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澪标 2
作者:花岚      更新:2020-01-20 00:57      字数:4673

于是无奈之中亦有恐惧,恐惧之中竟有慈悲。清延看到枕流,便也不再怀有杀心,而是将她视同筹码——来日平家反扑之时,或可换取活命。他吩咐昭序:「你也不妨与大女公子多走动。」

昭序笑了笑,依旧在园中莳弄花木。有一株梅院石榴浸足雨气,花叶格外丰饶,硕大的花朵娇艳欲滴,碧叶也绿到极处。昭序剪去几片叶子,退开一步仔细打量,又剪去几片。清延看了一会,忍不住问:「是父亲的那盆花吧。」

昭序扫去残叶,又细细添了新土:「主上卧病之后,身边花木疏于照料,尽已死去;这一株则是昔时中宮从钟洲带来内里的。如今中宫别居,见此花如见主上,难免触景伤情,便辗转托付于我。我原想此花已近枯萎,并不能养活。不想草木强韧,十倍于人,竟也活过来。」

清延并不避讳皇帝与谢瑗:「父亲流放钟州时曾于母亲同植此花。淮沅历来相信石榴有多子之兆,可见当年他们渴盼子嗣。」想一想又说,「母亲多半对你也有所期望罢。」

昭序手一顿,花铲叮地一声碰在八菱鎏金瓮上。她迅速收拾情绪:「抱歉。」

「你不必抱歉。」清延摇摇头,「只是你身体仍不见好。」

是。然而一念既灭,也情愿就此放任下去。偶然风至,将剪下的花叶囫囵吞卷。昭序摇摇站起身,忽然一阵眩晕。满檐白鸟一齐振翅,如飞雪四散,遮蔽天光。她面色惨白,纤细的手指轻轻牵住清延的衣袖:「不必唤人来。」

清延慌忙抱起她,大声传召御医。

昭序只笑:「虽不得死,是我罪业。」

清延大骇。

御医为昭序按脉。白腻纤长的小臂,手腕处系着菖蒲节句的金银五色丝,颤颤地搭在紫檀螺钿的脉枕上。昭序气息均匀,目光低垂,一缕发丝垂在颈畔,清延便伸手替她拨去。几名御医都看过一回,纷纷起身笑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臣为殿下贺。」

清延喜极——这欢喜太猛利,连他自己也有些惊讶。或许生涯乏味如许、灰淡至此,总要一个转机,蓬勃的、崭新的,充满生机与力量,可以重新寄托希望。清延细细打量昭序:玉面檀唇,眉与眼,乌发披垂如缎,疏离而温静,肃穆而慈悲——依然至为美好。他心中陡然一软。一种畏怯的满足。迟疑。亦有无限感悔。

——他也想起重岚。那个孩子若还活着,恐怕已能蹒跚行走,牙牙然,唤他一声「父亲」。后来他曾去过梅山,车马坠落的渊崖处松柏槎枒,崖底一线流水将墟骸冲刷无痕。

他低声重复:「是我罪业。」

仿佛从这一刻起,南朝上下忽然又对未来重拾希望:像三年前为万寿宮贺生那样,王家再度颁赦、免赋、散银、设筵。洛东在繁华中凋零;长街灯火与盛夏萤虫渐渐难以分辨,向幽黑的山林里纠缠蔓延去。

清延不眠不休,凡饮馔、汤药、侍从、用度,事必躬亲,却仍觉怠慢。昭序始终很冷淡,有时两人徐徐说着话,昭序目光一散,便许久不再言语。清延也不生气,轻轻将昭序挽进怀里,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我其实很幸运。」

昭序眉头微蹙,依旧默默无言。

清延倒也不大在意,夜里睡在昭序身旁,反复醒来几次,听见她吐息均匀,不免又要为她掖一掖枕被;隔日下朝回来,必先回来看她,抬盒里放着各色粥菜——枣糕、蒸栗、盐梅、桔梗团子、葛花饼,乳雉与酢笋,鹿脍,茅叶炙嘉鱼,润红的鲸醢盛在金箔贝盏上,一碟糟姜茸洒满细碎的目箒叶。

昭序小小尝了一口:「嘉鱼与竹蕈同烹,滋味绝佳。父亲在世时喜食嘉鱼——」她放下牙箸,不再说下去,「当然,用茅叶和红泥封住首尾,余炭慢炙,也是很好的。」

清延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还有一种做法,先以蜜酒蒸熟,加鸡汤、辛子、姜汁煨干,大火秋油起锅。」

昭序微笑摆首:「嘉鱼最嫩,实在不宜大火,也不宜太琐碎。」

清延轻轻哦了一声,不觉想起幽闭在柏梁殿的岁月——其时清久已被文绛带去抚养,他孤身索居,衣食都很勉强。后来从书中读到嘉鱼「味极鲜,以五味同竹笋、荻芽带鳞蒸食为最」,他十三岁,也正是充满好奇与向往的年纪,这味道他从未尝过,却一直记在心里。偶然他想,在昭序面前,自己多半也是个粗人罢;虽为王嗣,终究不比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茶,一羹,一饭,精致的,缓慢的,节制而自如,风雅到极处。昭序也极聪慧——凡两人谈及五礼五射六书九数,清延必落下风。昭序娓娓道来:「乙余大曲与中洲不同。中洲大曲有散序与中序,中序又分排遍、攧与正攧。乙余大曲则不作中序,散序之后有勾与遣队,入破之后有念诗、嘌唱,亦有舞姿——舞者入场,至歇拍,续一人入场,对舞数拍,前舞者退,独后舞者终其曲。」

清延想了想:「从前曾在乙余王居见过一次。乐人弹六弦琵琶——牙板铜弦,声音亢劲;笛与鼓也不同于中洲——笛更短,鼓则击以掌。」

昭序眼波盈盈,至为纯净无辜,却又好像善解风情:「是。乙余槃鼓多用鹿皮,以掌轻拍,才不会击破。我不擅击鼓——他们的点子快且精妙,我始终不能学会。说起来——」昭序又笑,「我祖母与母亲都是乙余人。」

清延猛然想起那句,能行中洲之道,概为中洲人也,只道:「而你言谈面貌与中洲人无异。」

昭序默声笑了笑,两人徐徐说着话,仿佛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云央午睡起来,赤着脚闯进隔间,娇声要清延抱一抱。清延心里迟疑,两手却已将云央抱至面前。云央很得意,口中腻声叫着「大哥哥」,白细的面颊抵在清延脸上,凉凉的,有一丝莫名的香气。

清延心一动——他想人心原本趋于枯寂,偶然因骤起骤落焕然激荡,转眼又重归故态。然而他正值起落之间的虚空中,忽然贪恋起人世眷爱的余味,便宁愿一直落下去。他仔细打量云央:「也有趣,阿央不过长两三岁,却要做姑母了。」

话很轻,亦有他语气里不多见的温柔戏谑。昭序不语。云央用力扭了扭身子:「大哥哥。」清延连忙松开手,恐怕方才太用力,抱疼了她。云央爬到榻上,伸手抚一抚昭序乌黑光艳的长发,满眼喜爱与羡慕:「是美人。」

什么美人呢。昭序一哂,伸手想将云央挽近一些。云央很欢喜,张着手作势要扑进她怀里,却立即被乳母抱开。清延有些不快:「看好万寿宫。妃子玉体贵重,不可扰动。」

昭序笑容一滞,此后兴致也淡了。夜里清延依旧睡在身旁,她起身服药,种种温补的药饮,仿佛一经吃下,腹中小儿瞬息便可长大。她又吃一匙,轻轻推开清延的手:「殿下太仔细,其实也无所谓少吃一剂的。」

清延的确仔细——山河狼藉,他心无所寄,如今这个孩子便是他唯一心之所寄。怀妊的昭序容色虽减,却更加宝相庄严。他想从前自己孤高易感,因孤独而无耻,种种贪婪凶恶于焉开始。昭序无怒无嗔,因智慧而慈悲,他心生敬畏,视之为神明,可将他满身罪孽尽数度除。

次日在朝,书写时蘸取丹砂,清延陡然想起昭序擅书绘,身旁必然也有硃磦。一念至此,不免如坐针毡。他匆匆赶回观行殿,昭序正挽着云央与伐檀在中庭观花戏鸟。清延走进寝殿,窗头摊开一册诗文。干涸的砚石。笔架旁放着一只青瓷笔洗,笔洗里浮着几瓣茶梅。昭序的砚箱放在窗下,细细蒙了一层灰,诸般绘具整齐摆放,色碟里的颜色还未洗去,却显然不曾再画。清延没有找到硃磦,随手将昭序的画册翻了翻,设色多青绿,仿佛原本也是不用硃磦的。他站起身,迎头碰见昭序静静站在门旁。「殿下。」昭序丰颐妙目,此时姿态却痛苦扭曲。她缓缓行来,行至他面前,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头。

清延一惊,呼吸滞在喉间,许久徐徐吁出一丝欢喜。他只觉自己已被谅解——如今他何其渴望昭序的谅解。昭序遍身草木清气,头颅沉沉的,两手缓缓垂落。清延何其希望时光更慢一些,便可将这一刻久留。他吃尽穿绝、坏事做绝,却始终在苍苍世间惶然来去,像一叶孤舟,漂流至久,终于可以在此一系。清延心内剧颤,脸埋入昭序如云的乌发间。风花寂静,淡淡的椿油味扑入口鼻。昭序喜爱一种孔雀椿,硕大而艳丽的花朵,会在冰雪中猝然滚落。

这原是清延害怕的花:很决绝,连凋零都如此悚然。他低头再看昭序,绮绫将嶙峋瘦骨重重包裹,就在他愈紧的怀抱中陡然坠下去。

清延再度陷入虚空——重复的重复,虚空的虚空。此岸与彼岸。荒芜。渺茫。死而不死,生而不生。他抉心自食,口齿无味;是身非有,本味不能知。

他流连于此。无嗔,无怒,无悲,无惧。浓雾。覆雪的山野与荒原。明月未明,杳然有幽光,白雾氤氲,山音低沉,身在绝处,亦往绝处去。

然后他恍然醒来,现实的痛楚格外尖锐淋漓,将他抛向更惨烈的困境。他看见大片的血污,奔忙的宫人,长案下翻落的清供。苦松。橘枝。纤细的雁金草姿态犹如鹤颈。一枚嵯峨菊遽然崩散,饱满的花朵在触地的瞬间静静爆裂。

细长的花瓣。

天边划过流星。

昭序依然宝相庄严,发髻高束,披衣趺坐榻上,云鹤丸纹的织金衣带垂于脚踝,手里盘着一挂琉璃与金丝砗磲的腕轮念珠。两人对视。昭序温柔慈悲,一下一下拨动数珠,口中诵道,愿令众生常得安乐,无诸病苦。欲行恶法,皆悉不成。又诵,若诸众生,因其积集诸恶业故,所感一切极重苦果,我皆代受,令彼众生,悉得解脱。

清延问:「我是不是众生?」

昭序笑答:「我亦代你受。」

清延又问:「你从何来,而至何所?」

昭序仍笑:「我从彼来,而向彼去。」

清延双膝跪地,满面泪水。他只怕自己罪孽深重,连她也不愿救赎。昭序容光暗淡,像春尽时巍巍枝头一朵残花,瞬息之间便会凋零。他想起那句「而向彼去」,想起噩梦中反复无尽的幽冥与虚空,对诸行无常始生恐惧。

他也怕她就此离去,如朝露,如春雪,天光之下不可留住。他惊痛至极——而从前他作恶多端,又何曾有过一丝畏怯!鸟鸣渐起,檐铃因风响动,薄明自东天漫来,云潮最后一次将残月抛弄,转瞬卷而没之。他恍知又过了一夜。烛火燃尽。火焰熄灭时微微一跳,发出极轻的声音。细微的焦尘气。青烟如丝如缕,宛转缠绕,渐至于无。

然后,昭序缓缓向他伸出手来。

清延心一驰,慌忙忍住泪意膝行上前,双手轻轻捧住昭序的指尖。这是他久候不至的宽恕与饶恕。是谅解。是精神的救赎。他放声悲哭,泪水沾湿昭序苍白泛青的手背。昭序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肩头,一寸,一寸,抚摩他汗腻的颈侧,耳廓,面颊,额心,与散乱的发髻。他愈哭。昭序长叹:「其实一切众生,如我无异。」

于是他脱身虚惘,却陷入更大的虚惘。从希望到绝望。昭序奋力将他拖出,他却无法承受命运的清算,重新躲入虚惘,对种种他从前不动于心的人与事恍然生出许多柔情——而又畏怯,他想要与自己和解,垂头轻吻昭序的手背,姿态至为虔诚:「只有这一个?」

昭序笑答:「这是第三个。」

他落荒而逃。

祯平二十年就在如此荒诞中走向岁末。元月元日,清延持天子仪仗,代皇帝至神泉殿恭行四方拝。行驾自寅刻启行,清延着黄栌染御袍上殿行拝礼。先拝属星,次拝天地,再拝四方神祇,最后至宗寺祈求国祚长久,社稷丰稔、民生康宁。宗司内外遍树铜乌幢,左侧悬日像青龙朱雀幡,右侧则悬月像玄武白虎幡。清延头戴金乌立缨冠,以额触地,低声祷诵:贼寇毒魔,过度我身。五危六害,皆不我侵。百病除愈,所欲从心。而作是念,家国长兴。

南朝已近末路,天灾人祸,边患四起,苦骇的流民渡过淮水与湄水,向北岸和乙山城涌去。北朝措手不及,流民冲击城池,竟比昔年金戈铁马的平家更猛利。宜明院与朝臣彻夜商讨对策。灯火昏昏,吵嚷声一浪压过一浪。新帝在灯影里合膝端坐,清隽,秀净,语气安定温和:「所以,即便统一中洲,我们一时还是无法安置流民与遗民,也无法快速消解南陆的积弊;南北两系同出一脉,实在不宜兵戎相见,更不可能肃野屠城。如今赤狄虽已退兵,但院上与我都知道,夷狄不可校以义理,道法志态,不与我同——久鹿王觊觎中洲之心未曾或减,不出几年,势必卷土重来。安城院统固然可恶,毕竟也有章法。我宁愿与南室结盟,共克夷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