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武帝不屑地说：“那和尚你倒是生得好本事。不过你聚众当街妄议，恐引动乱。我也是依律例打你，未曾多了一下。”

这是实情，北朝民风彪悍，律法里刑罚设置却极是简单：无非杖十下、杖二十，数目加够到能打死人无疑，便砍头了事。复杂花样不说，连原可说的那些火烤油煎而没有。

另一方面，刑罚简单是简单，按成武帝的治国经验，维护律法公正严明这条却相当重要。

所以细究起来，原可之举最多够得上阻塞城中要道，打三十下已是极致。成武帝现在也只能由得他嘴硬，想着或许另有门道降服和尚。

不大会儿他便心生一计，说道：“野和尚，你既自称悬镜寺高僧。我倒是问你，你那佛法，比我这律法如何？”

原可说：“律法阻人行恶，实已以恶为先。佛法引人向善，是以善为本。恶不如善，律法自然也不如佛法。”

成武帝故装发作说：“放屁！你那佛法，无非管几百和尚，再多算也就加上十数万信徒。我的律法却能管一朝之民，和尚信徒也都得守。这明摆摆的高下立判，呵……这样吧，和尚，我也不想多与你计较。你据实说，你的佛法就是狗屁，我便放了你去，如何？”

原可连忙摇头道：“阿弥陀佛！不可妄言，不可妄言！和尚实言已道出，只是陛下还只看到权大表相，要再行明悟罢了。”

成武帝反笑道：“好个不妄语的和尚，我也暂且依得你。不过佛家有佛家的规矩，成朝宇家也有宇家的待客之道。”

原来成武帝方才想出的是：既然依律法已整治无门，便依着佛家规矩去寻原可破绽，也能说得过去。到时作践他也好，宣扬阵也罢，管叫这和尚在北朝再掀不起风浪来。

当即成武帝命人按迎使者的规矩，送进牛羊酒肉来招待和尚。原可推说不饿，暂不用吃食。

侍卫们得了示意，怎肯依他。推让几番，便索性一起按住原可，掰开嘴巴灌塞起来。

殿中只见一光头被折腾得嘴边油水四溅、滑稽不已，众人都乐得大笑起来。

原可遇此情状也不含糊，示意侍从帮他下了锁拷，盘地而坐。自己大吃大喝起来，还念了道偈子：“酒肉穿肠过，佛陀坐心窝。若想避瘴祸，世人莫学我！”

原可还说，虽然他秉持佛心，百无禁忌。但以前还是不吃酒肉的，没想到竟有这么滋补，一下把他赴北多日来的心力耗损全给补上了。这可真得多谢谢大胡子皇帝。

原可最后皱了皱眉说：“不过我真心不喜这韭蒜的味道。哎哎哎……又是罪过罪过，一不小心惹出恶欲来了。”

成武帝听这和尚一味装疯卖傻，只得冷声说：“既然吃好了，和尚便先去休歇吧。”命人将原可收进天牢里去。

成武帝坐着又想了一会，在众臣子中点出那都官尚书来。因这位吴尚书向来办事牢靠，又本管着刑狱之事，成武帝稍嘱咐了几条，让他亲自督监看押原可一事。

成武帝又像询问又像自言自语补充说：“我好像记得，佛家是不是有‘舍身饲虎’一说？这样吧，你让人把小白也押进去吧。”

――·――·――

这小白可不是狗，是成武帝打小捕着养大的，一只吊晴白额虎。

第二天朝会刚始，吴尚书便急急站出来要行奏禀，因他有口吃之疾又情状紧急，嘴皮哆哆嗦嗦半天愣没憋出话来。

成武帝猜着了多半是原可的事，不满先开言道：“和尚是给撕了还是给咬了？不说了叫你好生看顾着么，他若见着小白认了怂，嘴上服个软便罢了。”

吴尚书说：“不不不不……是，和尚说了，普普普普普渡众生，何何何惧虎狠。”他又说：“陛陛陛陛陛陛……”

成武帝打断他说：“你么陛啊，别陛了，把事讲清楚就罢。”

吴尚书应道：“嗯…………”重新开始组织简洁语言，声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母蜂。

这么有一柱香功夫，吴尚书总算讲清了事情来由。

原来和尚并没服软，正好着呢。倒是那小白放进去后八成吃了什么苦头，现在还惊慌得要命，瞧见人就躲，听得狗叫一声也抖半天。

听完这些成武帝倒说不出话来了，一下愣住了神。

大司徒杨千瞧出不对，站出来说：“陛下莫乱，先请前后细细想想，原可和尚怕是真有法术伴身的，只是藏拙而已。单说昨日，侍卫可都没有留手，要是寻常的精壮汉子，不给一路拖驰去了半条命，那顿打也得真打咽气了。和尚从头到尾看似不堪，实则并无大碍。”

“所以，依臣下看，陛下想轰他逐他，单单用强不仅无用也并不妥当，行软策更佳。”

成武帝知杨司徒素有智计，便请教何为软策。

当下一听杨千附耳之言，成武帝不由叫起好来：“妙计，妙计呀！”

――·――·――

当夜，三个教坊司的姑娘便被吴尚书领着，送进了原可的囚房。

第三天朝会上，在成武帝忍不住兴奋的急切打听下，吴尚书也找着了他的讲述节奏：“和尚。说，红。粉。皆。骷。髅。”

“没碰？”成武帝连带着杨千可都不相信了，下了朝，便特招那三位姑娘进宫来询问详情。

一见着三人，成武帝便好奇地一个个问她们：“你用的是什么香？今儿你脸是怎么了？还有这位，您芳龄得有五十了吧？”

瞧那三个姑娘涩着脸并不答话，吴尚书急了眼，喝道：“快快快快快……”

那成武却已勃然大怒，转对他骂道：“吴老匹夫，你舌头是早废了，现在连脑袋也不想要了吗？”

“嚇……和尚说这三位是红粉骷髅，还真是……抬……太客气了……”成武帝气得已说不出话来。

吴尚书要真这么着担个欺君大罪掉了脑袋，那落下的可真是冤大头一枚了。

他也确实是在这些方面眼晴也不太好使。待弄清情况后，他连忙于友人中请了几位各中好手，在外城楼里院中四下寻摸着，帮原可和尚去换人了。

这就该显出吴尚书办事扎实的长处来了。

夜间成武帝看书乏了，正待就寝，小宦官便进来禀报说，都官尚书有要事求报。

果然是，原可和尚急巴巴地，终于有话要对皇帝说了。

――·――·――

成武帝高兴得一下蹦起，顾不得夜深便去了天牢，见着原可诚声致歉说：“也是皇宫内城多有不便，委屈你在此将息了。我又事忙，这几天一直未来探视。不知今天和尚是，有何见教于我？”

原可此时僧衣已被扒了，就裹了床被子坐着。只见他仍是虔诚合十态势圣洁，面色却明显较往常红润许多，差不多都把他真实年纪透出来了，显得相当秀美，只可惜那高僧气质随着失却不少。

年龄，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原可是好容易才求来了成武帝，马上便欲开口。旁边几个小娇娘却是机灵得狠，不知怎么又品出了些什么味道，都对他围了上来。

她们又是“圣僧哥哥怎么了”地发嗲撒娇，又是上手扯拉撩拨。害得原可只好重新死死护住遮身被褥，嘴里“吶莫萨多咓唵哲哩著哩”一通神念起来。

成武帝饶有兴致地看了会，才得意地挥退了几名女子。

原可趁机连忙高喊道：“陛下陛下，我错了。”

成武帝唤来椅子慢慢坐下，兴致是愈发高了，心想，还真不辜负他大半夜地奔来一趟。

原可说，原来是他自己一直悟浅了悟错了，佛法还真的不如律法。律法极好，佛法极坏。佛法不是东西，和尚也不是个东西。

成武帝问：“那佛法就是狗屁，和尚现在认不认同？”

原可断然回道：“佛法狗屁不如。”

成武帝满意说：“能谈出如此高论，我应也是想错了，你该是原可大师无疑。我该帮你书记此论以便流传。”

原可应承道：“岂敢岂敢，和尚现在只知自己除魔降妖功夫不到。只求陛下收了这几个妖精，放了我去罢。”

成武帝笑问：“可是大师觉得呼不周到，住着不舒适么。”

原可苦笑摇头说：“是因太安逸太舒服了。”

成武帝却突然变脸喝骂道：“呔，好个和尚，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肉，打了我的狗，还睡了我的女人……咳……不对，反正这已不是说两句便宜话就能走的事了。我就不放你，你想怎么着呢？咬我，还是施法弄死我呀？”

成武帝骂完，起身便走，刚反过身来便已笑得合不拢嘴，一步步走得人都颤了起来，背面看上去还真跟气极是一个模样。

剩得原可和尚在后头囚房里冲他高喊：“陛下还请慈悲为怀呀。和尚不怕被关着，就怕这样自己总想再说点什么，不愿再出去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