和卫澜之间的云儿，又一步迈到了卫澜面前。

“都说卫家出美男，果然名不虚传啊，连这女子也是一样的俊俏！”男子又故作轻挑地叹了一句，却未有任何过分行为。

卫澜无奈地轻摇了摇头。

“那你又是谁家的公子啊？”她反客为主地问了一句，带着和少年一样的笑。

少年先是一愣，然后朗声笑了起来，果然，这笑容纯澈得就不应该是一个轻浮的人该有的。

“卫家小姐胆识过人啊，你就不怕我吗？”

卫澜笑得更是佻然，比那少年更过。

“怕？为何要怕？怕你什么呢？”

这一问倒是把他给难住了，一时竟答不出来愣了住。的确，他还真没想对她怎样，只不过在巷口见这女子清新脱俗，便跟了上来。

可也不能就这么认输了吧。他顿了一顿，脸上浮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步步逼近卫澜，把她逼到了墙角，卫澜无处可逃。

云儿慌了，她刚要踏前救小姐，却被少年投来的凌厉沁骨的目光吓得呆愣了住。少年转过头在卫澜的肩头一嗅，沉声道：

“小姐身上好香啊，既然不怕我，为何要躲啊？”

说罢，便伸出左臂扣在卫澜身后的墙壁上，把她圈围了住，一点点更加贴近卫澜。卫澜惊恐万分，下意识地去推他，却被他空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手很有力度，紧紧地攥着，任自己怎么抽也抽不回来。

如此一来，卫澜倒是真的慌了，毕竟压在眼前的是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他若用力，她哪里摆脱得了，怕是她和云儿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卫澜挣扎着，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卫澜？”

突然，从那少年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卫澜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少年满目惊恐地呆愣了住，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攥着卫澜的手松了几分力道。

卫澜趁势收回了手，一弯身赶紧从他左臂下钻了出来。仰头一望，原来是张华，卫澜的双眸蓦地亮了起来，一丝暖意袭入心头。

“张侍郎！”卫澜望着张华召唤了一声，张华朝着她们走了过来。

然而卫澜身后的少年却是一动不动，卫澜侧身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惶然，头都未回一下，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