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2话:皇后自缢
作者:雲中龍      更新:2020-02-05 21:05      字数:4472

一个月前,李自成尚在山西境内时,朝中有人建议皇上迁往南京,以避贼锋,再图恢复。朝廷上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使皇上拿不定主意。周后和懿安皇后透过各自的宫中太监,也都知道此事。

懿安皇后是赞同迁都南京,但她是天启的寡妇,不便流露自己的主张。有一天托故来找周后闲谈,屏退左右,悄悄请周后设法劝皇上迁都南京。后来崇祯心结烦闷地来到坤宁宫,偶然提到李自成率领五十万人马已经进入山西,各州县望风投降的事,不觉得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皇上,我们南边还有一个家……”

崇祯当时把眼睛一瞪,吓得周后不敢再往下说了。从那次事情以后,在宫中只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继续往北京来,局势一天比一天坏,亡国大祸一天近似一天。周后日夜忧愁,寝食难安,但又不敢向皇上询问一字。她常常想,民间贫贱夫妻,有事还可以共同商量,偏在皇家,做皇后的对国家大事就不许说出一字。

她痛心地反复暗想,她虽然不如懿安皇后那样读书很多,但是她对历代兴亡历史也略有粗浅认识。她也听说,洪武爷那样喜欢杀人,有时还听从马皇后的谏言。她小心谨慎,总想做一个贤德皇后,对朝政从不打听,可是遇到国家存亡大事,她怎么能不关心呢?

她曾经忍不住说了半句话,受到皇上严厉的眼色责备,不许她把话说完。假若皇上能听她一句劝告,在一个月前逃往南京,今天不至于坐等贼来,国家灭亡,全家灭亡。

她有一万句话如今都不需要说了,只是想着儿子们都未长成,公主才十五岁,已经选定驸马,尚未下嫁,难道在她死之前不能同儿女们见一面吗?她没有说话,等候儿女们来到,也等候皇上说话,眼泪像泉水般地在脸上奔流。

崇祯命太监们分头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来,又对皇后说道:“事不宜迟,妳是六宫之主,要为妃嫔们做个榜样,速回妳的寝宫自缢吧。”

周后说:“皇上,你不要催我,我决不会辱你朱家国体,让我稍等片刻。公主们我不能见了,我临死要看一眼我的三个儿子。”

皇后说了这句话,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起来。这时候魏清慧等和一部分皇后的贴身宫女如吴婉容等都已经进入偏殿,她们听到皇后说她临死前不能见到两个公主,但求见到太子与二王的话,每一个字都震击着她们的心灵。第一个不知谁哭出声来,跟着就全哭起来,而且不约而同地环跪在皇后面前,嚎啕大哭。站在门外的几十名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呜咽哭泣。

周后本来还只是热泪奔流,竭力忍耐着不肯大哭,为的是不使皇上被哭得心乱,误了他处置大事。到了这时候,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

崇祯也是极度的悲痛,在一片哭声中,望着皇后,无话可说,不禁呜咽。他知道皇后不肯马上去死,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等待看三个儿子一眼。呜咽一阵,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泪,对皇后说道:“内城将破,妳赶快去死吧。朕马上也要自尽,身殉社稷,我们夫妻相见在地下。”

周后突然忍住痛哭,从心中喷发出一句话:“皇上,是的,只看儿子们一眼,我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出,我嫁你十七年,对国事不敢说一句话,倘若你听了我一句话,何至今日?”

崇祯明白她说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呜咽说道;“原是诸臣误朕,如今悔恨已迟。妳还是赶快死吧!妳死我也死,我们夫妻很快就要在地下见面!”

周后并不马上站起身来去寝宫自尽,想到就要同太子和二王死别,又想到临死不能见两个亲生的公主,哭得更惨。崇祯见此情形,后悔不曾下决心逃往南京,不由得顿足痛哭。

坤宁宫正殿内外的几十个宫女和太监全都哭得很痛。有一个进人偏殿的宫女晕倒在地,被吴婉容用指甲掐了她的人中,从地上扶了起来。

崇祯哭了几声,立刻忍住,命令一个宫女速速奔往慈庆宫,禀奏懿安皇后,请她自尽,并说:“妳启奏懿安皇后,皇帝和皇后都要自尽,身殉社稷。如今亡国大祸临头,皇上请她也悬梁自尽,莫坏了祖宗的体面。”

这时候太子、永王和定三,都被召到了坤宁宫偏殿。周后一手拉着十五岁的太子,一手拉着十一岁的定王,不忍心离开他们,哭得更痛。永王十三岁,生母田皇贵妃,于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后是他的嫡母,待他视如己出,他现在站在皇后的身边痛哭。皇后用拉过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人心肝地放声大哭。

崇祯催促皇后说:“如今事已至此,哭也无用。妳快自尽吧,不要再迟误了。”

他又向一个宫女说:“速去传旨催袁娘娘自尽,催长平公主自尽,都快死吧,不要耽误到贼人进来,坏了祖宗的国体。”

此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知道四更过了一半,离五更不远了。坤宁宫后边便是御花园和钦安殿,再往后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紧靠着紫禁城里边的排房,俗称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较低的太监。这时候从廊下家传出来一声两声的鸡啼,同云板声混在一起。

皇后一听见鸡啼声,在心中痛恨地说:“唉,两个女儿再也不能见到了!”

她放开了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崇祯说道:“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阴间的路上等待圣驾。”

虽然她不再怕死,丝毫不再留恋做皇后的荣华富贵,但是她十分痛心竟然如此不幸,身逢亡国灭族惨祸。她临走时心犹不甘,用泪眼看一眼三个儿子,看一眼马上也要自尽殉国的皇上,同时又想到两个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两天两夜来寝食俱废,十分困乏,又加上脚缠得太小,穿着弓鞋,刚走两步,忽然打个跟斗。幸而吴婉容已经从地上站起,赶快将她扶住。

崇祯望着皇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走出偏殿,又一次满心悲痛,声音凄怆地对太子和二王吩咐:“母后要同你们永别了。你们恭送母后回到寝宫,速速回来,朕有话说!”

因为五更将到,崇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到马上还要在宫中杀人,他深感已经精力不够,吩咐宫女们:“拿酒来!快拿酒来!”

宫女们马上把酒拿来,只是仓皇中来不及准备下酒小菜。崇祯不能等待,厉声吩咐:“斟酒!”

一个宫女用金杯满满地斟了一杯,放在长方形银盘中端来,摆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道:“斟酒!”

宫中酿造的御酒长春露虽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连饮了十来杯,他平生从来不曾如此猛饮,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当他连连喝酒的时候,神态慷慨沉着,似乎对生已经忘怀。站在左右的宫女和太监们看到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气,而且眼睛通红,都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只怕他酒醉之后挥剑杀人,接着自刎。然而崇祯只是借酒浇愁,增加勇气,所以心中十分清楚。

他停止再饮,向一个太监吩咐:“传主儿来!”

宫中说的主儿就是太子。太子马上来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随着来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硬咽说:“回父皇,儿臣等已经恭送母后回到寝宫了。”

“自尽了吗?”

太子哭着回答:“母后马上就要自尽,宫女们正在为她准备。”

“你母后还在哭吗?”

“母后只是深深地叹气,不再哭了。”

“好,好。身为皇后,理应身殉社稷。”

他侧耳向坤宁宫正殿倾听,果然听不见皇后的哭声,接着说道:“贼兵快攻进内城,越快越好。”

此时皇后确实已经镇定,等太子和二王哭着叩头离开,她叹了口气,命令一个小太监在宫女们的帮助下,替她在寝宫的画梁上绑一白练,摆好踏脚的凳子。寝宫中以及窗子外和坤宁宫正殿,站立众多宫女摒息无声,十分寂静。

吴婉容挥走了小太监,跪到皇后面前,用颤抖的低声说道:“启奏娘娘,白练已经绑好了。”

皇后没有马上起身,轻声吩咐:“快拿针线来,要白丝线。”

吴婉容不知皇后要针线何用,只好向跪在她身后的宫女吩咐。很快,宫女们将针线拿到了,吴婉容接住针线,手指轻轻打颤,仰面问道:“娘娘,要针线何用?”

原来周后今年才三十三岁,想到自己生得出众的貌美,浑身皮肤光洁嫩白,堪称玉体,担心贼人进宫后尸身会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个平日熟练女红的年长宫女跪在地上用丝线将衣裙的开口缝牢。

当这个宫女流着眼泪,心慌意乱,匆忙地缝死衣裙的时候,周后不是想着她自己的死,而是牵挂着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个儿子逃出宫去,努力听偏殿中有何动静。但是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使她没法听清。她又叹口气,望着跪在地上的宫女,颤声说道:“妳的手不要颤抖,赶快缝吧!”

那个熟练针线的年长宫女,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着两次被针尖扎伤了手指。吴婉容看在眼里,接过来针线,一边流泪,一边飞针走线,很快将皇后的衣襟和裙子缝死。

皇后对吴婉容说:“叫宫人们都来!”

马上三十多个宫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抽头揩揩眼泪:“我是当今皇后,一国之母,理应随皇帝身殉社稷。妳们无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妳们就从玄武门逃出宫去。国家虽穷,这坤宁宫中的金银珠宝还是很多,妳们可以随便携带珠宝出宫。吴婉容,妳赶快扶我一把。”

吴婉容赶快扶着皇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上吊的地方走去。她竭力要保持镇定,无奈浑身微颤,两腿瘫软,不能不倚靠吴婉容用力搀扶,缓慢前行。她顷刻间就要离开人世,但是她的心还在牵挂着丈夫和儿子,一边向前走一边叹气,幽幽地自言自语:“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们逃出宫去就晚啦!”

偏殿里,太子和永、定二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站立在父皇的面前,等待面谕。崇祯忽然注意到三个儿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惊,用责备的口气说:“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这副打扮?”

随即他向站在偏殿内的一群宫女和太监看了一眼,说:“还不赶快找旧衣帽给主儿换上!给二王换上!”

众人匆忙间找来了三套小太监穿旧了的衣服,由两个宫女替太子更换,另有宫女们替二王更换。崇祯嫌宫女们的动作太慢,自己用颤抖的双手替太子系衣带,一边系一边哽咽着嘱咐。

“儿啊,你今夜还是太子,天明以后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宫去,流落民间,你要隐姓埋名,万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见到年纪老的人,你要称呼爷爷;见到中年人,你要称呼伯伯、叔叔,见到年岁与你相仿的人,你要称呼哥哥。”

“我的儿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宫就是庶民百姓,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有家可归的庶民还要可怜。你要千万小心,保住你一条性命,你父皇即将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经先我去了……”

当崇祯亲自照料为太子换好衣帽时,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宫女们换好了。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还想嘱咐两句话,但是一阵悲痛,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热泪奔流。

皇后由吴婉容搀扶着,走到从梁上挂下白练的地方。她最后用泪眼望一望在坤宁宫中忠心服侍她的宫女们,似乎有不胜悲痛的永别之情。除了吴婉容之外,所有的宫女都跪在地上为皇后送行,不敢仰视。周后由吴婉容搀扶,登上垫脚的红漆描金独凳,双手抓住了从画梁上垂下的白练,忽然想到临死不能够同两个公主再见一面,恨恨地长叹一声。

吴婉容问道:“娘娘,还有什么话对奴婢吩咐?”

周后将头探进白练环中,脸色惨白,她双手抓紧白练,声音异常平静地对吴婉容说道:“我要走了。妳去启奏皇上,说本宫已经领旨在寝宫自缢,先到黄泉去迎接圣驾。”

周后说完,将凳子一蹬,但未蹬动。吴婉容赶快将凳子移开,同时周后将两手一松,身体在空中摆动一下,不再动了。宫女们仰头一看,一齐放声痛哭,另外在窗外的太监们也发出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