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53端午节,打手底板,细菌镜
作者:周卫国的童年      更新:2020-02-28 04:28      字数:4192

吃粽子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从哪一家飘出一缕缕“粽叶壳”的清香来。接下来的几天,弄堂里“粽叶壳”的香味浓了起来,端午节快到了,各家都忙着裹粽子和烧粽子。

我对粽子不怎么感兴趣,这倒不是我不喜欢吃粽子,实在是家里裹不出什么好吃的粽子。阿婆裹的最多的是碱水粽,就是在糯米里加一点碱水,“粽叶壳”也不是用新鲜的芦苇叶,而是用黄腊腊的毛笋壳。阿婆包得三角粽不像三角粽,枕头粽不像枕头粽,反正她自己也说不清。她裹的一只碱水粽至少抵得上人家的两、三只,烧熟后糯米变成浅黄色,有一股碱水和毛笋壳的混合清香。还有就是赤豆粽,里面的赤豆硬得要命。我说赤豆太硬,阿婆讲赤豆粽就是这样的。这两样粽子都是蘸白糖吃,海伦吃了直叫好,反正阿婆做的东西,烧的菜她都说好。不像我,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跟阿婆直说。

端午节前后,邻舍隔壁都会互赠几个自家的粽子,表表心意。那花样就多了,有枣泥粽、豆沙粽、栗子粽和豆瓣粽等,当然,最好吃的还是鲜肉粽,因为肉价钱大啊。人家送给阿婆的粽子,也就是送给我和海伦的。

外公自己是不包粽子的,到了端午那天,他会去四马路(福州路)上的嘉兴粽子店买几只五方斋肉粽。外公讲嘉兴粽子最有名,但他的粽子不是当饭的,而是用来下酒的。他把粽子剥开,倒上一杯老酒,一只粽子从早饭吃到中饭,再从中饭吃到夜饭。一只粽子可下三大杯老酒。虽然外公老酒从早吃到夜,但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他特地为我留下一只,因为他很清楚,我吃不到他的粽子,他老酒也就吃不太平了。

那嘉兴肉粽相当好吃,缺点是里边的五花肉太小。外公讲,这肉粽只卖一角一只,肉放多了就要蚀老本(亏本)。我想倒也是,一级五花肉要卖八角多一斤,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有一次我路过云南路上的粽子店工场间,看到工人将吃客扔掉的粽叶壳放在水里洗洗干净再利用,这样也能省点钞票,所以粽子店买来的粽子香味总比不上家里包的。

但阿娘就不样了。阿娘是老宁波,可她裹起粽子来就变成别地方人了。讲得明白一点,就是哪个地方粽子好吃、好看,她就包哪一种,而且她手艺了不得。不足的是,阿娘比较小气,不肯花大本钿,用料缩手缩脚。端午前几天,她总要在收摊前去菜市场看看有什么落脚货粽叶壳。那些小贩都急着要在收摊前将手中的剩货出送(推销掉),只好贱卖,阿娘正好拆外快(占便宜),所以她买的粽叶壳是又便宜又好(很久以后出现了这几个花里胡哨的词:性价比)。

阿娘先把粽叶壳浸在脚盆里(沪语:木盆,可以用来洗澡洗脚)泡上一天,再用揩布把粽叶壳一张一张洗干净。今天一大早,阿娘到太平桥菜场买来一方一级五花夹心肉,好像是九角几分一斤,三层精肉、两层厚厚的肥肉。阿娘今天花血本了,因为平时她买的都是四级夹心肉,六角四分一斤,缺点是精肉厚肥肉薄,油水不足。阿娘将五花肉切成一寸见方的块块,倒上红酱油和其它一些调料(我懒得问她)腌着。

吃好中饭,她就动手了。她先将腌过肉的酱油倒入淘好的糯米中,米便成了酱油色。阿娘裹粽子只用两张粽叶,而别人多用三张。这一是她手艺好,二是她裹的粽子小,两只抵人家一只。粽子小,里边的小块肉就显得大了,而且送起人家来数量上就好看些。

我看阿娘裹粽子从来不超过三只,看也白看,因为要等到明天才能吃。只见她将粽叶轻轻一掰,粽叶就像一只漏斗,她先用一调羹米打底,放上一块肉,再铺上一调羹米,用粽叶将漏斗盖住,再将粽叶往两边一折,一只三角粽差不多就裹好了。要将裹好的粽子扎得紧,扎得漂亮,烧的时候不漏米,那就是力气活了。别看阿娘瘦刮刮(沪语:瘦弱),但扎起粽子来却劲道十足。她把去年扎粽子的鞋底线翻了出来,水里浸一浸。她将线的一头用牙齿狠命咬住,左手紧紧捏住裹好的粽子,右手将鞋底线把粽子三绕两绕,我还没看清楚,一只粽子已被她扎得结结实实。看到阿娘扎粽子,我想自己福气还算好,要是阿娘再年轻几岁,她就能像扎粽子一将我捆得结结实实。

至于阿娘怎么烧粽子,我就不想多费口舌了。

端午一大早,我第一件事就是捧只大碗向阿娘讨粽子。老规矩阿娘会给我三只,阿婆、我和海伦各一只。但到吃中饭,我还会向阿娘要一只。阿娘就心痛了:“你三顿饭都包在阿婆家,怎么还要吃自家的?”

理由总是有的:“阿娘,只要闻到你烧粽子的香味,我肚皮马上就饿了,中饭等于白吃。”

我尝过两次人家的粽子,才知道粽子可以做得如此的好吃。一次是在德明家,他婆婆(阿娘)给他们送来一只长方形的粽子,它大得出奇,比一只二两面包还大,毛估估有一斤重。一个粽子四、五个人一起吃,剥开粽叶后,张妈用筷子将它扒开,里面的陷子多得不得了。张妈给了我一个小汤匙,我也吃了一点。单凭味道,我尝不出里面究竟放了多少种东西。张妈告诉我,里面有鸡鸭肉丁、叉烧肉、咸蛋黄、绿豆蓉等近十种配料,怪不得味道这么好。那不是在吃粽子,而是在吃大餐了。人家说广东人会吃,这看来不假。

另一次是在大铭家,那天我们几个正在他家玩,吴妈拿出刚烧好的鲜肉粽让我们尝。她粽子裹得像女人的小脚,但里面的肉却大得出奇,而且是两块,一精一肥,肉比米多。那肥肉的油都渗入到米内,入口肥而不腻,鲜美异常。从那以后,我对家里粽子的食欲就大不如前了。

打手底板

今天小组时,张妈就开始烧粽子了。没多久,锅里就溢出那阵阵清香。因为刚吃好午饭,这香味对我们的诱惑力不大。今天小组的作业是写一篇关于“六一”活动的文章,最讨厌的是明天一早就要交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今天整个下午看来要泡汤了。

晓萍自言自语了几句,就没了声音,动起笔来。接着丽华也有了思路,埋头写了起来。德明用手掌脱住腮帮子,双眼瞧着窗外,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拿了个钢笔套,用手掌心把它竖在台子,然后手掌一松,笔套就翻个跟斗,他马上用掌心把它稳住。德明可以让刚笔套翻好几个跟斗。小黄将笔套拿了去,照着样子试了两下,他也能翻几下。德明把笔套给了我,我试了好几次,却没成功,德明又笑我手笨。

像现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半死不活,功课做不好又不能玩,不爽快),是很难熬的。德明早就坐不住了,他感到实在无聊,就出花头精,要和我来打手底板。按他的讲法,就是用来提提精神。

这是打人的游戏,规则很间单:打的人两手摊平,手掌向上;被打的人双手掌合上去,手背向上。打的人出奇不意地将手翻过来,打向对方的手背,可以用一只手开打,也可以两只手同时出击。对方的手只有在你的手动了以后才能抽掉躲避,否则重来。要是你打着了,就接着往下打,如对方的手及时逃掉,你就让对方打。

就这样,我和德明劈劈啪啪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四个手背都红了起来,我的手掌心也是辣豁豁的(疼痛),德明打中我的机会多。我想,不管谁打谁,四只手都要痛。不过手掌的皮厚一点,打的人稍占一点便宜。德明说得有理,几圈打下来,我们俩的精神就吊足了。这使我想起了古人用“头悬梁,锥刺股”来提精神读书,想不到打手底板竟和它有异曲同工的妙用。

“阿巍,你不要打了。”晓萍看我打不过德明,便要我们停下来。

“要你小姑娘瞎起劲做啥,又不是打在你手上,用不着你心疼。”德明正在兴头上。

“现在是小组时间。”组长发话了。丽华这么一说,我们便停了下来。

这时丽华的小弟跑了进来,只见他额骨头上有个“王”字。这是用雄黄粉绊在酒里写上去的。据说这样可使百鬼惧怕,保命长寿,我们小时候头上也写过。小弟拿来几张粽叶壳,他要丽华帮他做几个哨子。丽华把粽叶壳就这么一卷,一只哨子就做好了。放在嘴里一吹,声音清脆尖锐。不过她做的哨子,每一个吹出的声音都不同。

老四手里拿了一只像金蛉子盒子一样的东西走了进来。他告诉德明,前天他花五分钱买来的细菌镜,现在里边什么也没有了,要德明想想办法。我知道这种细菌镜是骗骗小人钱的,有时你会看到小贩挑着担子沿马路叫卖,他们没有固定的摊头,因为里边的细菌过两天就死掉。

细菌镜的做法和原理都很简单:一只小盒子,盒子上有个小孔(眼睛可以看)。里边装上两块玻璃夹住一粒玻璃小弹子(起放大镜作用),在玻璃上加一滴发馊的米浆水或烂浆糊。把小盒对着亮光,就可以看到里边有许多小虫虫在游来游去。

德明不知其中的奥妙,当然帮不了忙。我一看,就知道里边的细菌死掉了。我告诉老四,只要他弄到一点发馊的米泔水或烂浆糊,就再能看到细菌。但要弄到发臭的米泔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是丽华有办法,她说家里用来做鞋底的浆糊现在可能有点馊了。我说刚馊的最好,馊过头了里边的东西也会死去。

不一会儿丽华就把那臭噱噱(有点臭)的浆糊拿来了,我用点水把它稀释一下,这样浆糊里的小虫虫可以游得快一点。德明小心翼翼地将细菌镜拆开,再把玻璃珠子和玻璃清洁一下,我在玻璃的中央滴了一滴臭浆糊。重新装好后,又看到了小虫虫,但数量比刚买来时少得多。大家都争着想看看,再没有心思写作文了。

我们正要散去的时候,张妈买菜回来了。我一看,那篮头里除了菜,还有不少螺蛳。我知道德明赚零用钱的机会来了,我要帮他一把:“张妈,我和德明帮你剪螺蛳。”听我这么一说,张妈把螺蛳倒在一个旧脸盆里递给了我。德明拿了一把大剪刀和一把老虎钳,我端起了脸盆就到了天井。

张妈是懒得叫德明做家务,一来他做事粗心大意,弄不好帮个倒忙,最关键的是每次派德明做家务他都要伸手讨工钱,德明二哥才是她的好帮手。可今天好帮手不在家,这生活只好派给了德明,给他点事体做做总比他在外闯祸要好啊。德明把老虎钳给了我,还把脸盆里的螺蛳分成两摊,意思是一人一半。我也不客气,把自己的再分点给他,我是帮他在赚钱啊。

这样剪了没几下,他就抱怨起来:“阿巍,这钞票不好赚。”

我开导他:“有总比没好。做点家务还好拿钞票,这种好事哪里去找。剪好螺蛳我们去买油煎糖糕吃。”

我们苦干了半个钟头总算完工,德明到了张妈跟前:“妈,螺蛳剪好了,给我四分,阿巍要我去买糖糕吃。”

“剪这点螺蛳要四分啊。我叫括鱼鳞的老太剪也只要两分一斤,一斤半三分就够了。”

“妈,一斤半就算两斤,四舍五入你懂吗。”德明把它用到了张妈头上。

我马上帮腔:“张妈,同样是叫人剪螺蛳,钱给刮鱼鳞的你一点好处也没有,给德明你还能省下点心钱。”这时大铭和小黄来了,张妈没再说什么,扔下四分就走了,她要面子啊。德明拿了钱,我们便一起去太平桥买好吃的了。