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涩酒
作者:十六夜雀      更新:2020-02-02 03:16      字数:3382

“你这老小子,出家这么多年,还真像个和尚了。”柳溯之走近亭中,摸着宗悲的光头笑道,“这头可真光油啊,晚上不用点灯了。”

至于那只驴儿,自在的去啃周围的青草树叶去了……

宗悲被这老友摸着光头,也不气恼,反而双手合十笑道:“老友还是这般游戏人生,潇洒出尘,我等羡慕不已。”

“呸,羡慕个屁。”柳溯之没好气的呸了一声,面色略有愠怒,“当初你抛下一切,跑来这里出家为僧,说什么勘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真的勘破了?”

“勘破、放下得自在,皆在一念间。”老僧念了声佛号,垂下眼眉低声道。

柳溯之皱眉道:“别整这些文绉绉的,老头子我现在不爱听,还有梦仙酒吗!拿来拿来。”

“酒自然是有的,不过柳施主这次可不能畅饮了。”宗尘温和一笑,转而看向顾、沈二人,指着酒坛说道,“这两位小友可有兴趣饮一杯梦仙?”

花蔓文在一旁喊道:“我也要喝!”

宗悲微微一笑,道:“小施主心思灵动,容姿慧雅,寺中另有别种果酒,可与小施主畅饮,至于这梦仙……并不适合小施主。”

花蔓文听闻另有果酒,不禁眉开眼笑连声答应。

“既然如此,我二人便不客气了。”沈子苏微微一笑接过酒杯器皿,先为顾沅芷舀上一杯酒。

顾沅芷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甘甜的酒气盈散唇齿之间,味蕾爆发开来,让人忍不住细细品味,但甘甜之味片刻即逝,随之而来的便是如黄连般的苦涩,口中酒液几欲喷吐而出。

“这酒……”顾沅芷握着酒杯,只觉得舌尖苦涩难耐,脸也不自在的皱成一团。

宗悲了然而笑,反问道:“女施主,这酒味道如何,可还合口?”

“初入口时,味美甘甜,稍过片刻便苦似黄连,难以下咽。”顾沅芷苦着脸说道,但不想太过言明,索性拐了个弯,“其实……还能接受。”

“味美甘甜,便想再多品味片刻,然下一刻酒味骤变,难以下咽,直欲弃杯而去,不知和尚我说的可对?”宗悲乐呵呵的指出少女隐藏下的思绪,复又看向沈子苏,“这位公子为何还不饮下?”

顾沅芷看沈子苏手中酒杯仍满,不由嘿嘿一笑,眉眼间尽是狡诈:“楚幽公子一路斩荆披棘,怎么就败在了这杯酒下?”

沈子苏微微一笑,将杯中美酒一口饮下,细细品味片刻复又渡入腹中,神色平静道:“确实苦涩至极。”

少女看着沈子苏平静的脸,感慨道:“子苏果然好耐力。”

话音未落,少年的脸亦是皱作一团,难过道:“大师,你是放了多少黄莲?”

花蔓文在一旁嘿嘿坏笑:“这就不好喝呀,还好我没喝,是吧莫呆子?”

莫呆尘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话。

花蔓文讨了个没趣,索性跑出亭外自寻个清净。

两老僧对视一笑,宗悲捏着手里的念珠笑道:“因一切有为事相,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靡常,执捉不住。如梦、幻、泡、影、露、电然,似有似无,不若放下,女施主可愿放下?”

顾沅芷闻言一怔,低头细思片刻,再次抬眸时候,眼中已是一片冰寒:“大师这番对答隐有禅意。”

“施主不要误会,老和尚是希望施主能放下执念,勘破人间不平事。”宗悲满面慈悲,声音浑厚温和。

顾沅芷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勘破勘破,我亦读过许多佛经,皆是勘破。恕我直言,九州之道教,修良品德性,教授仙人长生,乃今世今生;佛家修善恶有报,教人罪业有偿,乃来世虚空,但在我看来,大多是告饶求恕,毫无拼杀之勇。或许此番说教与别人颇为有益,但之于我,平生只信沈子苏一人与我手中之剑。”

两名老僧闻言默然。

“沅芷,这番话说得未免有些过了,佛家教人向善,乃是人间幸事,不要肆意指责为好。”沈子苏轻声道,隐隐带有指责之意。

宗尘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复又合十,念了声佛号道:“施主所言自有其道理,与我佛家而言,自有一番看法,然尘世之人对我佛家亦有一番看法,无关对错,只关本心。”

“恕老僧太过痴愚,不曾探究施主曾经历过什么就贸然开口,饶了施主雅兴,还望施主恕罪。”

“无妨,方才是小女子冒犯了。”顾沅芷执礼相向,歉然开口。

老僧捻动手上念珠,似是犹疑:“想必几位舟车劳顿,颇为疲惫,不如去山上丹桑寺休憩片刻,用一些斋饭,再走也不迟。”

不出意外地,老僧出言挽留几人,顾沅芷向沈子苏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沈子苏沉吟片刻道:“我自然是无碍,顾兄如何?”

“去一趟也无妨,权当赏景,而且,也可让车夫好生休息休息。”顾枫迟略一沉吟,点头答应,口中所说车夫自然是王启年,年过四十的王启年长时间策马驱车,又备受惊吓,终是坚持不住昏倒在车上。

宗尘见几人答应,微笑道:“从亭后小路一路前行即可到寺中,我与宗悲师兄仍欲再手谈一局,不便相送,还望见谅。”

柳溯之盘膝坐在一旁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大和尚,人家都来了也不送送,是不是想偷酒喝?我可得在这儿看着你们。”

梦叶澜走入亭中,看到坛中美酒,神采奕奕。

顾沅芷笑着摇了摇头,拉住沈子苏的手,轻声言辞:“那我们几人便先去丹桑寺静候诸位。”

山中小路比起宽阔官道,多了七分静谧三分安详,山秀林密,清泉漱石,斑驳绿叶之间隐隐传来山瀑奔袭之声。偶然能遇到邻村香客,只是再看到顾沅芷时候,都远远掩面避开。

沈子苏担心少女会因此感伤,正欲开口安慰,却见少女满脸闲适的观赏四周美景,毫无不快之意。

愈向上走愈僻静,山道铺满了青苔的湿意,三尺粗木之上鸟鸣声声很是动听,行至半山,已可以隐隐听到念经之声。

顾沅芷聆听片刻,微笑道:“无量寿经。”

“这不是不讨厌佛经?方才怎么生这么大气?”顾枫迟牵着邱画烟的手,好奇问道。

少女揉了揉眉心,倦然道:“只是一时情急,未曾细思。那老僧想让我放下一切,呵,出家当尼姑么?”

“那我可要孤寡终身了。”沈子苏拉住少女的手腕,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

顾沅芷微微一愣,随即坏笑道,做了个托起的姿势调侃道:“孤寡的子苏公子,给你个机会,背着我上去如何?”

沈子苏亦是恍然,沅芷何时对自己这般跳脱了?以往不都是十二分的拘谨:“你认真的?”

少女满脸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见他一脸认真忍不住笑道:“逗你的。”

身体忽而被腾空抱起,顾沅芷的额头抵在少年胸膛,嗅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听少年说道:“正有此意,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罢了。”

顾沅芷呆滞一瞬,挣扎着要脱出他的怀中,口中嚷嚷道:“哎呀,你怎么这么较真啊,我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沈子苏一本正经道,手猛地一松,顾沅芷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紧紧抱住他,“你看,你自己不想下去的。”

顾沅芷狠狠瞪着沈子苏,却在他温柔的目光中逐渐散去了气势:“你想抱就抱嘛……不嫌累就行。”

沈子苏手上多用了一分力,将少女抱的更紧,柔声道:“抱着你,一辈子不会累。”

“噫!画烟你看这两个人!”顾枫迟抖着身体,脸皱成一团,难过道。

邱画烟不禁莞尔,眼珠一转,看着自家夫君娇笑道:“夫君,人家也要抱抱。”

顾枫迟本欲拒绝,但看到娘子一脸不快,赶紧一本正经的伸出手道:“来,夫人,夫君抱你上去。”

“哈哈,逗逗你,别当真。”

“真的啊?”

“嗯?”

顾枫迟不说话了,一把抱起邱画烟,紧紧跟上已经走远了的沈子苏。

跟再最后的花蔓文,还有背着王启年的莫呆尘,低着头使劲向上走,心里不约而同的念叨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老友,多年不见了。”宗悲斟上一杯酒,推给柳溯之,又看向梦叶澜,“这位女施主似乎对此酒颇有兴致,自行畅饮便是。”

梦叶澜点点头,端了一杯酒,坐在一旁静静品味。

“得有十余年了。”柳溯之拿起酒杯,却并未着急饮下,“这酒每次喝都能喝出新的滋味,第一次喝,辛辣无比,第二次喝又极其酸楚,第三次便如黄连般苦涩,不知这第四次又是什么味道。”

“方才那位女施主仅一杯便品出两种味道,看来是经逢大变。”宗尘白眉一轩,疑惑道,“可那沈家公子怎得也品出两种滋味?”

柳溯之默不作声。

宗悲笑着解释道:“方才沈家公子仅仅品出一种苦味而已。”

“那……”宗尘刚一开口,便想清楚个中缘由,不由叹道,“沈公子和那名女施主实为佳侣,虽未一同度过,却能感同身受。”

“盛卿,你觉得,他们二人日后会如何?”柳溯之看着宗悲,喊得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宗悲微笑念起一颗棋子,悠然落在棋盘之上。

“盛卿已是过去,我现在叫宗悲。至于日后如何么,怕是只有佛祖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