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破
作者:姜尚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35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芨。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这首《甘棠》作于西周初年成康之治时期。其时武王伐纣后不久便去世,周成王继位,以“陕塬”(今河南陕县境内)为界,以西为“陕西”,由周公管辖,以东为“陕东”,由召公管辖。召公治陕东,巡视南国,曾在一株甘棠树(即棠梨树)下听讼,体恤民情,抚恤百姓,深受人们爱戴。召公死后,百姓为了怀念他,写下了这首《甘棠》。

此时距西周初年已有一千两百余年,是为东汉建安年间,地处樊城西十余里的一处小村落,与召公巡视的江南不过一江之隔,夜雨滂沱中隐隐传来一个中年女子吟诵《甘棠》的声音。音色婉转顿挫,便如当年周人怀念召公、在甘棠之下悠然而歌一般,夹杂在风雨吹打屋瓦的哗哗声中,别有一番时光悠悠、德政悠远的悠然之意。只是吟诵之中却不时夹着剧烈的咳声,短短数十字的诗,中间倒有数次被咳声打断。

一个少年低声道:“娘亲,《甘棠》孩儿已会背了,娘这几日又咳得厉害了,不如歇一歇再教孩儿吧。”

那少年称为娘亲的女子,年纪在四十上下,鬓角青丝如墨,面容温婉,面色却是极为苍白,此刻斜躺在床榻旁,纤细的右手握着一卷竹简,悠悠说道:“这首诗是整部《诗经》中你爹爹最喜爱的一首。他日他回来问起你的学问,若你什么也不知,他会怪娘亲没教好你的。”

那少年年纪在十六、七岁,俊秀的眉目间仍带着一丝稚气,道:“但娘亲也不需急在一时,等娘亲身子安好了,再教也不迟。”那女子苦笑一声,低声道:“身子安好……”一道闪电此时在窗外闪过,整个小室照得明如白昼。跟着轰隆一声,惊雷就像在头顶炸裂一般,整个斗室似乎都在雷声中震颤。窗子哐啷一声被风吹开,撞在两侧的墙壁上,狂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奔涌而进,斗室中那一盏如豆的油灯在风中不住飘摇。那女子咳道:“容儿,去把窗子关上。”那少年站起身,走到窗前,扶住两扇窗子向外闭去。从窗缝望出,就见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雨声哗哗,像用瓢泼一般,从墨色的天空不住倾泻而下。

少年心道:“这雨似乎更大了。不知还会下几日,若像这样再下三日,整个襄阳恐怕都会被淹了。”

猛听得身后哗啦一声,少年转过身来,就见娘亲从床榻上侧身,探手去取摔在地上的卷轴。少年急道:“娘,你不要起身,我……”话音未落,那女子身子一侧,已从床榻上翻了下来,那少年惊得魂飞魄散,大步跑了过来,托起她,只见她额头上鲜血淋漓,竟是碰出了血。那少年手忙脚乱的将伤口扎好,急声唤道:“娘,娘,你醒醒,你醒醒……”

少年唤了数声,那女子才缓缓睁开双眼,眼见儿子满面惊惶,爱怜的探出手想抚摸他的面颊,但手刚探出,却剧烈的咳了起来,神色陡变,将手缩了回来捂在嘴边,但殷红的血丝却已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那少年惊叫道:“娘,你怎么咳血了……”

那女子强颜笑道:“没有,只是刚才摔下来擦破了手……”少年叫道:“擦破了手如何会流这么多血?娘,你不用瞒我,你病得这么重,我……我去找叶大叔。”将那女子放在床榻上,转身就走。那女子道:“慕容,回来,雨这么大,你不要去……”慕容长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在屋檐下取出蓑衣斗笠,披在身上,快步步入雨中。

因这几日大雨不断,荆州各地的河水都开始猛涨。而看天色,大雨又不会于一两日内停下来,村里的人生怕洪水决堤,将小村淹没,因此村中的壮丁轮流到河堤上驻守,慕容就曾于数日前随村中唯一的大夫叶猛去过河堤,出了房门,便依着记忆向村东跑去。此时风狂雨烈,耳中除了风卷雨水的哗哗声,便只有狂风的呼啸声,耳中再听不到别的声音。雨水被风卷着不住泼上面颊,即使带着斗笠蓑衣也没什么用。一阵风吹来,吹得头顶的斗笠向后直飞,慕容用手将斗笠压住,便在这时,一根树枝被风卷着狠狠抽在右眼角,面上火辣辣的痛,右手不由得向伤口捂去,呼的一声,斗笠立时被风掀起,绑在斗笠下的绳索跟着一紧,将慕容向后拽去。篷的一声,额头和铺路的青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乱舞。心中一痛,忖道:“风雨这么大又什么都看不见,如何才能到河堤上?”

眼前猛地一片雪亮,一条闪电从天际掠过,将周围景物照得一片煞白。心中一喜,寻思道:“若这闪电一直闪下去,就不用怕走错路了。”从地上爬起,依着方才看到的情景,摸索着慢慢向前行。

雨地湿滑,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两手两膝似乎都已磨破,力气似乎也随着冰冷的雨水不住从头上浇落,而不断地从身上冲走。便在这时,前方的雨幕中隐隐现出一丝火光。他心知那处便是村中人留守的草棚,心中一喜,手脚并用,向前跑去,边跑边叫道:“叶叔,叶叔……”

前方的草棚一凉,一个高大的人影提着一盏风灯从屋中走了出来,那人年纪在四十上下,面目粗犷,见到满身泥水的慕容,吃了一惊,叫道:“容娃子,你怎么跑来了?”慕容从河堤下手脚并用爬了上堤,叫道:“叶叔,我娘,我娘吐血了……你,你快去看看她……”

叶猛吃了一惊,叫道:“怎么会吐血的?”慕容心中一酸,几乎哭了出来,说道:“我不知道,这几日她神色一直很好,天天都有说有笑的教我读书……叶叔,你,你一定要救我娘……”这时,几人从河岸边上走了过来,叫道:“猛子,你就去看看吧,堤上的事有我们呢……”

叶猛道:“好,堤上的事有劳你们了。容娃子,咱们走……”从屋中取出蓑衣斗笠,披在身上,提着风灯走了下堤。慕容急忙滑了下堤,跟在他身后。叶猛道:“容娃子,这么长的路,你没有提灯,是怎么走过来的啊?”

慕容道:“是靠闪电。闪电亮一阵,我便向前走一段。”叶猛转过头,见他面色苍白,额角青紫,再向下看,长裤的两腿膝盖处破损,心知他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温声道:“这一路让你吃苦头了。”慕容灯光之下,见他双眸之中满是心疼之状,心中不由一暖,暗道:“他若是爹爹该有多好。若爹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也会如叶叔这般看我?”

突然之间,脚下猛地一颤,身子当即从路面侧翻了出去,脸撞在泥地上,似乎有石子从其上刮过,钻心的疼,只听得叶猛厉声大呼,呼喝声中又夹着轰轰之声,似乎有千军万马从远方迅速奔至,但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想是叶猛摔了一跤,那盏风灯脱手之后也被雨水浇灭。慕容心中一惊,挣扎着站了起来,高声叫道:“叶叔,叶叔,你在哪儿……”

但那轰隆之声却是越来越响,闷雷般迅速逼近,他的呼唤声都淹在其中,便连自己都听不出是在喊些什么。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道闪电从天空横亘而过,咔啦一声,击在身前十余丈远处的一棵榕树上,火焰立时从树干腾了起来。火光映照下,慕容顺着隆响的声音看去,就见白色的巨浪犹似一堵水墙般向河堤上撞了过来。砰的一声大响,堤上的那间草屋如泥沙筑成一般,顷刻间被水淹没。但巨浪并没有停歇,淹过河堤,向前疾扑而来,轰轰之声震耳欲聋,声势骇人之极。慕容虽然生长在河边,但从未见过怒涨的河水竟有如斯之威,惊呼着向前跑去。

跑出数丈远,身后一股巨力狂涌而至,脚下一软,登时摔在地上,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一股巨力已狠狠撞在胸腹之间,就觉五脏六腑都似翻了过来一般,跟着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泥水,胸中只觉空荡荡的,似乎全身力气都被河水冲走了一般。

“容娃子,你在哪里?”风吼雨嘶中,隐隐听得有人厉声呼喝。慕容正昏昏沉沉之际,听到那声音,精神不觉一震,用力喘了喘,高声道:“我……我在这里……”

“快去村里报信,河水要溃堤了,快去,快去……”那声音越叫越弱,慕容循着声音望去,身前却是一片漆黑,哭着叫道:“叶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就听得叶猛的声音叫道:“我不成了,你去,快去村里……”

蓦地咔啦一声巨响,电光急闪,慕容眼前一亮,就见叶猛立在数丈远处的一棵榕树下,一根儿臂粗细的长枝洞穿胸腹,将他钉在树杆上。慕容放声大哭,踉跄着奔了上前,叫道:“叶叔,叶叔……”叶猛满嘴鲜血,厉声叫道:“哭什么,还不快走,堤就要塌了,全村的人都等着你救……快走,快走……”

慕容哭道:“叶叔,你伤成这样,我怎么能走……”叶猛叫道:“快走,你不走是不是想让我死在你面前,再让全村的人给我陪葬你才甘心?”

慕容见他满面血污,神色凄厉,心就像被刀狠狠划了一刀一般,直是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挥臂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向村中奔去,边跑边声嘶力竭的喊道:“河水溃堤了,河水溃堤了……”

喊声中,泪水顺着雨水不住从脸颊滚落。

方才的那声巨响已惊起村东头的数户人家,听到慕容的喊声,这些人跟着大叫起来,灯光从村东一一亮起,呼喝的人也越来越多,呼喝声夹杂在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里,越来越响,片刻间整个村落都亮了起来。

便在这时,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汹涌的河水冲破堤岸,狂泻而出,轰轰水声,动地而来,便似数万匹惊马奋蹄奔腾。村中的人齐声惊呼,一些人七手八脚的攀上屋顶,另一些人则哭天抢地向村西狂奔。慕容想起卧病在床的娘亲,心中更是像着了火般,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穿过人群,奔进家中,大声唤道:“娘,娘……”

他的娘亲仍是斜卧床榻,面色平静如水,似乎外面震天的喊声都与己无关。慕容见她神色平静,心中大定,叫道:“娘,河水决堤了,我们……我们快走……”

他娘亲柔声道:“容儿,你自个儿去罢。你一个人还有生路,背上我,咱们娘俩都会死……”慕容见她眼眸中噙满泪水,神色却是说不出的温柔,胸口热血猛地一涌,道:“娘,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娘亲道:“容儿,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一直很孝顺,这次也听娘的好吗?”从右手褪下一只玉镯,道:“这是我当年嫁到你们慕家时,你爹爹亲手送予我的。你逃出去后,就用这个找你爹……”慕容见她神色严正,语气淡定,心知她已有了必死之心,急得快哭了出来,但却是豪无办法。这时就听轰的一声,慕容觉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墙壁上撞去,连忙用手撑住,虚掩的房门蓬地被撞开,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涌了进来,不多时便已齐腰深浅,但大水仍是不住从门窗灌入。慕容心知情形万分紧迫,扑到床榻前,抓住娘亲的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他娘道:“慕容,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放开娘,放开……”慕容道:“娘,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这次却说什么都不能听你的。”拿起床上的被巾,用牙撕开一道缺口,再用力扯开,将布条从身后绕过,在身前绑了个结,将两人绑在一起,大步冲向门外。还没有游到门前,猛听得整个屋身格格响个不停,心中大叫不好,奋力扑了出去。身后一声闷响,一股潜流跟着涌了过来,将身子远远冲出数丈。回头望去,原本是家的地方,就只剩下几根彖木在水中沉浮。慕容就觉胸口堵得发慌,只想放声大哭,但却知此时不是时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奋力向水中一根浮木游去,伏到其上后,心中这才大定。

“容儿,累吗?”身后传来娘亲温婉的声音,慕容心中一震,心道:“虽然房子不在了,至少我和娘还在。有娘和我在,哪里不是都是家吗?”他一夜奔波,本已全身乏力,此时听母亲温声询问,精神一振,说道:“孩儿不累。”娘亲咳了咳,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污泥,低声道:“傻孩子,负着我浮了这麽长,怎会不累?这根浮木两人伏在其上也够了,将我放下吧。一直负着我,等会儿到了陆地,你就没气力游过去了。”

慕容早已全身酸痛,但想起娘亲早先连竹简也拿不动的情景,摇了摇头,道:“孩儿不累。”他娘亲也知他脾性,也不再勉强他,两人伏在滚木上随波飘浮,随着洪水一时冲上浪巅,一时跌进谷底,慕容始终牢牢抱着浮木。也不知漂了多长时间,头顶虽仍是乌云满天,大雨如注,但天空却微露出一丝光亮。借着这一丝光亮,慕容向远处眺望,就见不远处似乎有四五处人头浮动,估计是村人中还有其他人活着,心中不由得有些欣喜,用力喘了几下气,说道:“娘,孩儿看到前面还有几人,可能是咱们村的。”就听娘亲道:“我也看到了。”慕容兴奋地道:“咱们游过去,将几个木头合起来说不定还能扎成个筏子,那就不用浸在水里了。”他娘亲微微笑了笑,说道:“你能这样想,那也是很好的。”

慕容深吸一口气,脚下奋力踩水,向前面那些人游去,猛听得那些人大声叫了起来,似乎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但苦于太远,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事,急道:“娘亲,前面怎么了?”娘亲咳了咳,低声道:“太远了,看不太清……啊,是树,树上有人,他们向那处游过去了……”温婉的声音中竟透出一丝惊喜。慕容亦是惊喜万分,但此时却是疲乏欲死,双腿似乎灌了铅一般,将他向水底拖去,用尽全身气力,仍只能勉强伏在原木上,实是无力再游向前方,心中更是焦急,勉强多踩了几下水,胸中登时气血翻涌,水流从嘴中、鼻中狂灌而入,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入水中。

时间像是静止了,远处现出一片耀眼的白色光芒,那时幼时屋前的那株甘棠树,满树雪白的鲜花开得如此灿烂,矮小的慕容只能仰着头去观望,对着迎风摇曳的花蕊痴痴地欢笑。

“容儿,喜欢这花吗?”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慕容仰望着白色的花蕊用力点了点头,伸着手道:“喜欢,好想摸一下,可是太高了。”母亲走到身后,爱怜的在他头上摸了摸,抱起他的腰,慕容觉得自己升起来了,那些灿烂的白花越来越夺目。

身上猛地一轻,浊水从两侧分开,眼前跟着一亮,隐约中,前方有数只手臂伸了过来,背后似乎有人用力将自己推了上水。侧转过头,就见娘亲浸在水中,鲜血从嘴角不住外溢,眼神却极是温柔。

慕容惊得魂飞魄散,叫道:“娘……”肩头一紧,已被人用力抓住。娘亲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说道:“容儿,好好照顾自己……”手一松,瞬时被水冲出了数尺。

慕容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陡然之间失去了生气,只在眼前留下一片淋淋的血色,用尽全身力气向水中的娘亲抓去,但双臂却被人用力拉着,再折不过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浊流冲了开去。

慕容就觉全身的热血瞬时都冲到了胸口,整个胸腔像要炸裂开一般,想反身跳回水中,但肩上却被人死死抓着。想向抓着自己的人大喊:“难道你们不是娘生父母养的?看着自己娘亲被冲走,你们能袖手旁观吗?为什么抓着我,为什么不放开手,为什么,为什么?放开我,放开我……”但喉咙却像是被人用力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从胸腔深处发出哑哑的几声嘶吼,像个将被掐死的人,无助的怒吼。他用脚去踹,用手去扯,用牙去咬,但从两臂传来的力量太大,摆脱不了,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手镯的纤细手掌在水面载浮载沉,渐渐地远了,远了,终于再看不见了。</div><hr /><!--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