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1话:手帕情
作者:雲中龍      更新:2020-02-05 21:07      字数:3870

薛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贾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落泪。王夫人正在数说他,因为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到此光景,察言观色,知道了八分。

王夫人唤来金钏儿的母亲,拿几件簪环当面赏给她,又吩咐请了几位僧人念经超渡,她的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宝玉从过雨村回来,就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已经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话可说。看见宝钗进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

宝玉感到昏昏沉沉的,看见金钏儿进来哭诉为他投井。宝玉在半梦半醒之间,不觉得在意。忽然觉得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到有人悲戚的声音。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而是林黛玉。宝玉害怕是梦,往脸上仔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哭得肿得像桃子一般,满面泪光,这不是林黛玉还能是哪位呢?

此时林黛玉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却也是气噎堵喉,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出口,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以改了吧!”

宝玉听了,便长叹一声:“妳放心,别说这样的话。我便是为了这些人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句话未说了,只听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

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走,过一会再来。”

宝玉一把拉住她说道:“这可奇了,好好的妳怎么怕起她呢?”

林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你瞧瞧我的眼睛,等一下她又拿着来取笑开心了。”

宝玉听了,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走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经进来,问宝玉:“可好些呢?你想吃什么?叫人从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来了,贾母又打发人来了。

宝玉睡醒,因心里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便设下了一个法子,先派袭人前往宝钗那里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令晴雯:“妳到林姑娘那里去看看她做什么呢?她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好了。”

晴雯说:“白眉赤眼,去做什么呢?到底说句话,也要像件事。”

宝玉:“没有什么可说的。”

晴雯:“要不然,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给晴雯:“就说我叫妳送这个给她。”

“这就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作什么呢?她可又要恼了,说你打趣她。”

宝玉笑道:“妳放心,她自然会知道。”

晴雯听了,只有拿了手帕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见她进来,忙摆手说:“睡了。”

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经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着答道:“晴雯。”

黛玉问:“做什么?”

“二爷送手帕来给姑娘。”

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干什么送手帕来给我?”问:“这手帕是谁送给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吧,我这会儿是用不到了。”

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只是常用的旧手帕。”

林黛玉听了越发闷,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了半天,才领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吧。”晴雯听了,只有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知道是何意。

林黛玉体贴出手帕的意思来,不觉得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会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手帕来,若不是领会深意,单看了这手帕,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给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急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在桌上研墨蘸笔,在那两块旧手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脸上发烧,走到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以由此萌起。一时上床睡去,犹拿着手帕思索,不在话下。

宝钗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说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走来,顺路走进了怡红院,不料一进入到院中,鸦雀无声,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顺着游廊来到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在睡觉。转过十锦隔子,来到宝玉的房内,看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尘。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妳也太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呢?”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着放下针线,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没有注意,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却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

宝钗:“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

宝钗瞧着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说:“嗳哟,好鲜亮的活,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的工夫?”

袭人往床上努嘴,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原本是不肯带,所以特别做好的,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了,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算是夜里盖着不严,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有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了。”

宝钗笑道:“也亏妳麻烦。”

袭人:“这回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蛮酸的。”又笑道:“好姑娘,妳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

宝钗只顾着看着活,一不留心蹲身,坐在刚刚袭人才坐的地方,又见那活实在可爱,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没料到林黛玉因为遇见史湘云约她来向袭人道喜,二人来到院中,看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到窗外,隔着纱窗往里面一看,只看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看见了这个景况,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叫湘云过来。湘云一见她这般光景,只当有什么新闻,连忙过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平日待她厚道,便忙着掩住口。

她知道林黛玉口里不饶人,怕她言语中取笑,便忙着拉她:“走吧,我想起了袭人,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是去了,我们到那里找她去。”林黛玉心里明白,冷笑了两声,只有跟随她走了。

宝钗只绣了两三个花瓣,忽然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能信?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发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有醒吗?”宝钗摇头。

袭人笑道:“我刚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她们可曾经进来?”

宝钗说:“没见到她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告诉妳什么话?”

袭人笑道:“只不过是她们那些玩笑话,有什么正经话说的。”

宝钗笑道:“她们说的可不是玩笑话,我正要告诉妳,妳又冲冲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说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了那话。”

袭人只有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走出怡红院,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她这话,又叫她与王夫人叩头,而且不必去见贾母,袭人不好意思。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经醒了,问起原故,袭人含糊回答,到了夜间人静,袭人才告诉了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向她笑道:“我看妳回家回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妳哥哥要赎妳,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究算是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话来吓我。从今以后,我看谁敢来叫妳去?”

袭人听了便冷笑:“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要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妳回了太太竟离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的不好,妳就算离去,妳也没有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做了强盗贼吗,我也跟着吧。再不然还有一个死了。人活百岁,横竖都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吗?”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捂住她的嘴说:“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的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讨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便后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扯开,只拣那宝玉喜欢谈的问他。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谈到女儿死,袭人连忙掩住口。

宝玉谈到浓快时,见她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能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如何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些皆非正死。”

袭人说:“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

宝玉:“武将不过仗着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吗?文官更不可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实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吗?”

“要知道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断不能把这重任给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

袭人忽见宝玉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宝玉才合眼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