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梦觉时
作者:原驰      更新:2020-02-02 06:47      字数:3476

天遥云黯,雪掩苍茫。凛冽冬风吹霰,丝丝缕缕尽覆莽林。林深处偶有鹰隼嘶鸣,一声长啸过后,却是一派死寂。

松枝抖落冬日凄寒的日光,皎白雪地上偶有走兽踪迹,行人于林海雪原间游走,循着渐而被厚雪覆盖掩埋的走兽残迹,逐至森林深处。

他身形灵巧,无声无息。行过厚雪,有如灵雀飞掠云天,毫无踪迹可寻,又如落叶无风自坠,悄然无声。他循着足迹行至一洞穴,只见这洞穴门口厚雪坍圮,隐有走兽麝气传出。

他听到了,走兽的喘息。

他抽出了手中的剑。

朱流毓猛然睁开双眼,破晓将至,此时天空仍旧沉浸于月色残余的惺忪朦胧中。梦中那人行踏在积雪上的微弱声响犹在耳边回荡,他白色衣袂拂过剑首,朱红的剑穗在渐而模糊的梦境中飘动。她匆忙闭上眼睛,想抓住梦境残留的影像,看得清楚一些。然而这梦却像水滴流入大海,再也不见踪影。

她颓然放弃,怅然若失间,又想到明日便是祭剑日了,当下更是焦灼不安。

焉有山自成派系以来已有四百余年,百余年来,焉有山弟子若要成为真正的剑客,斩妖伏兽,皆要在年满十四岁后参加三年一度的祭剑日,入雀嘶山,斩杀妖兽。唯有御剑杀死妖兽者,才有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剑,才能成为斩兽剑客。于焉有山弟子而言,这是夙愿,亦是使命。

再有几日,朱流毓便要与同门入雀嘶山了。修习剑术近十载,她的剑术虽不是出类拔萃,但亦不至于一塌糊涂。然而于她而言,斩杀妖兽,绝非易事。她想起萦绕自己已久的那个梦境,每当她醒来,梦中的一切便如浓雾遽然退散,然而那把闪烁着银光的长剑,还有剑首朱红色的剑穗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人是剑客。她蹙起了眉头。

“流毓!”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慕垂庭用力踹开了朱流毓的房门。流毓挥散愁绪,无奈回头,“你怎就学不会敲门呢。”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瞿周游身形瘦长挺拔,然而此刻精神萎靡,他拖拽着如霜夜的芦苇般沉重的身躯踏进门来,像是饱经折磨后终于得到了宽赦一般重重往流毓的床上倒去。

慕垂庭,瞿周游……流毓抬头看门外,果不其然,林裁风倚着门框,笑意荡漾在嘴角眉梢。

派中弟子传言,住在浣旧居的焉有四子,其中林裁风,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翩翩公子,温润和煦。然而其剑术,又凛冽如暴风骤雨,瞬息万变,鸟兽休遁。再有瞿周游,是为练剑奇才,其人恃才放旷,落拓不羁,其剑快如闪电,疾如迅风。慕垂庭,被誉为焉有山第一美人,玲珑剔透,娇俏活泼,貌若幽兰出云岫,剑似诸乘水上飞。然而对于朱流毓,派中弟子并无过多赞扬传颂。在他们口中,她是不值一提的人,是“野兽堆里捡来的那个连渡雀都杀不死的蠢材”,或者只是,“林裁风他们的朋友”。

人人都说,他们四人形影不离,情同手足。的确如此,自记忆开端,她们同一屋檐下,共一席进食,习剑一起,阅书一起。故而称他们四人为“焉有四子”。

因此慕垂庭实在想不通,为何进出两小无猜的好友的房间还要那些个繁文缛节。她心中不悦,狠狠踹了瞿周游好几脚,奈何瞿周游皮糙肉厚,竟全无反应。流毓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提点慕垂庭:“挠胳肢窝。”话音刚落,不待慕垂庭付诸实践,瞿周游便似被蝎子蛰了一般跃起,边叫嚷着“男女有别”,边躲开咋咋呼呼要去挠他痒痒的慕垂庭。

流毓悠然自得地看着慕垂庭和瞿周游拌嘴笑闹,只觉此刻自己像溪水中圆润洁净的鹅卵石,宁静欢愉。

“好了,”林裁风不得不打断他们没完没了的争辩,“不是说要去跫音瀑布吗?再拖延下去,可就晌午了。”此刻慕垂庭才似如梦初醒般记起这一事程,她瞪了瞿周游一记,像是在埋怨,瞿周游撇下嘴角做了个鬼脸,再次把大家逗乐。

跫音瀑布并不十分远,它地形开阔险峻,磅礴流水自二百余丈高的峭壁上飞泻而下,虽是如此,却无半分声响,着实惊奇。每有行人经过,跫音可闻。跫音瀑布之下便是一片石林,石柱高低不等,错落有致。瀑布石林,两相呼应,寂然矗立着,听岁月流逝中无声的喟叹。而又因其并不隶属于三大禁地,因此,跫音瀑布便成为了焉有山弟子闲时自在的好去处。

一路走来,流毓四人自在放旷,逍遥于天地之间,全然不顾一路行来他人的目光。不多时,他们便到了跫音瀑布西南方的巨石。巨石崎岖不平,要登上巨石顶着实要花费一番功夫,也正因为如此,其他人并不愿意花费这个功夫攀爬,他们才能享受四人共处的欢愉。

待四人终于爬至巨石顶峰,流毓已是疲累不堪,气喘吁吁。而瞿周游却是步步生风,如履平路,让流毓好生妒忌。再回头看林裁风,此时慕垂庭已是香汗淋漓,而林裁风却依旧如清风朗月,闲适自在。

绵延天色经年月,少年同惜囊中春。此刻真是快乐啊,景色磅礴开阔,情谊真挚竭诚,他们笑作一团,好似世间万物——永不停歇的流水,嶙峋古怪的巨石,树叶青葱鲜嫩的气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尽收于胸臆之间。而变化无穷难以捉摸的剑术,未知的可怖的妖兽,甚至是明天的祭剑日,都再也不重要了。

“啊!”慕垂庭双手拢在嘴边,对着跫音瀑布一声长啸。每次来她都会这样喊,纵然跫音瀑布从不给予回音。她习惯了般坦然放下手,却仍旧不掩丝丝失落,她倚在流毓肩上,“你说它怎么就一点回应都没有呢?”

“可能是因为,它不叫“啊”吧……”流毓一本正经道。

“……”慕垂庭在瞿周游不加控制的狂笑中翻了个白眼。

“前几日我翻阅《焉有经注》,里面记载了跫音瀑布,”林裁风说,“提到了为何跫音瀑布毫无声息……”

“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垂庭急切地抱住了林裁风的手,等待他道出缘由。

“据记载是与戍守谷主有关。”林裁风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慕垂庭的头。

“戍守谷主?”

林裁风轻点颔首,“戍守谷主是自诸神远离人间之后,风息谷守护灵兽的人……”

“咦,垂庭,”瞿周游手抚下巴,眼底有一抹揶揄的笑意。你该不会连戍守谷主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吧?”

垂庭当下窘然,“我又不喜欢看书!不知道也……也……”流毓不轻不重地拍了瞿周游的头一记,“据说已有二十七年没有戍守谷主镇守风息谷了,垂庭不知道也不奇怪。”

“的确如此,一直我们皆是知有戍守谷主,却都不知道他们的来处。”林裁风道,“前些时日偶然从书中得知,原来过往戍守谷主,皆是于祭剑日从焉有山新剑客中选拔佼佼者,过跫音瀑布、浮隔林,最后经归引溪指引,最后成功抵达风息谷者。而如若有人成功抵达风息谷并成为戍守谷主,跫音瀑布便会寻回声息。告知世人。”

原来如此。流毓当下明了。如此看来,正因为风息谷至今无戍守谷主出现,所以跫音瀑布才会无声无息。

“可是,”瞿周游不甚明了,“前几次祭剑日我并没有看到有派遣能力出众者前往风息谷啊,这又是为何?”

“据我所知,是因为去往风息谷的路途危机四伏,前几次派遣的剑客都有去无回,久而久之便没人愿意奔赴风息谷了。”林裁风紧蹙眉头,像是不解路途究竟是何种艰难险阻,又像是在惋惜下落不明的同门。流毓并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一些细枝末节,大概又是从那些书中得来的。林裁风一向饱读诗书,无所不知。

“管它的呢。”慕垂庭一甩手,俏皮地皱了皱鼻子。“我现在更着急明天的祭剑日。”

瞿周游道:“待明天祭剑日一过,等拥有自己的剑,我就下山,斩妖除魔,游历四方!”言语间尽是豪情。

“我也想去!”慕垂庭说,禁不住的欢欣雀跃。

林裁风一笑,捶了瞿周游一拳,“与君同行。”

三人把目光投注在流毓身上,似是等待她的许诺。流毓垂下眼睑,嗫嚅道:“若是我幸运,能够斩杀妖兽得到利剑,我是一定会跟你们一起去的……只是……”只是,她无法举起剑来杀死任何生物,连渡雀都不能。每当她修习剑术,想像其他同门一样举起素剑杀死任何动物时以求增进时,总会有一双哀戚又温柔的眼睛浮现在脑海里。那是一双兽眼,它盯着她,流动着失望与惆怅。

“紧张什么!”慕垂庭一把揽过流毓,“我相信你一定行的啊!”过了一会儿,她却对自己的话都没信心了,“流毓,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意外,你也别担心。大不了三年之后再来一次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没有人这样过……我们会等你一起的。”

瞿周游与林裁风认同般地点点头。

流毓此刻的心像是被腾腾热气氤氲过,她明明想说些什么,拒绝或是感谢,但是她却只是牵起一个笑容。思绪万千,此刻只有谌挚的情谊,平息种种莫测。

慕垂庭伸出一只手,“我要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瞿周游听闻此言,无奈地扶额:“真是好想拒……”然而他在慕垂庭的怒目相瞪下,及时闭嘴,把手搭在了慕垂庭的手上。

“永不分离。”林裁风随后。

朱流毓轻轻地,把手覆盖在了林裁风的手上。

跫音瀑布见证,此情此谊,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