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 项宁
作者:未降      更新:2019-11-22 22:01      字数:6044

*无道轮回*

漆黑夜里的死亡之地,有一座藏于大漠深处的堡垒。

在极阴森可怖的地窖里,一个黑衣人注视着面前被捆绑着的青年,冷笑了几声。

那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犹如蛆虫噬遍全身。

他只动了几根手指,手下的爪牙便像疯了一般用粗重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在青年的皮肤上。他前几天就染了风寒,此时赤|裸的皮肤使他不断地抽动着。

他愈发虚弱了。

仔细看向他那原本如玉般白净的肌肤,已被抽打地皮开肉绽,一道道伤口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可怖。

痛苦每时每刻都在逐渐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他的意志,甚至他的生命。

“你的武功很好,为何不为我所用?”

黑衣人用着生疏的汉语,试图跟他做最后的交涉。

他没有答话,握紧的拳头渐渐舒展开,最终无力地垂下,昏死了过去。

下一刻,一块烙铁被烧的通红,被狠狠地盖在他的左脸上。

“嘶——”

他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被惊醒,手指甲狠狠嵌进自己的手掌中,嘴唇也被咬出浓重的血腥味。他没有发出声音,即使是低沉的嘶吼,也没有丝毫。

“可惜。”

黑衣人惋惜地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

“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走吧。”

青年抬起头,他的左眼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沙哑的声音努力挤出几个字眼,声音也小到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黑衣人再次靠近他,脸上出现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听见青年说的是,“我答应。”

作为一名狼军,他需要经过死亡训练。而从这初始,他们每一个便被喂下一颗毒|药。这毒刺激着他们的身体透支着体力,同时极易成瘾的药性又将这些人牢牢封锁在黑沙漠之中,这辈子也无法逃离。

项宁在那场沙漠夜袭之后一直追踪着江央普错的队伍,却在即将到达象泉国的领土时跟丢了对方。他没有带多少给养,在黑沙漠里被困了四天四夜,终于因为体力不支倒下了。

他以为自己注定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却偏偏被黑沙漠之中的人所救,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原本以他的性子,宁愿被杀死也绝不会屈服。可他心中有牵绊,就绝不可能轻易以命相抵。

项海月,他的小师妹,若是他不回去,她该怎么走下去?

于是凭着执念,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将自己从毒|药致幻里勉强抽出一丝意识。

也正是这一星半点的意识,让他在那个地狱里存留了一份善良,没有沦为魔鬼。

*沦陷*

凭着高强的武功,还有他本身就冷漠的性子,他变得比任何一个狼军都更快地适应了黑沙漠。

可是他能将自己抽身离开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如今的他其实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切。他会在毒发时嗜血难耐,于是他的手上沾染着数不尽的鲜血,多到他无法记得清那些人的长相。项宁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丑陋,就连记忆里那个女孩的样貌都已经开始出现了模糊,到最后他回忆起自己的过去,是一片黑暗。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他想不起来自己来自哪里。

一切记忆像风沙一样慢慢迷失,他逐渐变成了楚马人希望他变成的行尸走肉,除了杀戮一无所知。

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藏。”

他好像是藏在这的,他好像要去找谁,可他好像谁都没有去找。

偶尔面对铜镜,他几乎连自己都无法辨认。于是他做了一个面具,将自己完好无损的那半边脸盖住。

镜子里那个戴着面具,露着一半带着可怖伤疤的人,就是他自己。

这样一来,他觉得心里的违和感少了许多。

因为无论怎么看,镜子里的人都是个怪物。一个嗜血的怪物。

这和他如今的样子很是契合,他也不需要每天思考自己忘记的那些事,还有自己的身份到底是谁。

*列城*

于是在项宁来到楚马国的第二年,迭厉悬交给了他一个任务。

那就是刺杀拉达克少主,潮戈盈笙。

他按部就班地来到列城,身上的黑袍下面穿的是一袭金色铠甲。

他见到古布斯坦之后,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年方六岁的拉达克少主,将他用衣袍一裹,便奔出列城。

那天风沙肆虐,没跑出多远,列城便湮没在一片黄沙里再也看不见。

古布斯坦指的方向是错的,自然没有任何人追的上他们。

项宁本来应该在列城之外就结果了潮戈盈笙的,只是他低头看见潮戈盈笙一双眸子被风沙迷了眼睛,一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玉一般洁白的小手还紧紧地扯着他的衣领。

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腰间的短刀拔出,只消在他脖颈留上一段小小的划痕,沙漠里的野狼便会闻着血腥味过来。

孩子明显受了惊吓,却始终窝在他怀中,就连他冰凉的匕首抵在他脖颈上,他也没躲开,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什么。

孩子叫的是:“哥哥。”

潮戈盈笙叫的自然不是他,是那位远在古格王城的堂兄。

可偏偏让马背上那人浑身震颤了片刻,心里那团熄灭已久的火苗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他在烛光里看见自己戴上面具之前的那半张脸,他想起自己叫项宁,是祭酒尊师项元德门下的第二个嫡传弟子……他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想起自己还有个师妹叫海月——

那些记忆铺天盖地地朝他席卷而来,项宁自马上坠落而下,嘶吼着抱着自己的头颅,痛苦地在沙漠里翻滚着。

他全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自己背上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想起在燕京城外的峨山上,听她柔柔地叫自己“小哥哥”。

项宁痛苦地趴在地上,他的手指嵌入沙地,攥紧了一捧沙子,又感觉它们慢慢地从手缝里滑落。

这次,他一定要找回他的小姑娘。

*寻找*

带着潮戈盈笙,他自然不能再度涉险。

更糟糕的是,这孩子一双眼睛被黑沙漠的浊气腐蚀,若是再拖一步,可能连性命也不能保住。

于是项宁将这一切都告诉了潮戈盈笙,谁知那才六岁多的孩子却抹了抹泪珠儿,扬起一张小脸对他说:“没事,你动手吧。”

他们手边没有任何麻药,孩子只能紧紧地咬着自己的衣袖,抱着项宁的胳膊,默默承受着剜心一般的痛苦。

到最后,腐烂生疮的部位终于被剔除了。孩子也渐渐昏睡了过去。

项宁笨手笨脚地为他涂好药,用自己的衣裳盖着他,自己则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远处出神。

他的面具摘了下来,被他摆在一旁的沙地上。

一夜的风沙过去,面具早已被埋了一半。

潮戈盈笙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不哭也不闹,却摸索着寻找身边那人,模样甚是可怜。

项宁犹豫了片刻,终于任由着他扯住自己的衣袖。

“你是谁?”

“我是来杀你的人。”

潮戈盈笙沉默了一下,却并没显示出丝毫的慌乱,反而平静地问道:

“那你怎么没动手?”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潮戈盈笙没有在执拗地问下去,又开口道:“那你打算把我送到哪儿去?”

“你想去哪?”

“我想去找我的堂兄。”

项宁利索地站起身来,将潮戈盈笙抱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

“你堂兄,是古格王城那位?”

“是。”

“他们与你们家难道不是夙敌么?”

“才不是!”潮戈盈笙显然有些生气,他转过脸来认真地朝项宁道:

“我堂兄是这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人。”

项宁愣了片刻,脑中回想起数年前那个丫头刚开始跟着他们学武时,站在镖局的演武台上,趾高气昂地冲所有同辈师兄弟道:“我小师兄是这世界上最最最最最最最厉害的人!”

彼时小姑娘不过六七岁,一张圆圆的脸蛋儿涨地红彤彤地,正热烈地给旁人讲述她小师兄是如何如何厉害,转眼却瞧见他从门外回来,一双猫一般的眼睛立刻变得雪亮,连滚带跑地朝他奔过来,嘴里还大声喊着:“小师兄回来了!”

项宁对谁都冷漠,唯独对海月穷尽了他毕生的耐心和温暖。

小的时候,他高高地将她举起来,眼眸里像桃花一般盛开。

他耐心地等着他的小姑娘长大,他想一辈子守在她身边。

可惜那些桃花一般烂漫的日子到底去了,如今他面前是茫茫大漠,和大漠里那座阴诡地狱。

终于,在他带着潮戈盈笙离开列城的第十天,他们终于追寻到了象泉王的下落。

项宁决心冒险将潮戈盈笙送回去,却突然瞧见走在象泉王旁边的那个清瘦背影。

*月亮*

他似乎想起来自己在沙漠边缘见过她几次。海月像是一个人带着镖队撑过了这些日子。

她瘦了很多,目光坚定了不少,她身上沾染着许多数不尽的东西。海月已经变得那么陌生了。可她还是从前那样,永远站在光明里,厌弃黑暗。

项宁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很想去抱抱他的小姑娘,可是他更怕吓着她。

于是他把潮戈盈笙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一个人远远地躲开。

海月似乎认出了他的背影,并追了上来。项宁不知所措,只能纵马疾驰,并且绝不能回头。

他怕他一回头,又要沦陷下去。

*重逢*

回到了黑沙漠以后,项宁便跟着狼军一同出征了。

他这次没有选择伺机离开,而是默默蛰伏在狼军之中,直到那个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沉寂无声多年的地狱,终于等来了那个亲手开启大门的人。

她像开在黄泉河畔的花,娇艳欲滴。可是项宁不知道的是,这朵花经历了良久的时日,身上已经遍布锋利的刺,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他的保护了。

但这么多年了,保护她早已成为了习惯。

看着她一声不吭地扑进他怀里,项宁才觉得,他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她长高了,也长得结实了,讲起话来也带上了大人的腔调,能将兵法韬略讲的头头是道。

项宁沙哑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温度,他低声道:“月儿,你回去。若有什么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

女孩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眼睛里带着惊慌失措的模样:“不要。”

只两个字,将他的心都要撕扯地粉碎。

项宁狠了狠心,将她一双胳膊从自己衣袖上取下来,低声道:“月儿,这很危险。你听师兄的,先回去。我不会有事的。等结束了之后,我一定去找你。”

我一定去找你。

*刺杀*

那一战,狼军大败于象泉军。

于是他只能跟随着迭厉悬一同狼狈地回到了大漠之中的堡垒。

直到迭厉悬命他前往古格王城刺杀江央坚赞。

除了关于海月之外的事,项宁并没有任何的反抗。因为他身上带着毒,所以始终无法逃脱迭厉悬的控制。

于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他换上黄金甲的衣裳,巧妙地混进了古格王城之中。

据他观察,那位传说中的年轻帝王几乎每夜都会在自己的寝殿里批阅公文,一直到很晚才会入睡。

所以他掐准了时间,将送信的侍卫半路打晕,自己则带着那封来自青海的信报进了那座偌大的宫殿。

就在江央坚赞看着信有些入迷,唇角也不由地带上丝毫笑意。

他明显放松了警惕,于是项宁不由分说地一跃而起,将手中淬了毒的锋利匕首刺向了江央坚赞。

对方来不及招架,手中的信轻轻一振,掉出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原本是不那么起眼的东西,项宁却陡然失了神,手中的匕首也从手中滑落,“当啷”地掉在地上。

听见声响,外面的黄金甲立刻便会进来护卫。他来不及多做思考,径直从窗户跳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自投罗网*

项宁在夜色之中疾驰着,他感觉夜风带着砂砾拂过他的脸颊,他的心在一阵一阵地抽痛。

他陡然想起来那个陪伴在海月身边的高大身影,想起来那枚小小的同心结,他仿佛看见女孩一双眸子挂着泪珠的模样。

他浑身一震,猛地勒紧马头,马不停蹄地往回跑。

这一次,他要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等他再次闯进古格王城的时候,满城的黄金甲便已经将王宫封锁,缉拿刺客。

等他回来的时候,所有黄金甲都不敢相信他的话。

可是江央坚赞正在昏迷之中,他送出的解药也许会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于是他被黄金甲带入宫中,关押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次难逃一死,可未曾想到江央坚赞苏醒之后竟亲自来探望他。

“你……是海月的小师兄?”

江央坚赞的汉语如今已说得极为标准,语气也并没有高高在上的腔调。

项宁很是意外,回答地也干脆利落:

“是。”

江央坚赞停滞了片刻,打量了他片刻又问道:“你身上的毒,我请了很多医生问过。只要你肯留在这里,他们一定能帮你解毒。”

项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见他一双清澈的眸子没有丝毫杂质,不禁有些动容。

他渴盼了两年的自由之身,果然有解脱的一天了吗。

于是项宁就在古格王城待了下去,一直到江央坚赞身边的王医将他体内的毒驱尽。

这些日子里,江央坚赞时常会来看望他,几乎全然没有提过他行刺一事。他越这样,项宁心里的愧疚便更重。

尤其是当他得知了江央坚赞和海月之间的事,心里边愈发不好受。

他既不愿海月同别人在一起,心里又实在无法对江央坚赞产生反感。

这样矛盾的冲撞使他不愿停留在王城,他打算离开,回到自己的故乡去。

于是就这样,项宁离开了象泉,踏上了回中州的路。

临行之前,他和江央坚赞作别。

末了他只留了一句话:“月儿她经历了很多,你要好好照顾她。”

江央坚赞没有说话,只认真地朝他点了点头。

项宁苦笑了一声。他面前的这位男子,的确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海月交给他,或许自己果真就那样安心了。

*再见一面*

后来项宁游历西洲,顺着他们来时没有走过的路,沿着青海一直往东。

这路上满目疮痍,多得是他这些年没见过的光景。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会这样一直走到中州,结果没想到却在雁北得知了和亲使团的消息。

他刚刚得到消息时,心里短暂地闪过一丝狂喜。

于是他便一路打听着,一路寻找着海月经过的路线去追了过去。

谁知他一追便追到了东平城,又退回原点。

海月身边的侍卫得知了他的身份,便连忙将他请入院中等候。

不知为什么,项宁觉得这一刻钟,竟如同生命一般漫长。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背后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继而听见一声清亮的女声:“小师兄!”

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一幕一幕回放在他眼前,他似乎回到了过去。

直到那个模样清瘦的女孩走到他面前时,他心里的防线几乎全部崩溃……

两人相顾无言,可那千言万语几乎都融进温柔的眸色里,与夕阳一般绮丽。

那时候他便明白,他花了两年时间走出地狱,大约就是为了这一刻。

*尾声*

后来古格王城告急,项宁替她去双城求援,自己也跟着荀彻的援军昼夜不停地前往双城。

可等他们到了之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等得知了海月安然无恙的消息之后,项宁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想远远地离开这片自己待了两年多的地方,回到他的故乡去,继续师父和师兄未完成的事。

后来项宁终于回到祭酒镖局。那里的一切陈设如旧,也添了些新人进来。他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祭酒镖局的宗师,总管着一切事物。

在他的治理之下,祭酒镖局不仅渐渐又回到了当初“双项”在世时的巅峰,并且又诞生了许多许多的传奇人物。

只是,那都是后话了。

后来祭酒镖局的年轻后生们都知道,他们如今的尊师项宁一向性子寡淡,不常与人亲近。

他们也知道,这位尊师当年从西洲的大漠之中经历了非常人能想象的过往,九死一生才回来。

他们还知道,尊师一生未娶,平时总爱坐在祭酒的高台上眺望着西边。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远方有他不愿回首的过往,他的年少,还有他再也找不回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