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九章
作者:增删客      更新:2020-02-13 07:15      字数:6249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正是骑马打猎的好时候。

刘表酷爱经纶,也是占有一州之地的领袖人物,骑马打猎不在话下。只是年过半百,不复往日雄风,有损兴致。

天色渐晚,远山含烟,群鸦归林,郊外树林中沙尘滚滚,狗吠马嘶,呼啸而过,队伍携猎物归家。

刘表一身戎装,跑在前列,悠然自得,欣赏城外秋景。转头打量身边护送自己的长子刘琦,身形修长,眉目有情,唇红齿白。不知是明亮的双眼还是略显厚实的嘴唇,给这副俊秀面容增添了沉厚稳重的气质。刘表眯眼细瞧,喜上心头,当真觉得儿子与自己年轻时别无二致,风度翩翩,忠厚沉稳。

“琦儿今日成果如何?猎得多少?”刘表眼中满是疼爱。

刘琦快马赶上几步,靠近父亲身边,略低头,谦逊回话:“回父亲,猎得野狐两只,野兔四只。”

不过是闲时打猎,这个成果算不上多,可也充得过。谁料小公子刘琮骑着匹枣红矮马,由舅舅蔡瑁护着过来,直起背,眨着晶亮的眼睛,笑得天真又狡黠,“大哥哥输给我了!我一头鹿就能顶过你了!我还打了三只兔子!”

“不害臊!那鹿是你打的吗?不是你舅舅,你个小人儿能打到鹿?”刘表笑骂,他扭过头看看小儿子刘琮,说起来,这孩子更像是他母亲蔡夫人,机灵好胜,从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霸王样子。

“哼,反正是我发现的!刘琮噘嘴不服气,伸头望望刘琦,“等我像大哥这么高这么大的时候,我一定比他厉害!”

刘琦只当他是小儿顽劣,弟弟与哥哥攀比,不是坏事,说明他这个哥哥还是叫弟弟敬佩的,认真夸了句,“琮弟小小年纪就骑术非凡,又有蔡将军教导,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话音刚落,刘琮抢白道:“不消大哥如此说,我自然是前途无量!”

颇有些蔡夫人盛气凌人的架势,母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刘琦笑笑,不是滋味,不再多话。

刘表被小儿子这么一提醒,左看右看,是觉得长子的猎物少了,“琦儿今日精神不好?”

刘琦被他一问,早有应对,拉着缰绳,神情自若,微微躬着腰,“儿子记着前几日先生的教导,仁爱谦和,不可过分捕猎。故而今日不敢大肆射杀。”

刘表听完,并无评价,只是瞥了瞥刘琦的眉眼,瞧出些不同来,眉眼果然还是更像他生母,细腻柔顺,和自己不同。念及此处,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刘琮人小鬼大,歪着嘴憋笑,扔过去一句,“哥哥要娶妻了才这样!怕新娘子不喜欢他!”

“小公子!”蔡瑁出声训他,“不可对大公子无礼!”

刘表皱眉,追问:“这话从何处讲来?”

刘琮察觉父亲和舅舅都有些不悦,在两个长辈间来回晃晃脑袋,蔡瑁冲他使个眼色,父亲的问话又不得不答,拿不准,蔫蔫答:“我、我听别人说的……”

蔡瑁观察刘表面色,刘表不多追问,淡淡“哦”了一声,就拿些别的话题来闲谈,似是不曾在意,也就放下心来。

回府后,蔡夫人早就在后堂准备好酒菜。蔡瑁是蔡夫人亲弟,留下来同饮。一家人吃到月至中天方罢。刘表喝得醉醺醺,被侍女扶回卧房解酒休息。刘琦、刘琮各自回房睡下。

蔡瑁多灌几杯,有四五分醉意,和姐姐聊起刘琮近日学业,没说几句,就谈到大公子刘琦身上,“薛家的事,姐姐究竟是怎么想的?”

蔡夫人两个眼神飞去,丫鬟纷纷退下。蔡夫人听里间传来丈夫酒后鼾声,这才放心,走到弟弟身边坐下,低声说:“我还没全想好,你帮我出出主意?”

蔡瑁冲卧房撇撇头,“小公子今天说漏嘴,被主公听去。”

蔡夫人转过身,挥挥袖子,不满道:“被他听去又怎样?我是大公子的母亲。大公子到了婚配年纪,我这个母亲做不得主吗?”

蔡瑁知道二姐自小骄矜惯的,不能忤逆,顺言安抚,“弟并非此意。只恐主公怪罪。姐姐是怎么考虑的?”

“哼,逃难来不到一年,就惦记起刘家的门楣来。是觉得偌大荆州没有好女子了吗?”蔡夫人是本地士族出身,对外来人就有几分排斥,又嫌薛家刚来,置办产业,做起生意,风头过大,“仗着祖上是紫薇舍人,便觉得到哪里都是贵客。可惜,荆州不是金陵。”

“那依姐姐的意思,是要拒绝薛家了?”蔡瑁试探问道。

蔡夫人深吸一口气,自己斟杯酒,“若是给我琮儿,当然配不上!不过,是给大公子,那我就拿不准了。”

蔡瑁见姐姐与自己不谋而合,点头赞同,“大公子也到娶亲年龄,主公时常记挂。快则今年,迟则明年,定要他成家立室的。若能为大公子求得这门亲,比日后娶本地名门千金,要更有利些……”

“一则,薛家与荆州政务毫无干系,更无人有军权。与薛氏结亲,我们就不愁大公子岳家那头的势力。二来,便如姐姐所言,薛家不是本地家族,也不能拉拢荆州士族……”

几句话听得蔡夫人耳满心满,可转瞬即逝,又犯起愁来,“是好。可是咱们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啊。”

“主公?”

“他可不糊涂。凡事替他那长子考虑着呢!”蔡夫人饮酒,恨道,“他能同意给儿子娶这样的姑娘?”

蔡瑁手指在桌上“笃笃笃”叩了半天,“未必。往好处看,薛家毕竟是金陵名门,纵使不比从前,也是家大业大,在荆州生意做得颇有声势,以后不能小觑。而且我听说,他家的姑娘,有些不比寻常之处……”

蔡夫人别有意味地侧目扫一眼,“是不错。奔着入宫教养的,我也见过,挑不出不好来。平心而论,荆州城里,模样举止,没有胜过她的。不然,也不至于搬来一年就入你的耳朵。我看,要是不成,你得心里发痒了!”

“姐姐这是什么话!”蔡瑁撑起身子辩驳,“既然如此,姐姐就该在主公跟前多提她的好处。”

“你未免太小看他了。”蔡夫人觉得胜算不大,顿时兴趣缺缺,站起身要走,“不早了,你回去吧。”

“姐姐!姐姐在主公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蔡瑁觉得机会难得,苦苦相劝,“就是主公不肯,我还有一计。”

“什么?”

蔡瑁挑眉道来:“大公子平日也爱酒色,薛氏真有过人之貌,他必然动心。到时就算主公不愿,也拗不过公子喜欢……”

蔡夫人闻言,细加琢磨,登时心情大好,和弟弟对视一眼,心里那把算盘又打得噼啪响。

送走胞弟,蔡夫人进卧房,却见刘表不知何时醒来,靠在床头,一双眼,不声不响望过来,吓得她几乎以为自己和弟弟的密谋全被丈夫听去。

“醒了不叫人,吓我一跳!”蔡夫人强作镇定过去,拧条巾帕过去给他揩脸。

刘表由她过来,问:“你给琦儿商量亲事了?”

“传到你耳朵里去了?”蔡夫人嫣然一笑,“我正考虑呢!”

“连琮儿都知道了,今天还拿来开他哥哥的玩笑,不像话!儿女婚事,要谨慎。你弄得满城风雨,成何体统!”刘表有些气恼,一拍床板。

蔡夫人看他动气,肯定不服,但是大局为上,还是装出温柔小意来曲意逢迎,“你不知道,继母难做。稍有差池,让那些轻狂人说我苛待继子,随随便便应付他的终身大事,再议论起你来,不是我的罪过吗?”

刘表叹气摇头,摸摸蔡氏的手,“我也知道你不易。琦儿是个懂事孩子,又有才干,少不得替他找个合适的。我留意过,当地世家的女儿不多,适龄的有几个。唉……都不大称心,拖到现在……”

刘表摁摁酒意昏沉的头,“你看中哪家的女孩?”

蔡夫人坐得近些,一手抚上刘表心口,温情脉脉,“多半你也听过。她的哥哥和堂弟还来过咱们府上。就是去岁从长安来的,金陵薛氏。”

“薛氏?”刘表皱着眉头思考,“薛家有个男孩,叫薛蝌的,我听人说起,是有才学。但是他家经商为业……”

蔡夫人细陈好处,“薛家是金陵名门,正巧你和阳翟侯袁公路交好,金陵又是袁公路的地方。再说,他家也是富贵人家,又是皇商,论起人脉关系,自是不差。”

刘表再三权衡,还是摇头,“不大妥……”

蔡夫人见这话说不通,又从薛宝钗身上下手,“常言道,娶妻娶贤。琦儿是个仁孝和顺的孩子,光看门第,不顾性情,我怕委屈他。我四处打听,薛家的姑娘,原先是要进宫侍奉的,礼仪举止,处处都是按照宫中教养来的。我特地瞧过,真是当世无双呢!”

“是吗?”刘表半信半疑,有些动摇,“连你都夸,看来真的不一般了。”

蔡夫人伺候他躺下,自去妆台前卸妆、除下钗环,“生得丰美婉丽,话不多,行事大气。琦儿性子好,就是有时候胆子小。如果能娶这样的女孩为正妻,对他也好。”

这话说到刘表心里,他喜爱刘琦的文人气,又担忧他主见不够,不能裁夺大事。如果能娶个大气有主见的贤内助,帮他成长些,很是不错。

“果真如此,再好不过。”刘表倦意上来,“待我明日派人探查薛家的情况,再做定夺。回头还要问琦儿的意思。”

蔡夫人揽镜自笑,对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他必得喜欢。”

“嗯?”

蔡夫人袅袅转身,扶着鬓发,似一枝浓艳红杏,灿然笑开,“琦儿当然喜欢。”

有刘表这话,蔡夫人行事愈加恣意。一时间,刺史大公子要娶薛氏的消息传遍襄阳城。可偏是在这节骨眼上,薛宝钗忽得病倒,急得薛姨妈请遍城内名医。虽然一再嘱咐下人切莫声张,还是遮盖不住。

七八个大夫来诊治,也不过说是内热不清,引出肺火,咳嗽不止。开几幅清热化瘀的方子了事。

薛宝钗房内本就清净素雅,再添上连日的药气,更是显得清苦起来。

“吃了不见效用,不是白受罪嘛!”莺儿看宝钗忍苦喝药,接过空碗,送上漱口的清水,抱怨,“姑娘原先还不让说,现在弄得全家担心。”

薛宝钗靠在床背上,不施粉黛,淡淡说:“你不懂。不要出去乱说。”

“姑娘……”莺儿服侍宝钗多年,宝钗不大把悲喜放在脸上,但她是真觉出自从姑娘看了那本《春秋》,整个人都不对,“姑娘有什么心事,还是说出来好。像林姑娘一样整日发愁,可怎么好?”

“你这丫头,我并没有什么事要愁的。”薛宝钗依旧面无波澜。

油盐不进,莺儿束手无策。宝钗的病其实并无大碍,家里着急也是因为她甚少生病,又拖了许久,正巧逢上同刘家议亲的事,想着今早治好,才慌神。唯独莺儿觉出宝钗的异样不在内热,而在心里。

她说不上。姑娘不气、不愁、不怨,也没有放不下。若说是为了亲事,她从未开口说过一句不情愿的话。无非还是淡淡的,不反对,也不热情。

说来也怪,姑娘本不愿声张,可前几日发了病,又叫她告诉太太大爷,帮她请医生来。

莺儿觉得她像在和什么人、什么东西较劲。就像多年前,她和兄弟们偷跑去书房看□□,被老爷太太打骂,不哭不闹,就那么坐着,拒人千里之外,和自己、和不知道什么人较劲。

后来,也就万事不在意了。父母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但莺儿知道,她凡事心里都有数。该做的,她会做。但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没人在意。

莺儿也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在不在意。她自己都不在意了,还有谁为她在意呢?

莺儿回过味来,姑娘这般情形,多半是对亲事有异议,又无可奈何。她看房内无人,挨在床边,小声问:“姑娘心里不愿意,何不说给太太听去。太太那么疼姑娘,兴许……”

莺儿说了一半,便觉得嘴似蜜糖黏上,难以启齿。她何尝不知,婚姻之事,不是她姑娘做得了主的。

当即越想越凄苦难言,薛宝钗仍半坐在床上翻《春秋》,莺儿先哭起来,宝钗把书反扣在膝头,讶然问:“这是怎么了?我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

莺儿跪在床边,一边抹泪,一边抽泣,“我心疼姑娘,姑娘往后怎么办呢?万一像林姑娘……”

提到黛玉,宝钗心尖一痛,别过脸去,“又和林姑娘有什么干系……”

宝钗神思悠悠,自己也理不清头绪,“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我和她不一样。她是为了真心才那样。我和她终究不同。”

她没有真心托付的人,不是为了情情爱爱才不愿接受与刘琦的婚事。

假如没有那日在刘府后花园和诸葛亮的一番谈话,没有好奇追问,没有这本《春秋》,又或者早在来时不曾在隆中落脚,没有动那盘棋局,她现在已经欢欢喜喜,顺了母亲的意思,准备嫁衣,去做荆州刺史家的长媳。

她竟想问问诸葛亮,凡事看得透,究竟是什么心情?

莺儿打量薛宝钗动容,不住地想法子,“姑娘,莺儿说句本分外的话,姑娘不愿意,只能想办法。姑娘帮不了自己,我帮不了姑娘,姑娘想想可还有人能帮?哪怕想想,总没有坏处。”

嘴上这么说,心里都有数。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那本《春秋》上。

莺儿到诸葛家的时候,正是清晨。轻纱似的薄雾中,就见诸葛亮和一人站在门前,牵着毛驴,背着行囊,仙风道骨,不似凡尘中人。

“先生!”莺儿快步过去,怕诸葛亮离开,“我是来还您这个的。”

诸葛亮看这丫头面善,接过书,是自己送给薛宝钗的《春秋》,明白她是薛宝钗的丫鬟,笑问:“怎么?你们姑娘不肯要?”

“不,不不!我们姑娘很喜欢这本书。”莺儿记着宝钗的话,生怕说错一个字,“只是我们姑娘说了,先生本该是解惑的,却叫她徒增烦恼。”

诸葛亮身边那青年兀自捧腹大笑,唬得莺儿以为自己说错话,不敢继续说了。莺儿端详,这人长得面貌丑陋,一见难忘,当是来时路上给薛大爷指错路的那位庞先生。

“庞先生,是我说错话了?”

庞统笑得前仰后合,摆手道:“我不是笑你,莫怪莫怪!我是笑我这朋友,生平不管闲事,一出手,就惹上大麻烦!”

莺儿听他话是讽刺自己姑娘是大麻烦,禁不住气恼,奈何有求于人,少不得忍气吞声。

诸葛亮不疾不徐,语声温和,“那你家姑娘希望我如何呢?”

“哎!孔明,你这就为难人了!她们女人家,受拘束得很,你休要再扭捏!”庞统看莺儿窘迫,解围,“你不是自诩足智多谋吗?眼前就是困局,人家盼你出计破局呢!”

莺儿连连点头。

“要想破局,并非难事。”诸葛亮敛容,正色道,“但如此一来,我坏人姻缘,非但不是行善,而是作恶了!换作其他事,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但姻缘一事,又非寻常小事可比。刘家乃皇室宗亲,又是一州之主,你家姑娘来日后悔,我如何担待得起?”

庞统想到怪话来逗他,碍于自己这位好友品性超脱,又有丫鬟在场,不好乱开玩笑。

莺儿犯难,她哪里敢担保,姑娘又不在,真是左右为难。

“你还是回去吧。”诸葛亮牵起毛驴就要走。

“先生,先生等等!”莺儿索性豁出去,“我们姑娘素来便是万事藏在心里,姑娘想的,我不敢揣测。只是,我们姑娘委实没有办法……”

诸葛亮心软,垂眸,良久,才问:“她怎么说的?”

“我只问姑娘,姑娘帮不了自己,我帮不了姑娘,姑娘想想可还有人能帮?”几句话说得她面红耳赤,“姑娘就让我拿书来找先生。”

诸葛亮沉默不语,不知是哪句话让他转变心意,他独自回屋,没过多久,带着一只锦囊出来,交给莺儿,“回去给她。我能做的,仅此而已。你们姑娘很聪明,但她想错了一点,我终究帮不了她,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帮她。”

“做与不做,由她决断。”

说完,便骑上毛驴,同庞统一道,往城外去。

“想不到,孔明对她有意。”庞统啧啧感慨,“我还记得她……与你相配得很!事先说好啊,不能少了我的喜酒!”

“士元兄休要胡言。不过解人困境,举手之劳。”

庞统瞟他一眼,“呵,你这举手之劳把司马德操(水镜先生司马徽)都搭进去,说不定我都跑不了,可真是‘举手’啊……”

诸葛亮笑笑,“果然被你料中。”

庞统甩甩鞭子,“你真喜欢,不如趁伯父身体还好,把事成了,也算圆他心愿。”

诸葛亮摇头,“士元可知我此番邀你去隆中为何?”

“不是去找黄老先生他们求教兵法布阵吗?”

诸葛亮摇头,难得见到他面带愁绪,“伯父病势已沉,恐怕时日无多……伯父一走,家中生计无人支持。我想去隆中觅块好地,筑间茅庐,以后带母亲和兄弟搬去隆中。”

“这……”

“所以,士元。”诸葛亮挥挥袖子,轻笑,“不论她做何选择,我与她,并无后话。”

正是二者本是淡泊人,逢到一处情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