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擐甲披袍妙弋戍北平
作者:馥蓉      更新:2020-07-24 04:52      字数:4975

南军吃了这一亏,为防再遇劫袭,只得远离城门,退军数十里重新安营扎寨。李景隆一夜未得安眠,又疑惧燕王从大宁突然领兵杀回,只求能够速战速决拿下北平城。他与部将商议,命都督瞿能父子领兵专攻九门之一的张掖门,以期撕开一个缺口。

那瞿将军父子倒也勇猛善战,带领千余人冒着如雨矢石,逼近城下。偏这一日张掖门守军薄弱,城中支援不及,竟叫南军顺着搭起的云梯登上了城楼。这支父子兵见胜利在望,越战越勇,击溃城上守卫,从内打开了张掖门。

李景隆只知北平固若金汤,不想竟真的被瞿能父子攻破一门,身为主帅的他不觉欣喜,反倒暗自盘算起来,这攻下张掖门的首功怎么也得是他李元帅,若不然怎得向陛下邀功请赏?他开始琢磨起如何从瞿能父子手中夺回攻陷城门的首功。正苦思冥想着,忽有小校赶来帅帐,夸张至极地道:“元帅,有一彪人马不知从何而来,斜刺里直杀向张掖门,有将军识得为首军官,说是郑国公常茂。”

“常茂?”李景隆匪夷所思地道,“他早被太祖高皇帝削爵罢官,潜逃在外,怎得会突然出现在北平......”他正要传令发兵拦击,转念一想,何不借此契机,紧急召回瞿能父子。主意已定,他火速遣人连续飞传三道撤兵令牌,硬是将来之不易的战果生生葬送。

瞿能百思不解,却不敢违抗帅令,收兵回营时与赶来的常茂部厮杀一阵,领着残兵奔回军营。他垂头丧气行入帅帐,激愤地对李景隆道:“元帅,纵是有郑国公从后掩杀,卑职也不惧他,更何况他区区几百人马,并不难对付。”

李景隆打着哈哈道:“瞿将军怎可犯兵家大忌,你只有千余孤军,即便赚进城门,也难以往城中挺进,又有那久经战阵的常茂从后截杀,待他与城内燕军形成前后夹击,首尾呼应之势,瞿将军恐怕插翅难回啊,本帅如何舍得损失将军这员虎将?”

瞿能悲叹道:“可是,天赐的良机,就这么白白丢弃了,卑职不甘心哪!”

李景隆冷然道:“北平城已危如累卵,明日本帅调集大队人马,一举攻入,未为迟也。想必瞿将军已力倦神疲,还是早些回营休整吧。”

瞿能哪敢指责主帅调度不力,憋着一肚子气退出帅帐,见着候立帐外,盔甲染血的儿子,他不无痛心地道:“战机转瞬即逝,爹有生之年怕再也见不到北平光复之日了!”

却说常茂率部驱逐了瞿能,回马入城与王妃相见,因他的及时救应,挽回危局,扭转了南军攻破张掖门的颓势,妙弋感激不已,恩谢的话才说出口,他却豪气地道:“何必言谢,当年舅父案发,我亦受牵连,若非你助我从运河水路走脱,我只怕要在京城的天牢里度过余生。方才对付那帮杂鱼,算作还你的人情好了。自听闻燕王举义,我一直关注北平战事,李景隆还未驻兵德州时,我便已在领兵驰援的路上了。”

妙弋点头而笑,又问起别后经历,方知他沿运河辗转,后来漂泊到了西南,为躲避官兵追捕,躲入氐人聚居的山寨,学习氐族语言,适应他们的习惯,为尽快融入新的环境,还迎娶了部落首领的女儿灵珠为妻。常茂苦笑道:“当初之所以决定并入氐夷,还是因为灵珠的关系,若无她的引荐,部族不会允许我这个外族人轻易踏入。本想就那么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可氐人终究是冥顽不化的蛮夷之辈……我便动了一走了之的念头。那时恰逢陛下驾崩,天下举哀,再无人有闲功夫理会我,我趁机脱离氐夷,另立山头。为巩固势力,又招兵买马,习练勇丁,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山大王。”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细品其中每桩遭遇,想来都充满了未知的辛酸。妙弋道:“好在你已娶亲,纵有再多的是非纠葛也总算还有个知心的人可以相互依傍取暖。待北平解了围,你把夫人接来,再不要做什么山大王了,就留在北平军中,可好?”

常茂顿了一下,似有些犹疑,随即又道:“你既开口留我,我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倒也不必接什么夫人了,我反出氐夷时,她便与我划清界线,再无瓜葛。”

世事无常,或许这就是与朝廷对峙的代价,妙弋由此代入己身,更兼连日来累积的压力,她原本还想安慰常茂几句,心头却突然袭来一阵悲愁,默默遏抑着情绪,良久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常茂只恨不能靠近给她以温暖,现今北平危局未解,他决定竭尽所能帮她抵御南军,固守城垣。北平还未入冬,已令人感受到彻骨寒凉,冷风吹在面上如冰刀削刻般凌厉刺痛,常茂不肯留在妙弋为他安排的暖阁里休养歇宿,坚持陪着她巡视九门,增调守军,加固工事。

前番数次激战而受伤的士兵不在少数,伤员的持续增加,军器的快速消耗,令各门守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妙弋看在眼里,想方设法将城中能够上阵的有生力量重新编制,统一调配。

曾得王妃大力救济过的伤兵村,在危难之时也自发组织起来,村户中但凡有能力重拾兵器的,皆义无反顾地走向阵前。更有许多早年跟随徐元帅打过天下的老将们,也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坚定地站在王妃身后,成为抵御南军至关重要的力量。

妙弋手握腰间佩剑立在楼头,神情无惧且坚定,面对着忠心赤胆,浴血奋战的兵将们,她慨然道:“诸位勇士拥护靖难,拼力镇守,你们都是我北平城忠心不二的功臣,我代燕王殿下谢过诸位。而今殿下已在回援的路上,不日即会赶至。李景隆久攻不克,早已兵疲意阻,士气衰颓,谅他已坚持不了多久。我将与诸位一道固守在此,让南军亲眼看看何为森严壁垒,坚不可摧。待殿下回师之时,便是南军溃败之日!”

王妃这番慰勉策励自是一呼百诺,伫聆的将士们热血澎湃,振臂齐呼,“誓死保卫北平,靖难之役必胜!”

算计着南军再度反扑的时机,妙弋沉思默虑走在整肃的长街。许是心有旁骛,她丝毫未注意前方一处积水的街面已凝结成了一片冰霜,就在她将要落脚时,跟随两侧的天澈和常茂不约而同地紧走上前导引相护。妙弋骤然停步,低头看向雾白冰封的路面,似乎沉浸其中,忽而脑海里灵光乍现,她双眸晶亮,开怀道:“我想到了,此法管保叫那些妄图再次登城的南军折戟沉沙!”

她火速召来世子,秘密嘱咐,计议停当。高炽领命率部连夜将秘计履行妥善。

南军休整一夜,天明时卷土重来,却震惊地发现,绵延的城墙上早已冻结上坚冰,触之凝滑,再想借助云梯攀越已是难于上青天。原来,王妃向世子秘授之计,乃是汲水浇灌于城墙,北地早晚尤为寒凉,劲吹一夜西北风后,南军只有望城兴叹的份儿了。

因被李景隆嫉忌,只能落在攻城大队人马之后的瞿能遥遥观望着城下战局,已是满目苍凉,他仰天悲叹道:“不幸被我言中,回头无望,回头无望哪!”

城上燕军抓住时机,全力回击,以礌石滚木抛打近在城下的敌军,待到他们抵御不住,朝后逃散时,远程的抛石机与弩炮又会源源不断发射出巨石及火药武器。南军抱头鼠窜,叫苦不迭,抛下众多尸首,狼狈不堪地回撤。李景隆见攻城部队溃散奔逃,怒不可遏,正要下死命令阻止大军溃退,忽有探马来报,燕王自大宁回兵,已与后军短兵相接,激战起来。李景隆未料燕王来的这般突然,心中悚惧,勉强指挥所部与燕王对抗。

城内守军见南军前后阵脚大乱,正猜测原由,燕王遣回送信的轻骑已趁乱突围至城下,守将接信速报与王妃及世子,才知燕王还师,已连破南军九营,众人无不欢欣鼓舞。高燧摩拳擦掌,向王妃请命,道:“请母妃准许孩儿领兵出城接应父王,孩儿必全力杀敌,以此弥补前次擅自缒下城楼,偷入南军营地之过。”

妙弋眼中充满笑意,为燧儿一往无前的勇气深感欢慰,可她心中已另有安排,一面扬起手中信札,道:“义阳郡王精神可嘉,不过,殿下已在信中做了明示。”她转而朝众将官发布号令,“大将梁铭,李?听令,你二人即刻带领所部精骑出城追击,与殿下所率大军形成合围之势,里应外合痛打南军。李景隆首尾不能相顾,兵败必在今日。”

二将得令火速出兵,将士们蛰于城中防御日久,早受够了南军的嚣张气焰,都憋着股劲儿,此刻终于能够杀出城去,痛快淋漓地宣泄起压抑的情绪。南军不比久经沙场的燕军,多为缺乏实战经验的新军,几乎从未经历过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杀,一与这些训练有素,以一当十的燕军兵戎相见,高低胜负立现。才被燕王收入麾下的朵颜三卫更是立功心切,策马冲锋,前赴后继,锐不可当,直杀得南军丢盔卸甲,四散奔逃。

李景隆被打蒙了,看着眼前人仰马翻,相互踩踏的惨景,再无力挽回局面,幸而瞿能父子带人杀到主帅身边,保了他突出重围撤往德州大营。

燕王大获全胜,缴获战马二万余匹,军器粮草不计其数。王妃与守城将士大开城门,迎接燕王大军得胜归来,燕王自人群中直望向他昼思夜想的王妃,多少深藏在心的话一时无法尽数倾诉,冲破硝烟终再相逢,二人深情对视着,已胜却人间无数。

王驾入城后,先是免去了庆功飨宴,紧接着,燕王马不解鞍亲去抚恤阵亡将士亲属,探望伤员,发送兵饷,而后才折返王府。妙弋先一步回府,替他卸下冰冷沉重的盔甲,两人携手回到家宴,世子三兄弟早等在宴上,待父王母妃落座,三人才依序坐定。朱棣当着三子的面,举杯向妙弋道:“北平保卫战之所以能够取胜,我的王妃功不可没,这杯酒当敬王妃。”

妙弋笑着与他碰杯对饮,道:“北平之围已解,李景隆损兵折将退守德州,四郎是否向朝廷再次上表诛锄齐、黄二佞臣?”

朱棣似乎有些排斥这一问题,他避开妙弋的目光,微微摇头道:“不在这一时,须得我们掌控了绝对有利的战局,方可达成目的。”

妙弋还欲问些什么,被高燧抢白道:“母妃,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把南军打服了,咱们就算上表陈情,朝廷也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不如您和父王放孩儿出城打德州,如何?”

妙弋说不清该为他的好战态度感到喜悦还是心存苦恼,瞪了他一眼,道:“你年纪尚轻,领兵打仗又毫无经验,休得再惹事端,不然我把你前番做下的莽撞之事告诉你父王知道。”

高燧缩了缩脑袋,急切道:“母妃千万别说,孩儿知错了。”

世子与高煦看着窘迫的三弟,莫名觉得好笑,朱棣原是对高燧私自偷袭南军营地的事略有耳闻,此时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朝妙弋问道:“这臭小子又怎么气你了?快说与我听,我拿马鞭抽他。”

妙弋心软道:“罢了,饶过他这次,下不为例。”

朱棣并不追问,不断为她夹菜,又劝她多吃些,疼惜爱怜之情溢于言表。三子看在眼里,深为双亲笃挚的感情欢欣感慰。家宴进行到一半时,高炽与二弟相互交换了眼色,起身向父王母妃告退,只道前去处理看押战俘事宜。临行前二人一左一右架起还在大快朵颐的三弟,不容他拒却,强将他挟走做帮手。直到出殿门许久,高燧才真正明白了两个哥哥的用意,不禁笑着一拍脑门。

宴桌上温着壶酒,壶嘴正缓缓冒出热气。没了孩子们的搅扰,朱棣与妙弋温情脉脉地相对而坐,他握起她的手,半是感激半是深情地道:“幸而有你,无论我面临何种艰难曲折,我知道,我的身后总有你在。”

妙弋垂眸一笑,道:“那就让我们互为后盾。四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朱棣成竹在胸,道:“李景隆再无暇顾及北平,你可安心监守于此。”

“那你呢?”妙弋听出他弦外有音,极关心他下一步的筹画。

他凑在她耳边,神秘地道:“诡道之法,逸而劳之,安而动之,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要让李景隆在德州绝无宁日。”

妙弋明白了他的意图,惊讶道:“何时动身?难道……”

朱棣点点头,显出胜券在握的神情,他抬起一手,抚在她雪白的颈项,道:“烦你稍后再为我披回战甲,兵贵神速,我必须连夜带兵疾进。”

日思夜盼等回了他,不想才与他安然吃过一顿团圆饭,离别便又在眼前,妙弋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滴落在他手背,却仍努力微笑道:“你放心去吧……务必多加小心,还有……天气寒冷,途中千万善自珍重。”

朱棣心中不忍,将手箍在她颈后,轻轻一带,令她与自己额头相抵,轻声道:“你要知道,我舍不得你,可我唯有先发制人,才能护你安好,才能让我们拥有彼此的明天。”

李景隆仓皇逃回德州,还未缓过劲儿来,惊闻燕军已过居庸关,占了蔚州,直逼大同城下,此信骇得他险些从帅座跌下地来。他匆忙行至沙盘前,与部众细细商讨,大同雄镇之于德州大营乃是极重要的屏障,若被燕军占领,则德州难守,必须尽快出兵支援大同守军。北平之战的惨败导致士气低靡,上至将帅下至兵卒根本无心应战,然而战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再有退缩之想,在谋士的谏议下,他不得不勉力而为,率军队星夜驰援大同府,众将士苦不堪言,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苦苦支撑向前。

待大军开到大同,却意外地发现城外并没有燕军踪迹,李景隆这才猛然醒悟,这是中了燕王诈欺之计,他被硬生生拉出来遛了个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