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话:贾雨村
作者:雲中龍      更新:2020-02-05 21:07      字数:3535

当天晚上贾宝玉、李嬷嬷已经睡了,袭人见里面的黛玉、鹦哥犹未安歇,她自然卸了妆,悄悄的走进来,笑着问道:“姑娘怎么还不安歇?”

黛玉忙着笑让:“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着眼泪说道:今天才来,就惹出你们哥儿的病来。倘若摔坏了那块玉,岂不是因为我的过错?所以才伤心,我好不容易劝好了。”

袭人说:“姑娘快别这么担心,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还有着了。若为他这种行为妳多心伤感,只怕妳还伤感不了,快别多心。”

黛玉说:“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

又聊了一会,方才安歇。次日清早起来见过贾母,黛玉前往王夫人处。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有王夫人的兄嫂派遣来的两个媳妇来说话。黛玉虽然不知道原委,探春等人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了人命,现在应天府正审理此案。如今舅舅王子腾得了信,派遣人来告诉这里。

黛玉和姐妹们到王夫人处,看见王夫人正和兄嫂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话语。因为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于是出来,到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这个李氏是贾珠的妻子。贾珠虽然早亡,幸存一子,取名为贾兰,今年才五岁,已经入学读书。这李氏也是金陵名宦的女儿,父亲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

李守中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生了此女不曾叫她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一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的几个贤女。

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个李纨虽然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梁锦绣之中,竟然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闻不问,只有知道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日黛玉虽然客居于此,已经有几个姑嫂相伴,除了老父之外,剩下的也就不用顾虑了。

贾雨村到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是两家争买一个婢女,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贾雨村即拘拿原告来审,原告说:“被打死的是小人的主人。因为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料到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到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才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给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卖主夺取丫头。”

“无奈薛家原是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奴将我小主人竟然打死了。凶手的主仆皆已经逃走,没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然没有人作主。恳求大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那有这种事?打死人竟然白白的逃走了捉不回来?”

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里狐疑,只有停手。退堂到密室,命令旁人退去,只留下这门子一人服侍。门子忙着上前请安,笑着问:“恭贺老爷加官进禄,已经有八九年了,老爷怎么就忘了我呢?”

雨村问:“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是想不起来。”

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给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吗?”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来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为火灾之后无处安身,于是趁着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起是他?便忙着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

赏他坐着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是贫贱之交了,这里是私室,但坐无妨。”门子才斜着坐下。

雨村问:“刚才何故不让我命令发签?”

门子说:“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着问:“何为护官符?”

门子:“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姓名,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了。所以才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起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为碍着情份脸面,所以才会延至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给雨村看,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门子说:“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的薛,就是丰年大雪的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呢?”

雨村听了便笑问门子:“这样说来,要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知道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连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叫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人。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个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发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在三日后方可进门。”

“谁知道这拐子又偷卖给薛家,他想要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道又走不脱身,给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子,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然死了。这薛公子原本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不说,老爷可知道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说:“我如何晓得?”

门子冷笑:“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

雨村骇道:“原来是她?听说她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被卖呢?”

门子:“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到十二三岁,带到他乡转卖。当日这个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极为相熟,所以隔了七八年,虽然模样出脱,然而大致模样没有改变,所以认得,而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从娘胎里带来的。”

“偏偏这个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天拐子不在家,我也曾经问过她,她说是被打怕了,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她的亲爹,因为没钱还债才卖的。再次哄她,她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这无可疑了。”

“那天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来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她又转为忧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对待。况且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去,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妳,后事不言可知。只要忍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

“她听如此说法才方解忧虑,自以为从此得到归所。谁料到天下竟然有不如意的事,第二天,他偏又卖给了薛家。若卖给别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道死活。这冯公子空欢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并非偶然,不然这个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个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而且又是个多情的人,如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他的为人,自然是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比得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如今这官司如何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快,今日反而成了个没有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是贾府王府之力;这薛蟠是贾府的亲戚,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

雨村:“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是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应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之。”

门子听了冷笑:“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是如今世上是行不通的。难道没听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番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而且自身不保,老爷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头半天说道:“依你的想法该怎么办?”

门子:“小人已经想了个很好的主意,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要说扶鸾请仙,堂上设起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是夙孽,今日狭路相遇,因缘了结。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

“所有的祸害皆是由拐子而起,除了将拐子按法处治外,其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命令他老实招来,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就不怀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判个一千两也可,五百两也可,给冯家作为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可说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

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