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慌不择路，大家跟着节奏向前行进。虽然恐惧，但因为没有退路，也有孤注一掷的信念。

快到入口处。对方又架起了新的木栅栏，火仍然封住了整个入口。前排的骑兵在马屁股上用力挥刀一砍，那马猛然吃痛，发狂的向前冲去。箭矢破空而来，很多马未到栅栏前就倒下，也有一些马匹一头向栅栏撞过去。

一早就清楚，先锋军是有去无回的。他们的任务就是推倒火栅栏。马畏火，必须要有人控制着马，让它们准确的朝入口冲过去。这些士兵可能死在发狂的马蹄下，或者在冲向火栅栏时被箭射成筛子。

马榀让大家自荐，人群里一时沉默。一个心肺被箭所伤的士兵站出来，他活不长了，他愿意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一些。他的嘴角都是说话呛出的血沫，衬着一丝痞子气的笑容，让人触目惊心。半日前他还坐在火堆旁，咬一口干硬的馍馍，配一口菜汤，和身边的人说着荤段子。半日后，身边的同袍已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出一滩脑浆，而他即将要赴一场没有归路的去路。要问他怕不怕，怎么会不怕，怎么会甘心。他才十九岁，家里还有慈爱的母亲在等他回去，他给小青梅买的簪子还未送出去。村子口的那棵大槐树，他很想再摸一摸粗糙的树皮。他很想再听一听母亲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吃饭啦”。尘世很美好，让他贪恋。

在这之后，陆陆续续有伤员提出要做先锋军。他们要用自己的死亡为同袍打开一条生路。

那火栅栏在马匹的撞击下，轰然向后倒去。

士兵们呐喊着向前冲去。没了栅栏遮挡，对面的箭矢来的更密更急。箭头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人一批批的倒下。但前面的人倒下，马上有后面的人补上。他们踩着同伴的身体向着生而行。

几轮下来，敌人的箭雨小了。一鼓作气，大军冲出了山谷。天色已经露出蒙蒙的微光。大家第一次看到敌人的样子。

一式的灰色布衣，外面罩着软甲。这不是任何一支军队的衣服。他们在掩藏身份。前排是弓箭手，后面的人执长矛和长刀。没有马，因为动物不如人灵活，很容易被季玄他们发现。

果然如预想的，人数不算多，不到五百人。只是季玄这方伤员多，兵器少，很多兵器都在火里来不及带出。一千多人对上五百人，胜算仍然未定。

弓箭手又射了一轮，然后退下，后面的人手持兵器冲过来。双方混战在一起。

季玄和小蛮被护在中间。除了季玄自己的近卫，马榀又挑了一百精兵护卫他。大约是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打算，对方都朝季玄这里冲过来。

“我为大人打开一个缺口。”马榀手中□□掀翻一人，转头对季玄喊道，“大人先走。”

马榀带着人硬生生冲开一个缺口，那一百精兵护着季玄他们往外冲。冲到外围，敌人又转头和他们战在一起。对方紧咬着季玄不放。那一百精兵几乎都用来缠住敌人，只剩了七八人护着季玄成功突围。

一行人往前疾驰，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但谁也不敢大意，只能继续往前跑。

前方的近卫突然勒住马，大喊：“大家小心，有埋伏！”

他的话音未落，几支箭破空而来。一支将他的胸□□了个对穿，他的话戛然而止。

两边没有路。对方是特意守在这里等他。

“压低身子。”季玄喘着气低声喊道。

小蛮把身子贴着马背，双脚夹紧马腹，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耳边听到咻咻的破空声。

身后相继有人从马上摔下去。

“公子，我去拦住他们。”阿辰一声轻喝，用力一踢马腹，朝前方加速冲过去。到半路，那马矮了下去。阿辰从马背上跃起。

阿景来不及和季玄说，就从小蛮身边冲出去。

季玄微微抬起身子，看着前方目光微闪。埋伏他的这些人与先前灰衣软甲的人不同。他们武功不低，不是用来打仗的武功，这是杀人的武功。对方人数不少，阿辰和阿景拦不住所有人。有几人策马朝季玄这边跑过来。

“调转马头。记得先前我们经过一个小林子吗，往林子里跑。”季玄对小蛮说道。

小蛮点头，直起身子一扯缰绳，掉头向后跑去。

季玄也随即调转马头跟上。仅余的两名近卫迎向来人。

跑了一阵，马速明显慢了下来，突然马的身子一斜，往旁边倒下。

“手给我！”季玄略放慢了马速，向小蛮伸出手来。

小蛮立时在马腹上一蹬，借力跃起，手堪堪碰到季玄的指尖，被他用力一握再一拉，飞身坐到他身后。这个间隙，小蛮看见后面有人停马拉弓。

仓促间，她只来得及一把将季玄压向马背，自己侧向一边。一支箭擦着她肩膀飞过。

阴魂不散。季玄低低骂了一声，还是保持着趴在马背上的姿势，转头喊道：“向后仰倒！”

小蛮立即松开手，仰面倒在马背上，只双脚勾着马镫。另一支箭在她眼前飞过去，距她眼睛不过六寸。她心脏颤了颤，一阵后怕。

她再往后仰了仰头，射箭那人已经不在视野里。她才略微松了口气。只是两人一骑，速度必然比不上单人。后面的人总会追上。进了林子才有可能甩掉他们。

“林子就在前面。”季玄已经直起身，小蛮也撑着马背坐起。

季玄驱着马拐进了林子。一进林子，眼前就暗下来。树木高耸，层层叠叠的枝叶把日光割得支离破碎。

他们一路往里疾驰。但越往里树木越密集，他们不得不慢下速度，防止飞奔的马一头撞到树上。

“追过来了。”小蛮听到有隐约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后方有一群鸟雀扑棱棱的飞起。

“下马。”前方快没有路，季玄停住马，果断说道。

两人下了马。季玄拉着缰绳将马调了个方向，他伸手抚了抚鬃毛。这马从上京一路跟着他，昨夜载着他几度从生死里突围。

“接下来看你我各自造化了。”季玄用捡来的断枝猛的在马屁股上的一戳。

马猛然吃痛，向前狂奔而去。

“我们继续走。”季玄向小蛮伸手。

小蛮犹豫了一下，方把手放上去，就被他用力握住。他的掌心灼热，温度贴着肌肤传过来。小蛮顿了一下。

季玄转头看她，眼里有疑问。小蛮摇摇头：“走吧。”

两人往里走。十来步就有一棵树，交错着织成一小片密林。光线几乎被阻断，暗沉沉的仿佛置身在昼夜交替时分。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人，似乎就在他们身后。下一刻声音又渐渐远去。

小蛮松了口气。手上突然被人一扯。是季玄被地上的石块绊到，打了个趔趄。她伸手扶住他，皱起眉。方才在马上可能太紧张没意识到。他身上的温度高得不正常，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

“等等。”小蛮拉住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贴在他额上，“你发烧了。”

季玄伸手覆住小蛮的手背，停了一会把她的手拿下：“我没事。他们发现我们不在马上，又会追过来。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说的是对的。当务之急逃命要紧。但季玄的体力明显下降，大约是已经撑了一夜到了极限。昨夜睡下时她就听他咳过几声。她让他睡了三夜阴冷潮湿的地面，他想以此博一些她的心疼，她乐得看他受苦。她一时又悔又恨，心口一阵泛苦，只能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深深浅浅又走了一段，透过树丛可以看见外面明耀的日光。两人都为之一振。待走出去，又是一愣。

林子外是断崖。这样的高度，再好的轻功都下不去。

折回林子，随时都可能碰上追杀的人。等在这里，对方也总会追过来，到时也是退无可退。

又是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一晚上他被迫做了许多选择，不是他选了最好的，而是很多时候他选无可选。一步步走到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日暮途穷。

季玄突然低低的笑起来，声音低哑：“看来今日很可能你要同我死在一起了。”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侧，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巴，眉眼极温柔：“怕吗？”

这是今日他第二次问她。这次她回答了。

“怕。”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怕。”

她说得这么矛盾，也没有再解释，但他听懂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后悔吗？”

小蛮也听懂了。后悔遇见他吗？后悔爱上他吗？

即使在知道他违背了誓言娶了别人，她也没有后悔过。他让她尝到了喜欢一人心的滋味。那些心悸与甜蜜都是真实存在的。而那些心伤和痛楚在此时又没有了意义。若是今日他们死在这里，她何苦要压抑自己。

“不后悔。”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大约是烧的厉害，唇色异常的红艳，眼睛像汪着一层水汽。真好看。

他低头向她吻过来时，她闭上眼。他灼热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辗转到她鼻尖，最后覆在她的唇上。烫的她一颤。

她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微微张开口，率先探过舌去，勾住他的舌尖厮磨纠缠。

她向来被动迎合，从未像这次主动热情。季玄搂紧了手下的纤纤细腰，将她按向自己，像要把她嵌到自己身体里去。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瞬间就夺回主动权，将她唇内每一处都细细丈量。

夏君逸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小蛮会为他所累。阿辰也问他，此去汀洲祸福难料，为何要带着小蛮。因为他觉得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小蛮离开他。但如今，他后悔了，他不应该带她来汀洲。

季玄松开手，低声说道：“我回林子引开他们，你就在这别动。等你觉得都过去了，再走。”

小蛮不肯：“我们一起折回去，不一定能碰上。”

他还烧着，武功也不好，若是一人碰上对方，必死无疑。

季玄沉下脸：“他们只是冲着我来的。你何必做无谓牺牲。”

他又换了语气，声音低哑缠绵：“我若是活着出去，你就原谅我好不好。就算你要躲，也不要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否则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出来。”

小蛮语气很平静：“若你放我一人，不管你生还是死，我都不会原谅你。”

季玄叹了口气，看向前方：“我们不用争了。他们来的可真快。”

小蛮转身，看见林子里走出三人，与半路拦截他们的相同打扮。他们手里举着剑小心的向他们逼近。小蛮摸了摸腰间，又颓然的放下。她离开靖宇时走得突然，什么都没带，连袖中莲都还在她枕头下放着。昨夜季玄倒是给她找了一把长刀护身，但在昨夜的混战里弄丢了。

她看了一眼季玄，率先朝那三人飞扑过去。其中一人横剑格住她的攻势，另两人绕过她冲向季玄。

这一个月她苦练武功不是没有成效，没有武器在手也没有落了下风。只是季玄就有些狼狈。不多时，他身上就多了许多伤口。

季玄已被两人逼到山崖边上。小蛮也不顾自己身后露出空门，转身提气扑向举剑欲刺季玄的那人。她从不知道自己的速度能有这么快。那人还未来得及回身，就被她一掌击在背后，向前踉跄了两步。季玄趁机上前夺过那人的剑，反手将剑送进他胸口。转身又与另一人战在一起。

这几招两人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小蛮都想为自己叫好。但她身后的剑也追到了。她错过身，臂上挨了一剑，向后退开两步。

地上那人突然暴起，扑向季玄。

季玄身后就是断崖，头顶是横劈而下的剑刃，避无可避。看来这次他的运气真的是要用光了。

身侧一股力道袭来，他被推向一旁。小蛮推开他，自己受了那人这一扑，两人齐齐向外飞出去。

季玄心神俱裂：“小蛮！”

一道身影从空中掠过，直直扑向山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